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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慄智高橫想豎想,鬧不明白到底是那沒理順撞上了韓副主任的槍口,一路上嘀嘀咕咕一個勁地從自身找原因,並幻想找到對付韓副主任的理由。當然,他也有心虛的地方,譬如在他的檔案裏,家庭出身一欄填的是“社員”這是一個很曖昧的概念。什麼是社員?社員實際上就是“地主”的代名詞。再説,還有他爺爺那一段歷史,是國民黨員,舊社會當過保長,雖然不算惡霸,但畢竟沒有貧下中農紅苗正。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話雖這麼説,但韓副主任一天到晚都在捏大家的軟肋,他要想找你的事,不是個事也是個事。
在往大隊部去的路上,慄智高愁眉苦臉地問常雙羣:“老常你説是咋回事呢,這幾天沒出什麼紕漏啊。”常雙羣説:“韓副主任找你談話,也不一定都是有紕漏啊。”慄智高説:“自從來了個韓副主任,我吃飯連飯粒都不敢掉,饅頭渣子掉到桌子上都不敢往潲水缸裏扔,軍容風紀內務衞生哪方面都小心又小心,扒掉皮裏裏外外也找不出自己一個茬,你説他老人家還找咱促膝談心是個啥意思?”常雙羣不吭氣。常雙羣心裏想,韓副主任找你談心,那就跑不掉你的病。本人比你問題嚴重多了,本人都面不改心不跳,你慌張個啥?
慄智高竊喜有了這樣一個權威作墊背的,假裝關心地問:“你是個啥問題?”常雙羣偏不讓他滿足。常雙羣説:“我跟未婚吹燈了,韓副主任恐怕要給我定個喜新厭舊的罪名。”慄智高説:“你瞎扯。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哪裏來的未婚?”常雙羣説:“我上個星期到汝定城發展的,這個星期覺得不合適,就吹了。”慄智高狐疑地看着常雙羣説:“你這個牲口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還敢開這樣的玩笑?”常雙羣説:“什麼時候了,不就是韓副主任找談話嗎?砍頭還不過碗大的疤,我又沒有殺人放火,我幹嘛要膽戰心驚的?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常雙羣是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是以誰的意志為轉移的。既然韓副主任已經發現了,也好,乾脆暴算球,也免得成天提心吊膽的,還拖累了別人。何必呢?
這次接見是在韓副主任宿舍進行的。兩人在門外喊了報告敬了禮,韓副主任説:“進來。常雙羣你坐那裏,慄智高你坐這裏。”常雙羣和慄智高是七中隊第一個走進韓副主任宿舍的人。這才知道,韓副主任的宿舍簡陋得不成體統。雖然家屬沒有跟過來,但是按照團職幹部的待遇,韓陌阡還是被分配住在教導大隊的家屬區裏。韓陌阡沒要那個團級待遇,只佔了兩間平房。裏面的一間是卧室,外面的既是會客室又是書房。不論是卧室會客室還是書房,一律簡單鋪陳,除了必須的用品,兩間屋裏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這些必須品,同他身上的穿着搭配起來十分協調,基本上都是軍用品,內衣也是白背心加上國防褲衩。
韓陌阡在檢查七中隊內務的時候,曾經很嚴肅地告誡過大家——軍人,吃的是軍糧,穿的是軍裝,住的是營房,睡的是板牀。一切非軍事化的東西都應當儘量地避免。這絕不是一個形式問題,這涉及到軍營文化的內核素質。
幾乎沒有人見到過韓陌阡在營區內穿便衣,也幾乎沒有人看見過韓陌阡有風紀扣不扣好的時候。韓陌阡曾經一再諄諄教導過七中隊學員:“一個軍人,他走在哪裏,哪裏就是軍隊。一個軍人,他住在哪裏,哪裏就是營房。”韓陌阡的兩間房子委實被他打扮得像個標準的營房。他是以他自己的實際行動證實着自己的理論——所有的物件都是輕型的,歸攏有序,擺放有致,門庭內外清潔整齊,一張單人硬板牀上,潔白的牀單平整坦蕩一塵不染,薄薄的綠軍用棉被疊得方方正正一絲不苟,跟士兵的內務沒有什麼兩樣。
進門之後不久,常雙羣和慄智高便注意到了,韓副主任卧室外間會客室的兩屜桌上放着兩份檔案,正是他們二人的。
但韓副主任沒有去翻那檔案,只是像摞書一樣把它們摞在一起,在手裏上下替,洗牌一般洗着玩。韓副主任的眼睛先看着慄智高,慄智高半個股坐在椅子上,把上體得筆直,兩條腿也擱得十分嚴整,雙手搭在膝蓋上,像石雕一樣一動不動。
常雙羣心裏冷笑一聲,慄智高你犯得着這樣嗎?動作也太誇張了,你個大男人,做作什麼?
常雙羣雖然也很嚴肅,但卻嚴肅得自然。心想反正是暴了,咱一個革命老兵,規矩要講,但要是叫咱低三下四奴顏媚骨,咱是不會幹的。
慄智高,男,某某某某年2月出生,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5月入黨,歷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
家庭出身:社員。
本人成份:學生。
高中文化。
民族:回。
籍貫:某某省儕武縣。
在某某某某年11月軍區炮兵專業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五,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四。某某某某年某月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爺爺:慄欽州,曾任偽職,開明士紳,現年事已高,居家休息。
父親:慄茂,儕武縣供銷合作社副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母親:白國玉,家庭婦女。政治面貌:羣眾。
弟弟,慄輝,在校學生,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以上人員歷史清白,無海外關係…
韓副主任把兩個人都分別打量了一陣子,不緊不慢地開腔了:“慄智高同學,知道我請你來幹什麼嗎?”慄智高脯一説:“聽韓副主任指示。”韓副主任淡淡一笑。坐在門後的常雙羣突然發現韓副主任是用半邊臉笑的,而且那笑不是從心裏笑出來的,而是用嘴角扯出來的,分解動作,似笑非笑。
韓副主任似笑非笑地説:“慄智高同志,我要表揚你。在七中隊,你是最講衞生的,也很注意整潔。軍人嘛,就要養成整潔的良好習慣。看一個人講不講衞生,就能看出來他讀沒讀過書,就能看出來他受過什麼教育。”慄智高又了一下脯。
韓副主任接着説:“你們老家我去過,那個小縣城髒得要死,薰陶了一大羣不講衞生的人。馬程度腳臭是生理現象,不能怪他,但是我聽説他在醫院裏曾經創造過三個星期不洗澡的記錄,並且飯前便後不洗手,就不是生理原因了。好了,馬程度同志已經離隊了,也算是魚歸大海了,我們就不説他了。還有單槐樹,也是個不講衞生的人。你能出污泥而不染,難能可貴。你是單槐樹的副班長,又是他的同鄉,你有責任幫助他。”常雙羣心裏“卡嚓”動了一下——韓副主任説到個“生理現象”還提到了馬程度,這就是對他進行暗示了。看來,韓副主任是拿慄智高做鋪墊的,好戲當然還是咱來唱主角。
常雙羣悲壯地想,光榮啊,這雙狗的眼睛,別的沒給咱帶來多少好處,硬是讓咱成了韓副主任心裏的“重點人”牛啊。
慄智高對韓副主任的話卻是另外一種反應,他差點兒就要告單槐樹的狀了。還要怎麼幫助?為了督促他及時洗牀單襪子,不知道吵過多少次了,就差沒動武了。生成的骨頭長成的,狗孃養的本難移,我有啥法?但慄智高沒講這些,畢竟是同學老鄉,單槐樹那點病,怎麼説也是人民內部矛盾。他要是在韓副主任面前加油添醋,那也太他孃的不夠意思了,況且還有常雙羣在這裏聽監呢。
韓副主任説:“但是——”慄智高心裏馬上一跳:壞了!
果然,韓副主任把臉一板,説:“但是,你慄智高也有你的病。翻開你的衣領,看看裏面是什麼?”慄智高從肺部出一聲慘叫——媽的,問題原來出在這裏。他穿的是一件鴨蛋青的的確良襯衣。
韓副主任説:“看來條令學得不夠深入啊,士兵按規定着裝,應該沒有什麼困難吧?”慄智高把肩膀向下塌了一截,脯立即由凸而凹,變成了小弧度的單括號。
韓副主任説:“看一個人穿什麼衣服,就能看出他心裏裝着什麼動機。當兵的,發什麼穿什麼。看看我,八年前的士布襯衣,越洗越白,看見了吧,它難看嗎?我穿它就比你矮一截嗎?你穿這件的確良幹什麼?你穿這麼漂亮的鴨蛋青的確良襯衣,還不是照樣要給我這個穿士布襯衣的人敬禮?要樹立無產階級的審美觀,養成艱苦樸素的作風。”慄智高的臉由紅變白,再變紅,唯唯諾諾地是説:“是,韓副主任批評得對,我改正,樹立無產階級的審美觀,養成艱苦樸素的作風。”韓副主任説:“回去把我的話告訴三個區隊長,七中隊所有學員在隊期間,一律穿軍用品,發什麼穿什麼。違反這個規定,區隊長有權批評,拒不改正,向我報告。”然後,又就衣服問題,上升到理論高度,進行了全面的闡述。
六儘管煙癮已經對常雙羣進行了數次襲擊,他還是咬緊牙關住了。在韓副主任的宿舍裏,不經過允許,是不能煙的。但你要向他請示,那就是自找沒趣了。
常雙羣就是在這一瞬間才明白韓副主任為什麼是在宿舍裏接見他們——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是要讓你們看看他這個團級幹部是怎樣嚴以律己的。
常雙羣在一旁冷眼相觀,心想慄智高真是活該。
明過人的慄智高是臭美臭暈了頭,怎麼就想不起來換件士兵襯衣呢?就衝這一點,你挨批是活該。當然,常雙羣在同情慄智高的時候,更多的是同情自己,一個更嚴峻的現實在等着他,那可就不是挨一頓批的問題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真正的身不由己啊。
在韓副主任向慄智高灌輸他的軍裝理論的時候,常雙羣始終堅持端正的姿勢。韓副主任講了半個多小時,他也端正了半個多小時。最後,韓副主任終於揮了揮手,打發慄智高先走一步,説他要單獨和常雙羣談談。
慄智高顧不上擦一擦腦門上的冷汗,敬了個禮就退出去了,惶惶如喪家之犬。
攤牌的時候到了。常雙羣情不自地摸了摸鼻子上面那一雙苦命的眼睛,心裏倏然湧上一層悲壯,對自己説,別緊張,就是那個事,説了算球,與其讓組織審賊似的盤問,還不如自己先向組織彙報,即使什麼都不落,也落個光明磊落。
常雙羣把桿直了,他看着韓副主任,韓副主任也在看着他。
沉默。對峙。一雙健康的眼睛,一雙不健康的眼睛,一雙決定別人命運的眼睛,一雙命運被別人決定的眼睛,在同一剎那出心靈之光,在空中相遇並碰撞。
終於,對峙結束了,韓副主任收回了眼睛,上寬下窄略嫌清癯的臉上除了自身的皮,再也見不到任何別的內容。
韓副主任的語氣也很正常,問道:“常雙羣啊,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常雙羣笑了笑,以韓副主任為楷模,也是用半邊臉笑的。常雙羣説:“韓副主任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您明白,我當然也明白。”韓副主任説:“是啊,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本副主任一向有按自己的標準要求你們的習慣。你接受得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要不怎麼叫上級下級呢?”常雙羣冷靜地説:“是的,命中註定的東西,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不是我能決定的。我聽從組織處理。馬程度不是已經走了嗎?黃友華也走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啊。韓副主任放心,怎麼處理我都痛痛快快地接受。”韓陌阡定定地看着常雙羣,突然笑了。這回常雙羣看得真切,韓副主任兩邊臉都在笑,是真笑。韓副主任笑着説:“我是聽説過常雙羣頑固不化,看來真是名不虛傳啊。你是不是還想説,不讓吃飯可以,不讓煙不行啊?”常雙羣頓時愣住了:怎麼,不是因為眼睛的事?
正在發怔,又見韓副主任笑臉一變,低喝一聲:“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還青山處處埋忠骨呢。常雙羣我告訴你,沒那回事!三條腿的驢我沒見過,四條腿的騾子我見得多了,蔣介石有八百萬軍隊都被我軍趕到小島上去了,我就不信擰不過你個小小的常雙羣。聽着,從今天起,把煙——戒了。只要我韓陌阡還在n-017,就不能容忍你煙。一個士兵,十幾塊錢的津貼,你燒什麼燒?成天叼着煙卷,就像地痞無賴。要可以,畢業了,官當上了,回部隊去你想怎麼就怎麼。但在n-017不行。我命令,把煙戒了,聽明白了沒有?”常雙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猶如醍醐灌頂,他本來想説“不”的,他想説,煙咱是不會戒的,你這個官咱也不當了,可一不留神,説出來的卻是:“聽明白了,把煙戒了。堅決戒掉。”説完了,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怎麼能這麼大聲跟韓副主任説話?
韓陌阡卻沒在意他説話音量的大小,站了起來,將兩盒檔案放進了屜。對常雙羣揮了揮手,説:“好了,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