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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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畫家九歲時闖進那座宮般美麗的房子要去找的那個女孩兒,她是誰?也許我也許無論哪一個男孩兒,平生第一次懷着男人的情去找過的那個女孩兒,她是誰呢?或者,在未來,在所有留給我深刻印象的女人當中,在寫作之夜,誰就是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兒的繼續呢?
n。我有時候到她就是n。對,女導演n。
在某些時間,某些地點,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緒裏,那女孩兒變成n,變在f醫生從童年開始就戀着那個女人。那飄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過若干年,走過若干人,在經過n的時候停一下,在n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種和諧,得以延續。於是,又一種虛無顯化成真,編進了n的網結--準確地説應該是,紡織進一張網的n結上,從而有了歷史。
(雖然算起來,n與那個小姑娘年齡不符,但思緒是沒有年齡的。因而,她並不一定就在這n結上永遠停留,在這之前、之後,或與此同時,她也可能是別的女人,比如是t,是x,比如也許很簡單她就是o。沒人能預先知道,思緒會把她變成誰。)n最早出現在那本電影畫報裏。就是我蹲在一片天的草叢裏所翻看的那本畫報。在沒人跟我玩的時候我常常翻看那本畫報,看那上面一羣漂亮女孩兒的劇照。從童年,到少年,我多次去看過那個電影。問我:“你又去看什麼電影?”或者:“你又看了個什麼電影呀?”我隨便編出一個片名騙她。實際我看的全是那一個。百看不厭。看她們童話般的美貌,看她們童話般的校園和教室,童話般的夏令營、篝火、鴿子、葵花和白楊樹…去看她們以童話般的純真所眺望的童話般的未來。不知那電影院售票的老人——我願意把好幾個售票者想像成一個老人,一個近乎於為教堂守門的老人——他是否注意到了,有個男孩兒一次次去看那個電影,一次次散場之後男孩兒童年的欣羨變成了少年的痴哀。那個男孩兒,那個縹縹緲緲的男孩兒就像是我,就像是所有男人的童年記憶,在傳説般的往昔歲月,在巨大的雲彩和天空下不經挑選的一條小路上,也許是在夢裏,也許是在往昔直至今的嚮往之中,他縹縹緲緲地走着,但也許他真的冒過雪後寒冷的風,走進過一座美麗的房子。下午的陽光裏傳送着小販或者手藝人孤單而悠揚的叫賣聲,一直到陽光漸漸地消逝,那時他心裏想着去找的,應該就是那羣女孩兒中的一個。
沒想到將來,他真的與那羣女孩兒中的一個相識。
那一個,她就是n。
我認識n的時候,她已近中年,在一家電影廠作着導演。她身材修長,她依然美貌。她四十歲生那天我在她家喝酒。醉人的酒。我問她還記不記得她小時候住的那座房子。她説當然記得。我説,那座房子,簡直,簡直就像個宮殿!她説怎麼你去過?你在那兒認識誰呢?我説你的姐姐還彈鋼琴嗎?她説,什麼?她説她沒有姐姐。我説,還有你的哥哥,他太安靜了,他好像憂鬱是嗎?她説噢好了,你別再喝了。她奪過我的酒杯説,她沒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沒有。我看着她心想她到底是誰?我近乎無禮地看着她心想她是誰這不要緊,她還是那麼美,温文爾雅像她的母親雖然我幾乎沒有見過她的母親,她還是那麼美但不像她的姐姐,(她的姐姐美,但是冷),雖然她説她並沒有姐姐。不管她是誰這確實沒什麼關係,她還是那麼需要一個教堂守門的老人來守護,四十歲算什麼,八十歲也埋沒不掉她臉上的童話。我説這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同時我想象着她愛的時候必定瘋狂無比熾熱灼人。
我説:“那天他走後,你父母罵你了嗎?”
“為什麼罵我?”
“他們錯了。那是他們的錯兒。你父母,還有你的姐姐和哥哥,甚至你家的保姆,是他們的錯兒。”
“我看你是不是睡一會兒?”
“他們在第四章裏,以為畫家是個野孩子。就是説--壞孩子。真的,他們錯了。”
“好了好了,你躺下,什麼第四章不第四章,對,就躺在這兒,躺下來。”
“噢沒關係,真的我沒關係。但是畫家卻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畫家?哪個畫家?你説誰?”
“這不重要。畫家那時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所有的孩子都一樣,不是嗎?但是畫家並不走,他氫這件事記得越來越深。我知道他,我知道他為什麼總在畫那羽,那越來越飄逸越來越冷峻越來越孤傲不羣的羽。我甚至知道o,為什麼離開這個世界…”
“你睡一會兒吧,好嗎?”
“為…為什麼睡…睡一會兒?”
“你已經在做夢了。”我望着她,很久(甚至直到今天,甚至會到永遠),都不敢確定她到底是在童話中,還是已經從童話中不小心走進了現實。
“那麼,當我蹲在那片天的草叢中看你的時候,你正在幹什麼?”
“不知道。也許,那時我的父親正在寫一本書,我正看着他寫。”
“那些童話嗎?”
“不,他正在虔誠地寫着一部足以葬送全部童話的書。”32寫作之夜,n所以是女導演n,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有了這一種職業,是因為在那個早來的夏天,傳説她忽發奇想,借來一部攝影機,請來一對青年演員,在人羣如如湧的大街上,拍攝了三本膠片。她相信,無論過去還是將來,任何導演都不可能再現如此浩大壯觀的場面。女導演n所要拍攝的情節非常簡單,只是男女主人公在萬頭攢動的人羣中憂心如焚地互相尋找。她給兩個演員的提示也很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盪的人羣中互相丟失了。”演員問:“接下去呢?”n搖搖頭,説:“不知道。”
“劇本在哪兒?”
“沒有。沒有劇本,甚至連故事都還沒有。現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什麼都還來不及想。”
“那你憑什麼相信,這情節,在你將來的故事裏一定用得上呢?”n説:因為我相信不管什麼時候,我們可能丟失和我們真正要尋找的都是——愛情!”n説:“就是現在,我也敢説在我們視野所及的範圍裏,至少有幾千對戀人正在互相尋找,正在為愛情祈禱上蒼。”n站在一輛平板三輪車上,把定攝影機,對準那兩個青年演員,在人的海洋中緩緩行進,跟拍這一對焦灼地相互尋找着的戀人。一羣記者追着她問:“你認為,你的這部片子什麼時候能夠公映呢?”n回答:“這不是問題。”記者問她:“你是否想過,你一定能把它拍完?”n回答:“我早晚會把它拍完。”記者問:“如果那時這兩個演員已經不合適了呢?比如説,他們已經老了呢?”n思忖片刻,説:“對愛情來説,什麼年齡都合適。只要我那時還活着,我還是要把他們請來,我將拍攝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互相親吻着回憶往昔,互相親吻着,回憶他們幾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歷盡艱辛的尋找。”人羣中有個聲音問:“喂,女導演,光是親吻嗎?在您的愛情故事裏打不打算出現場面呢?”人羣中於是有些竊笑。女導演回答:“是的先生,你提醒了我,那動人的愛情當然需要有一個無遮無攔的美麗儀式,不可或缺!”笑聲於是淹沒在霎那的肅靜中,和由肅靜中突然爆發的掌聲裏。記者接着問:“那麼從青年到老年,這間隔您打算怎麼拍呢?這期間的他們由誰來扮演?”n説:“由所有的人來扮演。”她把攝影機緩緩地搖了三百六十度,説:“由現在一直到到那時的,所有的戀人們,來補充!”人羣再次報以掌聲。傳説,掌聲中一個年輕的低音忽然唱道:“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傳説所有在場的青年人都唱起來,不同音部:哎喲媽媽,哎喲——!哎喲媽媽,哎——喲…傳説有一個像我這般年紀的人問:“這個女導演她是不是曾經也演過什麼電影?我怎麼看着她這麼眼?”傳説所有在場的中年人和老人也都跟着唱了: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33f醫生有二十多年不問政治了,二十多年來他幾乎做到了不讀書不看報,(當然除去醫學書刊),不聽廣播不看電視,也不看電影,除去做手術他很少跟人打道,除了醫學差不多沒有第二件能讓他着的事。不用説,他的醫道湛——這既是涉及一個醫生的故事時我們所希望的,又剛好符合這位醫生的實際情況。但他至今仍只是個主治醫生,不是教授、副教授,不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因為他的資歷和水平都夠了可惜沒有相應的著作或論文。他的論文寫了十幾年了,尚未稿。引他的是神經細胞、大腦組織乃至神方面的問題:物質以什麼樣的結構組織起來就有了覺,腦細胞以什麼樣的形式聯繫起來就能夠思想?每當他據開顱骨看見溝回盤繞的大腦,到這些白的物質的温度和運動,他總要懷着驚愕和尊敬在心裏暗暗地問:這裏面已經理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這裏面有多少希望和夢想?不能把那些痛苦從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樂移植進去麼?當他帶領學生做屍體解剖時,無比的神秘總使他動不已,從他做學生的時代起這種動便開始跟隨他:把大腦分解開來,都是些常見的玩藝兒,那麼靈魂在哪兒?靈魂曾經在哪兒?靈魂是以什麼方式離開這兒的?看來靈魂是從結構裏產生的,靈魂不是物質,或者説靈魂就是全部這些物質的結構。這結構一旦被破壞靈魂也就消失。那麼是不是説,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質納入一種恰當的序列,靈魂的秘密就要了?我們就可以造出我們所喜愛的靈魂?我們就可以像牙科醫生把任何難看的牙齒矯正得非常漂亮那樣,也把醜陋的靈魂調整得高尚呢?但是他的思路很可能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是因為他需要做的更為實際的手術太多,用於研究上述問題的時間太少,研究和實驗的條件也太簡陋,十幾年來沒有多少進展。墨守成規的醫學同事覺得他這純粹是跟自己的論文和職稱過不去。在文化大革命中,甚至有人為此説他是反對領袖的思想:“靈魂?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老人家早就説過了,政治就是靈魂!”倒是詩人l有一天聽懂了他的玄思,對他説:“可您別光盯着大腦呀,您曾經對了您已經注意到了結構!但是整個結構中不光有大腦呀,譬如説,還有門呢。一個不會拉屎不會放屈的人,你想想,難道能夠生存嗎?”f相信詩人給了他珍貴的理解,雖然他並不因此就打算與詩人合作。他順帶又問了詩人一句:“你對人工智能這件事的前景怎麼看?”詩人説:“您不見得還想製造永動機吧?”醫生呆愣片刻,問道:“你怎麼想起了永動機?你認為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嗎?”詩人説:“算啦算啦別又這麼認真,我不過是説説玩兒的。”f醫生問:“那,你相信人工可以製造出跟人有同樣智能的生命來嗎?”詩人的回答語破天驚:“,先生,這方法有誰不信嗎?”l是f最親近的朋友,他們的友誼從l失戀的那年開始。那年,失戀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個晚上l不知從哪兒到了半斤酒,如數倒進肚裏,十分鐘後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鬧得整個病房秩序大亂。護士們輪番的訓斥只能助紂為,詩人破口大罵,罵爹罵娘,罵天罵地,罵這個時代罵這顆星球,聽得眾人膽戰心驚考慮是否應該把他送去公安局定他一個反革命宣傳罪,但他的罵鋒一轉,污言穢語一股腦衝着他自己去了,捶頓足,説他本就不配活,本就不應該出生,説他的父母圖一時的快怎麼就不想想後果,説他自己居然還恬不知恥地活着就充分證明了人類的無望。護士們正商量着給他一針鎮靜劑,這時f醫生來了。
f醫生請護士們離開,然後對l説:“有什麼話別憋在心裏,跟我説行嗎?你要是信得過我,我這一宿都可以在這兒。”詩人的哭鬧竟聲勢大減,彷彿轉入了另一樂章,這一樂章是如泣如訴的行板,是秋水蕩蕩的對往的懷戀,是掉進深淵的天的回聲,是夏曠野中的焦渴是綿綿冬夜裏的幻夢,語無倫次和喋喋不休是這一樂章的主旋律。f醫生從這久違了的響之中,當然聽出了愛神殘酷的舞步,他守護着詩人,耐心地(或者不如説享受一般地)聽詩人傾訴一直到凌晨。l終於累了也終於清醒了些,他注意到醫生的頭幾乎低進了懷裏。l等了一會兒,他想醫生會不會早已進入了夢鄉?有好一會兒聽不到詩人的動人的樂章,f醫生這才抬起頭來。這一下詩人醉意全消——醫生的臉慘白得嚇人。輪到病人問醫生了:“您不要緊吧?您去睡一會兒吧。”然後醫生緩緩地站起身,囑咐病人:“是呵是呵睡一會兒吧,我們都是罪孽深重。”l驚愕地看着f,相信f才應該去寫詩。
但是f醫生非但不寫詩,而且不讀詩,尤其不喜歡l的那些現代詩。l每有得意之作都要跑來讀給f聽,當他從那場痛不生的失戀中活過來以後,他希望自己也能為f分擔一點兒心事,希望為f沉寂的河能夠增加一點兒狂放的詩情,甚至哪怕使它氾濫。然而對於詩人神采飛揚或泣不成聲的朗誦,f一向以沉默和走神兒作答。
只有一次f醫生的臉又變得慘白——一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孫,那條長椅上仍然/空留着一個位置/…
醫生連續向詩人要了三支煙。三支煙相繼燃盡之後,f説:“你認為像這樣的話非要説出來不可嗎?”34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經把一生的話説了90%,餘下的話大致上只屬於醫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