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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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與n分手的那個夜晚,或者那些數不清的夜晚,f醫生只是淚,什麼話也説不出來。不管n説什麼,怎麼説,求他無論如何開開口,都無濟於事……我什麼都不怕,n説,不管別人説我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我,n説,我不都怕…n從窗邊,從夜風吹拂着的一盆無花的綠葉旁走過來,來一條對角線,走到f面前…只要你也不怕,n説,只要你堅持,我相信我們沒什麼錯兒,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n説我們就什麼都不用怕……n從那座古祭壇的石門旁轉過身,走過那盞路燈,走過明亮的燈光下翻動着的落葉,走過那棵老柏樹,抓住他的膝蓋蹲下與他面對面…我不想指責別人我尤其不願意傷害他們,你懂嗎我是説你的父母,n説我一向尊敬他們我多麼希望我能愛他們,但是……n的腳步聲,n和f的腳步聲,響徹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傘,風把樹上的雨水一陣陣吹落,落在臉上也沒有覺…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如果你曾經説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n説我記得我們互相説過,只有愛,是從來不會錯的,n説,如果愛是真的愛就不可能錯,如果那是假的那本就不是愛……n沒有來。在車站上等她但是總不見她來。在那座古園裏走遍找遍也沒有她的蹤影。她的窗口黑着,她到哪兒去了呢?半夜回到家,f的書桌上,燈下,有n寄來的一封信…n説,要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了哪兒,要是我們並沒錯,我為什麼要放棄,我們憑什麼要分離……n走在前面,沿着那座古園荒圮的圍牆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牆影之間,淡藍的頭巾以及攢動的肩膀時隱時現,然後她轉回身停下等他,等他走到她跟前,看着他也停下,看着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肩頭的那塊悽的月光上…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n説,你曾經告訴我的,是不是真的?n説,請你告訴我,是不是出身可以使愛成為錯誤?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愛成為錯誤?n説我不是指現實我是指邏輯,現實隨它去吧我只是想求證…n走進星空下清冷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座被人遺忘的大銅鐘,一人多高,底部陷進了土裏身上爬滿了綠鏽,常有養蜂人在那兒逗留,在那兒佈下蜂箱,搭起帳篷,n遠遠地望着那座大鐘的影子,坐在草叢中,等着他走來,等到聽見他在她身後站下,很久…n説我能夠承認現實,我也許不得不接受現實,n説,如果我父親的罪孽註定要剝奪我,n説至少我不想讓它再剝奪你,走吧你去蘇聯留學吧n説,我不想損害你父母為你安排的錦繡前程,但是我必須得知道這僅僅是現實這並不就是一切的證明……n站起身,走開,走一條對角線,走向那盆如深夜一般寧靜的無花的綠葉,走到窗口旁…現在我想聽聽你怎麼想,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只要是真實的那至少還是美的,你總得有一句確定的回答,我只想證實這個世界上除了現實之外還沒有另外的什麼是真的,有還是沒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現實但我想知道它可不可以也是真的,我求你無論如何開開口好嗎?勞駕你,開開口行嗎…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青年f開始明白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説的,或者並不都是為了説的。整個晚上他都像個孱弱的孩子噎噎地哭泣,肆無忌憚地用手背抹眼淚,哭得盡心盡意津津有味,彷彿萬事大吉他單是為了享受這最後的自由哭泣而來。n恨不能揍他。n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這句不甚通順的話,説不定碰巧是一句咒語或偶然與某種符咒同效,f立刻止住哭泣(他的眼淚至此終生告罄),定定地看了n足有半小時像是要把一篇碑文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然後他緩緩轉身,離開,再沒回頭。路上,他的頭髮開始退。
f用眼淚所演算的一道難題是:如果他立刻宣佈與n結婚,那麼他父母的心臟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動;如果他想等到他父母的心臟停止跳動之後再與n結婚,那麼他父母的心臟可能還要跳上三十年。
他一路慢慢地走,憑習慣邁動着腳步,心中再無所念,但回到家時已是兩鬢斑白。他的母親看見他,先是問:“喂,這位同志您找誰?”繼爾大驚失地喊道:“天哪你這是怎麼啦?快看看你的頭髮!”他一言不發,走進卧室納頭便睡,鼾聲如雷直到天明。前半宿,他的母親、父親、姐姐和妹妹差不多每隔半小時就來看他一次,每一次都驚訝地發現他的白髮又添了許多。後半宿,全家人就圍定在他的牀邊一籌莫展地看着他,着淚,屏住呼,看着他的頭髮分分秒秒地變化,竟以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在變白。就這樣,一夜之間青年f的一頭烏髮蹤影不留。黑夜開始消退時f醒來,一家人從他的牀邊緩緩散開,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貼牆站下,心驚膽戰地看着那一團白髮,不知它最終還會變成什麼。f起牀、穿衣、下地,黎明在那一團遊動的白四周無聲地擴展。母親最先看出那變化已經結束,至少已經告一段落,便慢慢地退向牆角試圖把鏡子擋住。f從大夥的神中知道必是自己的頭上出了什麼問題,他請母親讓開。鏡子裏,f的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在黑夜與白晝的銜接處像一團自由燦爛的冰凌。
窗外的晨烏像往一樣聲聲啼哈。窗外的晨光像往一樣,從寂暗中壯大,漸漸地喧囂。而在這座城市裏在這個世界上n再也見不到往的f了——那一頭茂盛的白髮呀“縱使相逢應不識”!f鎮定得如同換了一個人,對着鏡子把那頭白髮翻看了一遍,彷彿對它們白得如此徹底到滿意。
“孩子,”母親終於説“你是不是去看看醫生?”
“不用了父母大人,我就是醫生,”f説“有時候頭髮和心臟一樣都不是一個醫學問題。”父母愣愣地站着,好像並沒有聽懂他的話。f又説:“不過你們的賬我已經還清,以後你們再犯心臟病那就只是個醫學問題,與我的前程無關了。”説罷,他梳理一下滿頭的白髮,有條不紊地走出家門。從此f醫生的血漸漸平靜,他不僅沒去蘇聯留學,以後的二十多年裏除去有病人的地方他哪兒都不去,二十多年中他就像一條量均勻的小河,任兩岸喧鬧抑或荒疏,無喜無怨不驚不廢一年四季以同樣的速度耐心地淌,經在醫院與家之間。不久之後他搬出了父母家——大約就是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吧,我想——有了自己的家。他自己也以為他的生命中不再會起什麼波瀾了。
35同在一個城市裏居住,但自分手後f再沒見過n,非常奇怪二十多年裏竟連一次偶然相遇的機會也沒有,但他沒有一天不想起她。一天當中總有閒下來的時候,一個手術做完了或是一頓飯吃過了,總會有暫短的閒暇,他就會想起她:n此刻在哪兒?n正在做什麼?n今年多少歲了?她已經發胖了還是永遠都不會發胖?她有些老了嗎?她也會老嗎?她老了是什麼樣子?想象不出。在他的眼前,n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衣着簡樸大方,身材健美,臉上找不到一絲皺紋。在上班的路上,在下班的路上,或是讀一份病歷的間歇,聽一場無聊的報告的時候,以及無論為了什麼事必須擠在人羣中無所作為之際,心裏忽然會有一塊不大的空隙,f想起n:她不至於忽發奇想改了名字吧?她還是在老地方住嗎?從她的窗口望出去,有什麼?有一排樹,有一條路,那條路的西端是堵死的,有一盞高而暗的路燈。那盞燈被風吹得搖搖墜,地上的人影和樹影便無聲地移動。從樹葉稀疏之處能看見她的窗口,站在那些晃晃蕩蕩的影子裏就像站在一葉漂泊的小船上。他曾多少次站在那兒,看見她的窗開着或是關着,看見那兒有燈光或是沒有燈光,或是黑的窗口忽然間光芒四……當我~~還沒來~~到你的面前,你千萬~~要把我呀記在心~~間,要耐心~~地等待我耐心地等待我,姑—~娘!我心像東方初升的紅太陽~~嗚喂~~,sin-sin-so-,sin-sin-so-,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姑娘呵我~~要同你見面~~,向你訴~~説心中的思念~~,sin-sin-so-,sin-sin—so那曾經多麼近而如今多麼遠的歌呀…不,這麼多年了,f想,n肯定已經搬了家。那麼她現在住在哪兒?他要是想知道,那其實很容易,不必費太多力氣就能打聽到,但是他不想。他知道,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而實在的答案便會限定出其確的痛苦。他以為詩人l總在為實現夢想而百折不撓,實在與詩人的邏輯不符。他把這歸咎為詩人的年輕。在f看來,夢是自己作的,並且僅僅是作給自己的,與他人無關,就像詩其實僅僅是寫給自己的沒道理髮表或朗誦一樣。如果上帝並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統統忘掉得乾淨,那麼最好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在那兒畫一個句號,或是一行刪節號。所謂最美麗的位置,f醫生以為,並不一定是指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
36我曾經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有時候我懷疑:f不斷地想起n,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二十多年如一的生活所養成的習慣,是他平靜河上的一個擺渡,或者更像是一種枯寂的消遣,最多是略帶憂傷略帶温馨的欣賞——就像是集郵,把往的收藏拿出來看一看,無論是引出快樂還是引出痛苦,都益於時光的逝,然後依舊把它們收藏起來,不讓它們為非作歹打破一條河的通暢,包括不讓往事把今天得臉慘白。很長的一段時期內,我被這樣的懷疑搞得沮喪。直要等到有一天,f醫生已不在人世,詩人l也不再年輕,等到詩人l多年的夢想就要實現或者永遠地破滅之時,那時詩人才能對我説:你錯了,錯了,真的你理解錯了,你還不懂得什麼是幸福的位置。
詩人説:一個幸福的位置,其實就因為它是一個美麗的位置。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37二十多年前的晚些時候,f醫生結了婚。
n見了f的婚禮。是見了,不是參加。那完全是巧遇。
那天,n與一羣大學時的同學在一家餐館裏聚會。席間自然是互相詢問着畢業後的經歷,詢問着未能與會的同學都在何方,在幹什麼,結婚了沒有或是有了兒子還是有了女兒,自然很是熱鬧。僅隔壁似乎更熱鬧,鬨笑聲不斷,一高過一總是壓倒這邊。
“那邊在幹嘛哪?”
“結婚的,這你還聽不出來嗎?”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裏肯定不一般。”
“何以見得?”
“你們沒見門外的轎車?好幾輛,有兩輛‘伏爾加’,還有一輛‘吉姆’。”大夥都對新郎新娘的樣子發生興趣,也許是對新郎或新娘的父母抱了好奇,輪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門前走個來回。
只有n一言不發,呆坐不動。自打一入席n就聽見隔壁的喧鬧中有個非常悉的嗓音,不久她就聽出,那不僅是f而且是新郎f。
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沒看清。看清了的人回來調侃説,新娘容貌平平,新郎倒是文質彬彬儀表不俗,他未必不能找到一個更好的。n的味覺幾近麻痹,嘴裏機械地嚼着和嚥着,耳朵裏則滿了隔壁的陣陣鬨笑。
終於,她還是藉口去方便一下而離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門前停留,走過那兒時竟不敢側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樹的影子裏獨自站了一會兒,舒一口氣,不想回去但還是得回去,總不能就這樣不辭而別。回來時她不經意地走進盥洗間,在那兒偶然發現了一個極恰當的角度:盥洗間的門半開着,從穿衣鏡裏剛好可以望到那個貼了喜字的房門。她在那地磨蹭了很久,終於等見新郎和新娘從那門裏出來送客。那當然是他,是f,一點兒沒變(事實上f只是在新婚前夜才把白髮染黑,此後再沒染過)。n一動不動站在那面穿衣鏡前,看着那對新郎新娘,看着他們與客人不疼不癢地道別,滿臉堆笑着送客人出去。n以為f不可能發現她,但是鏡子裏送客回來的f忽然停住腳步,神情驚詫;新娘並未發覺,從他身旁走過獨自回屋去了。走廊裏只剩下f愣愣地站着,朝n這邊佇望,那表情毫無疑問是發現了她。n低下頭擺一會兒衣裳,再抬頭,f仍然站在原地朝她這邊望,鏡子裏四目相對。n和f,在那鏡子裏互相望着,不説話,很久,也都沒有表情。那情景就像是在美術館裏,他或者她,面對一幅畫,一幅寫真的肖像,寫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記了自已也忘記了那幅畫。直到新娘出來對新郎説了句什麼,f才猛地轉身離去…
就我的記憶所及,這是n最後一次看見f。
n相信那個女人是愛f的,但不相信f會愛那個女人,雖然f肯定會“對得起她”但是n不相信他對那個女人是出於愛情。
此後n也很快地結了婚,與一個剛好在那時向她表達了愛慕之情的人。n明白,這在她,也不是出於愛情。n在鏡子裏與f最後望別之時就已決定:從現在開始算起,誰最先向她求婚,她就嫁給誰。真是“來早了不如來巧了”一些多年來對n抱着幻想的男子漢只好暗自嘆息:n,你這決定應該早些公開才公平呀!n對此淡然一笑,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什麼愛情了,結婚嘛僅僅就是結婚,不過是因為並不打算永遠不結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