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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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關於f醫生的夫人,我未能從那個婚禮的筵席上得到任何印象。她註定限0的前夫一樣,在寫作之夜是個被忽視的角。她的形神以及她的身世,唯可能隨着後f醫生連綿不斷的夢囈而稍有觸動,或者,在常常被歷史忽略的人羣中發現一點兒她存在過的跡象。
f醫生的婚禮進行得很正常,婚後的一切也都合情合理,生活按步就班地運轉。已經説過了,隨後的二十多年裏,他就像一條落差很小且量均勻的小河,涓涓潺潺四季不廢。只有一次他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到自己和周圍的世界都忽悠悠地昏眩了一會,那是因為新婚的窗簾讓夜風吹拂得飄動,飄動得舒展、深穩,他忽然想到在這世界上的另一處,月中的窗簾也會這樣飄動,n的窗簾不管這樣飄動了沒有但時間不停頓地走這樣的飄動總會在某一刻發生,到處的風都是一樣,到處的夜風都要吹拂,那樣的飄動在所難免。他忽忽悠悠地聽着那夜的風天昏地暗颳了一宿,天亮時風平靜,夫人告訴他:“夜裏你唧哩咕嚕夢話就沒停。”自那以後他避免去做這樣的細節聯想。他辦到了。他有效地阻滯了心或腦的這一功能,二十多年來他的心魂愈益平靜全賴於此。詩人l後來讚揚抑或譏諷地説過他:“f,誰是佛?你!你知道嗎你就是佛,風動旗動心不動f你已經成佛啦。”所以,對於f醫生也忽然動走進那個不同尋常的夏天裏去,f夫人驚訝不已。
f夫人二十多年來卻有了不小的變化,隨着人到中年,她素有的嚴肅、古板、一本正經的習慣逐年有所消失,以往瘦長而發緊的身材可能原本就埋藏了其他因素,現在舒展了,豐腴了,倒比年輕時還要明朗了。f醫生肯定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f夫人在一家機關的資料室裏任職。事實上那資料室只由她一個人管理,所謂管理就是不讓那成噸的印刷品引起火災,至於查閲資料的人如何在那兒像一隻困獸似地東突西撞,而終於從堆積無序的紙山中奪路而逃,那不是她的責任。f夫人現在喜歡看看電視連續劇,喜歡翻翻各種各樣的雜誌,喜歡編織和收藏各各類的線,她叫得出所有影星和歌星的名字,並諳他們的婚戀史。丈夫的脾氣好得不能再好,對她從無挑剔,給他買什麼衣服他就穿什麼衣服,除了吃飯和一點兒煙他再不需要錢。女兒已經上了大學,大致上不用她心了。不知她從哪兒找來了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雜誌,不管是站在廚房裏、坐在廁所裏、躺在沙發上、趴在陽台的欄杆上她都能看得入,真正為那些杜撰的故事動情,有時竟至一整天默默悠悠坐卧不寧,鬱鬱寡歡直到晚上。這樣的時候如果f注意到了,f會驚慌地放下手裏的醫學書問她:“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或者:“怎麼覺不好?”雖然一字一句都只像似醫生的詢問,但神情語氣之温柔焦慮還是更像病人的家屬。這使得夫人屢屢失去對他發火的動力。情愈益寬厚的f夫人偶爾想過:我的丈夫是醫生呢,還是我的醫生是丈夫?但這問題一向沒有答案。杜撰的故事纏繞着f夫人直到晚上,躺在牀上要是她到底按捺不住還是想給f講一講書中人物的遭際,最好的結果是聽到一陣安詳的鼾鳴。要是f為了表明他對文學或對夫人的尊重,從睡魔的法力中掙扎着搭訕,結果倒要壞得多:開始還好,他畢竟還有能力順從着夫人的思路,但漸漸地他的應答便南轅北轍不着邊際了,也可能又是一些類似醫療的用語——中文的、英文的、拉丁文的、沒有一定,也可能是些不明由來的短句,毫無規則地羅列,頗具詩意地組裝。f夫人便知他正在現實和夢鄉的邊緣徘徊。f夫人興致全光睡意全光,月在中天,倒不如聽聽這個幸福的醫生還會説些什麼。然而f的夢語,細聽,似都有着不祥的餘音縈迴繚繞,加雜着彷彿缺氧般的息抑或是啜泣。有幾回f夫人忽發奇想,躺在現實中與這個夢中人對話,一句一句跟着他的邏輯勾引他説下去,那孤獨的夢者便呈現出從未有過的亢奮,雖一唱三嘆般的話語依舊艱澀難解,卻堪稱才情橫溢文采飛揚,使f夫人時而暗自驚詫,時而滿腹狐疑,時而醋意萌動,時而如墜五里霧中,到後來她不敢再搭腔了,她覺得一下下骨悚然,那夢語中似乎隱含着一個名字,似乎一個不散的冤魂在一片歷史的殘跡上空留連不去。她輕輕地喚他,推他,輕輕地撫摸他,讓他平息讓他從那個缺氧的地帶裏回來,她怕他真的説入非非致使白天也喪失掉安定。不過f夫人的這份擔心純屬多餘,自從二十多年前他們結婚的那一天起,f醫生的黑夜和白天從不混淆,他從不把黑夜的夢帶進白天。不,不是不把,而是不能,隨着白晝的到來無論什麼稀奇古怪的夢都必然消散得無影無蹤,他自己對此也深惑;他記得過去母親總嫌他做事不穩重,責備他考慮問題不實際,嘲諷他“糊糊的白天也像在作夢”事實上f夫人明白自己沒有理由擔心,二十多年的每一天都在表明,她的丈夫僅止是個夜夢者,到了白天他就只在一條固定的河牀裏,不同的時間裏翻動着相同的花。因而,一想到f忽然氾濫到那個夏天的裏去,f夫人總要下意識地看看周圍:這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39四月最後幾天的一個晚上,f醫生很晚才回到家,一切都很正常他還沒有吃飯,一切都符合常規他先去書房再去卧室然後去廚房,動作有條不紊,打算吃晚飯。倒是f夫人聞聲從廁所裏出來時情緒有些低落。
“餃子,自己煎煎吧。”f夫人的鼻音重。
“怎麼了你,有點兒冒?”夫人沒回答。廁所的門沒有完全關上,f看見廁所的暖器上放着一摞雜誌,隨後注意到夫人腋下夾了一本黑皮的小書。
f的目光在那本小書上停留很久。夫人沒理會,顧自走進卧室。
過了好一會,f夫人聽見走廊裏分明有人在説:lovesto-ry。聲音很輕很柔很縹緲,但卻分明:“lovestory。”夫人立刻從卧室裏出來,驚訝地看着f醫生:“你怎麼知道?”f還站在那兒,停在原地未動,目光也停在原來的地方沒動。有那麼一會兒f完全沒有發現夫人在看着他。
“一本…老書。”然後f可能是這樣説,説着走進了廚房。
(未來f夫人堅持説,f醫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態,事實上從他看見那本書時就開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f夫人回憶説:“他一説出那本書的名字我就覺得古怪,覺得渾身上下一陣冷,就像在夜裏那樣,我就猜到可能要出事了,這回非要出點兒什麼事不可了。”)f夫人等那陣冷過去之後,問:“你看過這本書?”沒有回答。
f夫人又問:“喂,你聽見沒有!你知道這個故事?”仍舊沒有回答。然後廚房裏傳出煎餃子的聲音。
煎餃子的聲音響了好一陣子,照理説不應該響得那麼久。
(未來,據f醫生的兒女推斷,就是在煎餃子的時候f從衣兜裏摸到了一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別人給他的他可能已經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張廢紙才從衣兜裏把它換了出來。但為什麼這份印刷品忽然使f醫生動起來,那不是f醫生的兒女能夠猜到的。寫作之夜我猜想,那份印刷品上很可能有女導演n在人山人海中拍攝那部故事片的消息。)f從廚房裏出來時已是神大變。他步態遲緩地走進卧室,嘴裏含含混混地唧哩咕嚕個不停。(那個夏天之後,f夫人才慢慢聽出他唧哩咕嚕的正是那本《愛情的故事》1中的幾句對白——女主人公:“你為什麼愛我?”/男主人公:“就因為我愛你。”/女主人公:“很好,你的理由非常充足。”)然後卿哩咕嚕停止了,f坐在沙發上,面容僵滯,目光恍惚。
1這是美國七十年代的一部小説《lovestory》,中文譯為愛情的故事》。
f夫人猛然醒悟到,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正在發生着:f又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徘徊,這樣的狀態終於在白天出現了。f夫人以為這完全是因為那本書,她猜他肯定看過那本書,但他為什麼不承認?f夫人相信夢語更近真情,於是她像夜間曾有過的那樣與這個夢者談話,引導這個喪失了警惕的人秘密。
她把那本小書在f眼前晃了晃,確信該人已經進入了夢的誠實,然後問他説:“這病1,現在,有辦法治了吧?”
“有一點兒,不多。”
“什麼病?那是什麼病?”
“白血病。不過你以為真是因為白血病嗎?”f夢眼朦朧地望着夫人。
夫人長吁了一口氣,咽喉裏微微地顫動。她猜對了:f看過這本書,這本《愛情的故事》,但他不想承認,但他從不説起。二十多年中他對她隱藏了多少事呢?
“唉——!好人總是這樣。”f夫人還是説下去:“怎麼好f夫人機智地跟着他的夢路:“那,悲劇的原因,是什麼?”這時f醫生的樣子,就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久已忘懷的大1《lovestory》中的女主人公患了白血病。事,驚懼之餘,絞盡腦汁追憶着那到底是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呢?
“譬如説你的,你自己的悲劇,是怎麼回事?”f夫人從婚後第二天的早晨就想問這句話了,可一直拖延了二十多年。
“説吧,要是你想找人説説,為什麼不能跟我説説呢?”f的頭深埋下去。他真是不清這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了。就在他懵懵懂懂渾然不知所在的當兒,那句消散多年的話又還魂般地聚攏了,並藉着他的聲帶振盪起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誰的骨頭?你説誰?”也許從來就有這樣一個秘決:咒語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説出來,就是解除咒語的方法。
窗外星光朗朗,月融融。
f喃喃地重複着那句話,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樣清明瞭。
少頃,有一片如雲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裏掠過。二十多年的咒語與二十多年的“佛”便同歸於盡。
f夫人又有點兒害怕了,也有點兒後悔。她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撫摸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想把他喚醒回來。但這一次f醫生沒有睡,也再沒有醒。
他站起來時説了一句話(“我得去看看她了”),聲音輕虛得如同自語,f夫人愣了下神兒那句話已經過去了。但從他的語氣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濛來判斷,他都像是説的——“我得去睡一下了”40夏天過後很久f夫人想,f醫生最後説的肯定不是“我得去睡一下了”而必是“我得去看看她了”而且,f夫人終於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那個動盪的夏天之後,女兒在父親四月間穿過的衣服兜裏發現了那份印刷,拿給母親看。f夫人看着女導演n的名字,一下子全懂了。
“就是她,”f夫人説。毫無疑問,這就是盤桓縈繞於丈夫二十多年夢中的那個名字,雲遮霧障年復年年這個名字到底顯形面了,似從洪曠混荒之中穎而出。就是這個名字,肯定就是這個人,就是她!霎那間f夫人把丈夫所有的囈語都聽明白了。
“不,主要不是因為那本小書,”f夫人説。
“是她,而是因為她,”f夫人説。
“誰?”女兒問。
“因為誰?”女兒問“她是誰?”
“為什麼?”女兒問“你怎麼知道?”f夫人一聲不響,覺得再沒有説什麼的理由。
“媽媽,你怎麼啦?!”女兒喊。
母親到女兒此刻看她的眼神,與自己以往在夜間看那個夢者的眼神完全一樣。這樣,f夫人懂得了丈夫早就懂得了的那件事:世間的話不都是為了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