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十九章再關禁閉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第六天是星期天,晚上,看完新聞聯播,四班的犯人都到水房洗漱去了,衞生員又來給劉川試表。這時候,六班的一位犯人來叫樑棟,他們正在排練新生詩歌朗誦會的節目,有一首詩是樑棟寫的,那個犯人來請教樑棟詩中的某句嘆該嘆到什麼程度。樑棟見有衞生員在,便離開監舍走到門外,與六班的犯人進行藝術探討。衞生員在等劉川試表的時候,隨手翻看桌子上的一份《新生報》,等試完表衞生員一看,劉川的體温又升到了三十八點八度。

衞生員慌了,趕緊出去叫隊長。樑棟也慌了,自知翫忽職守,進屋急得直摸劉川額頭。隊長來了,那天晚上值筒的隊長恰巧是龐建東,龐建東剛一走到門口,樑棟就出來戰戰兢兢輕聲俯耳:報告隊長劉川又發燒了,但摸腦袋好像不熱。龐建東走進監號,站在劉川面前,半天沒説話。劉川也站起來了,洗漱回來的犯人們看龐建東的臉板着,都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放好臉盆,朝劉川這邊張望。龐建東突然伸手,要摸劉川額頭,劉川一歪頭躲開了,得龐建東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僵了半天才放了下來。

龐建東沒有發火,他轉頭問衞生員要了體温計,對着燈光看了看,説:“三十八度八。”説完,看了劉川一眼,然後揮動胳膊,用力將這三十八點八的刻度,一下一下甩掉。他把甩到零位的體温計遞到劉川眼前,説:“再試一遍,我看着你試!”劉川沒接,他敵視地瞪着龐建東。周圍的犯人全都鴉雀無聲。

龐建東把臉板着,厲聲又説了一遍:“劉川,你不是發燒嗎?我看看你現在燒是高了還是低了。”龐建東還沒説完就把體温計重重地往劉川手裏一,連龐建東在內,誰也沒想到劉川會突然暴怒,會滿臉通紅,會突然把體温計狠狠地摔在地上,屋裏每個人都聽到了“啪”的一聲,那聲音在每個人的心裏都以放大數倍的聲音炸開,玻璃和水銀一起分崩離析,炸得無影無蹤。

龐建東臉鐵青走出門去,五分鐘後,包括龐建東在內,三位管教一起走進監號,不由分説,將劉川銬上押出筒道,押到了管教幹部的辦公室裏。半小時後,劉川被押出監區樓門,再次押往“西北角”關進了閉監號。

在劉川被銬在三分監區的管教辦公室之後,尚未押到反省隊之前,龐建東對這次發燒事件進行了現場調查,結果證實,劉川是趁樑棟離開監號,而衞生員又偷閒看報的瞬間,將體温計到熱水杯裏,蓄意製造了三十八點八度的“高燒”由此,基本可以證實,儘管劉川以前每次入院,都是由醫生當面試表,甚至親自以手摸試,體温確實達到了三十九度以上,但這個症狀,肯定同樣出自蓄意假造。暫時不能證實的是,他過去究竟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才如此天衣無縫地製造出了一次又一次如此“真實”的發燒。

其實,從劉川第一次無名高熱,不久又無由而退的那時起,鍾天水就已經有所懷疑了,特別是這種奇怪的現象後來又重複多次,而且都發生在劉川祖孫會見談到保外就醫的問題後,事情的因果緣由,其實已經足夠明朗。

對這類為逃避改造而蓄意自殘或偽病的案例,鍾天水見得多了,幾年前有個犯人比劉川玩的還狠,一下子了好幾縫衣針進肚,其中有一從食道穿出,進入縱膈,每時每刻都有刺破心臟致死的可能,後來送到濱河醫院做了開手術,取出那些針來,才保住了那人的命。

除了狠下一條心捨命鬥勇的傢伙外,還有挖空心思刁鑽鬥智的。五年前鍾天水還在獄政科當科長時,三監區就有一個犯人,把一小片香煙盒裏的鋁鉑繫上一細線,將線的一頭拴在牙上,把系在另一頭的鋁鉑進肚子,然後就嚷胃疼。到醫院一做胃透,發現裏面有個亮點,做了幾次都有,開始以為裏邊有傷或有瘤,後來比較每次的圖像,發現這個“傷口”或“瘤子”總在移動,這才引起懷疑,令其敗。相比之下,劉川設法讓自己發幾次燒,應該算是小菜一碟了。

劉川蓄意偽病,摔體温計,不服管教,數錯並罰,被決定執行閉十五天。連續十五天在只有三米見方的監號裏一人度過,無人説話,不能洗漱,飯菜簡單枯燥,大小便都在屋裏,自然極其難熬。十五天!這份罪也是劉川自己找的。

那時候我們都聽説,劉川一到“西北角”就開始絕食,無論幹警怎麼説服教育,就是水米不沾,也許他那時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絕食持續到第三天早上,反省中隊決定對劉川強行鼻飼。幾個幹警把劉川架出閉號,架到辦公室,把他反銬在椅子上,往鼻子裏上軟管,往裏灌牛和米湯,還灌了些菜湯。據説劉川拼死掙扎喊叫,但被幾個民警按住,讓他的身子和頭部全部動彈不得。就這樣一天兩次,灌了兩天之後,劉川軟下來了。他與其這樣活受死罪,還不如老老實實自己吃飯得了。於是,就吃飯了。閉監區的民警沒有不訓他的: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啊!

十五天後,劉川臉蒼白,眼大如燈,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西北角”他看上去病入膏肓,皮膚糙,口生瘡,連生殖器都皮生了疥子,奇癢難耐。他沒有回到一監區,而是被送到監獄的集訓隊關押。集訓隊也叫嚴管隊,專門集中關押抗拒改造的頑危罪犯。進入嚴管隊的罪犯,全按五級處遇予以管理。五級處遇也稱做一級嚴管,是對服刑人員最嚴厲的管束等級。

劉川閉前已經升為一級寬管,這一回連降五級,口和牀頭的綠牌又換上了紅的牌子。幾個月前考取的計分許可證,也按規定予以撤銷。一級嚴管除了伙食標準降低之外,還被取消了一切下棋打球之類的文體活動。自由活動也受到最大限制,除新聞聯播之外,不許觀看其他電視節目,不準家屬探視,增加通信限制,不準打親情電話。另外,除生活急需品外,不準購物。不過劉川賬上反正也沒錢了,就是準了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買這買那。

從劉川送押閉,到解除閉送到集訓隊嚴管,鍾天水和馮瑞龍都沒有找劉川談話,也沒有派監區其他民警找劉川談過話。鍾天水對馮瑞龍説,讓他自己冷靜一段時間吧。別慣着他,他這麼大的人了,走什麼路首先得自己考慮,別人不能強拉。

還是鍾大更加了解劉川,劉川表面温和柔順,內心實則暴烈衝動,但衝動一般保持不久。就像以前和季文竹吵架一樣,吵的時候勸也沒用,吵完之後又馬上後悔,馬上認錯,馬上服軟認輸。

按鍾天水的分析,劉川思想品質的基礎是不錯的,只是人格個方面有點缺陷,這個缺陷既是導致他犯罪的原因,也是造成他拒不認罪,思想固執,對抗管教的原因。在他情緒極度動,態度極其對立的狀態下,應避其鋒芒,待其冷卻安靜後,再做工作為好。

沒找劉川,鍾天水卻去找了劉川的。他和馮瑞龍一起去了位於昌平郊區的一所養老院,見到了剛剛搬過來的劉川的。他們本來想跟劉川的好好談談,關於保外就醫的問題,向老人講講道理,只要老人思想一通,自然會配合去做劉川的工作。以親情引路,施以化,比用大道理和死規定正面和劉川衝突,更有效果。可他們沒料到劉川剛來就患上了重冒,情緒也非常不好。養老院的護士不讓他們多呆,站在牀前看了一眼,問候幾聲,護工就讓他們出來了,結果什麼也沒有談成。

鍾天水給劉川的留下了一千塊錢,給了養老院。馮瑞龍見老鍾送了錢,也把身上帶着的三百多塊錢連零帶整地全都拿出來,留給了養老院。

那所養老院的條件並不太好,六個老人共住一屋。鍾天水和馮瑞龍在院子裏轉了一圈,覺設施簡陋,綠化不多,大概是養老院中收費最低的那種。

劉川在嚴管隊集訓了整整三個月,儘管他在這三個月當中表現沉悶,但畢竟沒犯新的錯誤。當秋天就要到來的時候,劉川結束了集訓,抱着鋪蓋回到了三分監區。

劉川重新回到四班,回來後據分監區的要求,在全分監區服刑人員大會上,做了題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現身説法,以自己製造偽病妄圖達到保外就醫目的的行徑,最終為此付出慘重代價的結局,教育警示其他服刑人員。這篇稿子是劉川在嚴管隊寫的,已經在嚴管隊念過一次,這次再念,已念得相當練,當然,也相當無味。鍾天水旁聽了三分監區的這次大會,從劉川背書式的發言中,不難聽出他已心如止水,但難以聽出任何悔過的誠意。

這篇稿子後來我也看過,全是上綱上線的套話,看不出多少真實思想和悔悟過程,只有他待的製造偽病的手段,讓人聽了“耳目一新”劉川待,他過去聽人説吃洗衣粉可以導致發燒,所以他就利用洗衣服的機會,從儲藏室取出他的碧牌洗衣粉,然後用一張紙片包了一包藏在身上,果然一吃就燒,燒一退就再吃。他也是豁出去了,一次一次的也不怕把自己吃死。

後來我知道,吃洗衣粉的招法,還是他在秦水那陣,從單鵑嘴裏取來的經。

那天在分監區的大會上,劉川發完言後,馮瑞龍講了話,最後請監區長鍾天水講話,鍾天水沒講。

一週之後,鍾天水終於找了劉川,兩人單談。

談話的地點,沒有安排在管教幹部的辦公室裏,而是選在了分監區的心理諮詢室進行。和辦公室相比,心理諮詢室陽光充足,陽光下還擺着兩隻單人沙發。沙發中間有一隻木製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盆樸素的蘭草。這是四個多月以來,鍾天水第一次找劉川談話,他本想在劉川裝病初期就找他談的,只怕那時談也無用。

鍾天水讓一位民警找了點茶葉,給他和劉川各泡了一杯清茶。他先喝了一口,再對劉川説:“喝吧,這茶還行。”幹警找犯人談話,從沒請喝茶的,鍾天水的“客氣”讓劉川有點緊張,不知所措,連説兩句:“不,我不渴,我不渴。”但鍾天水還是不住勸飲:“喝吧喝吧,你以前不是喜歡喝茶嗎?”劉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一年多來,他第一次使用這種質地細滑的白瓷水杯,第一次喝到這麼清香撲鼻的熱茶,第一次和鍾天水在沙發上這麼平起平坐,第一次受到陽光這麼明媚温和。

鍾天水的聲音,在這樣的氛圍下,在劉川的覺中,也就變得和過去一模一樣了。過去,他是遣送大隊的大隊長,他是他手下的一名隊員,他們常常在結束了一次長途押解的任務後,疲乏而又輕鬆地坐在陽光下,一邊閒聊一邊喝着一杯新泡的熱茶。那時,鍾大就是這樣的聲音,這樣的口吻,這樣的神態,親切、家常,但有點絮叨。

現在,他就用了這樣嘮叨的腔調,問他:“怎麼樣啊,這幾個月集訓,有什麼想?”劉川低頭,説:“認識提高了。”

“都認識到什麼了?”

“對抗改造,絕沒有好下場。”鍾天水把目光靠近劉川,説:“哎,今天,咱倆是做心理諮詢的對話,你就把我當成過去的老鍾,可以説心裏話的老鍾。我今天想聽聽你的心裏話。”劉川沒有抬頭,沒有答話。

鍾天水重新問道:“關閉那十五天,有什麼想?”劉川還是悶着聲音。鍾天水説:“是不是又想死啊?”劉川肚子裏,終於發出了應答:“啊。”鍾天水點了點頭,又問:“怎麼沒死啊?”劉川説:“反省隊也不讓我死啊。”鍾天水問:“那集訓隊呢,在集訓隊能找到機會死嗎?”劉川不明白老鍾什麼意思,沒再接話。

鍾天水説:“你呀,你是活着沒信心,死又沒決心,是不是?”劉川沉默了一會兒,説:“現在不想死了。”鍾天水笑了一下,説:“好死不如賴活,對嗎?”劉川説:“活也沒什麼意思,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鍾天水説:“就哪樣了?你那麼年輕,是不是現在就打算給今後幾十年,定這麼個調調?”見劉川不答,老鍾淡淡地説:“你定了也沒用,誰也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當初你剛從公安大學分過來的時候,你想到今天落到這步田地了嗎,沒有吧。所以你也不可能預料未來,説不定你未來的子,好着呢。説不定你出去以後,到什麼地方工作,又像你過去為國家找回那一千二百萬似的,又成了英雄。行行出狀元嘛!”劉川沒打采地説:“在咱們國家,進過監獄的人,永遠成不了英雄。”鍾天水説:“英雄有三種,一種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種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種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任何一個健康的社會,都不該過分宣揚地位上的成功,過分推崇能力上的出眾,而應該更尊敬道德上的完善。你説是不是啊?”劉川低聲説了句:“完善了又能怎麼樣呢。”鍾天水笑笑:“是啊,完善了很可能也不能怎麼樣,也不一定就有錢了,也不一定就有地位了,也不一定就改善自己的處境了。但我還是覺得,一個人,如果讓我把他當成英雄,他不一定是個有錢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須是個人格完善的人,一個具有修養的人,一個在榮譽和成功面前,在失敗和災難面前,都保持本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該怎麼着還怎麼着的人。這種人,才真叫人!”劉川低頭聽着,不説話。

鍾天水説:“像你,就不像個人。你有錢的時候,太狂,一幫人上你們家的娛樂城又吃又喝又跳舞的,花起錢來眼皮從來不眨一下,別人的女朋友你説搶就搶過來…”劉川突然抬了下頭,放膽打斷老鍾:“我沒有!”

“你聽我説完。”鍾天水顯然並不想糾纏這件事情,他接着説道“可你一旦倒黴了又怎麼樣呢,情緒也太失常了吧,你還不如那些沒文化的犯人呢,你把你的失敗全都掛在臉上,整天愁眉苦臉的混子,做出一副徹底垮掉的模樣!你讓你笑!讓你有本事開心地笑!你有這本事嗎?你進來才一年就進了兩次反省號,又進了一次集訓隊,你一年了到現在還沒拿到計分許可證,你真是…你真是還不如那些沒有文化的犯人…”劉川再次抬頭,再次放膽打斷老鍾:“就因為他們沒文化,他們才無所謂的,該吃吃該睡睡,沒心沒肺…”

“你有心有肺,有心有肺就是你那德行?”鍾天水恨鐵不成鋼地截住劉川,皺着眉反問“你有文化,有文化就你那德行?你跟我説説,文化倒是什麼?”劉川悶了聲音,不答。

老鍾提高了腔調:“文化就是文明,就是教化,就是勞動和智慧,就是神,就是人和動物的區別!人和動物不一樣就是因為人有神!你有嗎?”劉川啞口無言。

鍾天水今天本來一直是用聊天嘮嗑的口吻神態,和劉川彼此談,説到後來不知自己怎麼動起來了。也許是劉川的悶聲不響讓他意識到自己過於厲害了,不由降下心氣往回調整。

“劉川,咱們不説這個了,我今天也不想訓你,今天咱倆談點高興的事吧。你跟我説説,你現在腦子空閒的時候都想什麼?”劉川還是悶了半天,原先那份熱茶和陽光所帶動出來的輕鬆,大概真讓鍾天水剛才那番喝問給堵回去了。他好半天才敷衍地低聲説道:“不想什麼。”

“那不可能,人總有思想,總有心思,你説不想,那我就認為你是不想跟我談。你不想談,對吧?”劉川只好談:“想自由。”鍾天水笑笑:“那太遠了,人到了這兒,誰不想自由。不算這個,你還想什麼,想你?”劉川沉默了一刻,突然説:“我想我女朋友了。”鍾天水也沉默了一刻,緩緩問道:“想她什麼?”劉川眼圈突然紅了,不知自己想她什麼,他説:“我想知道…她,她還愛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