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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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説沒錯,她們的確叫我糊塗蟲來着。她們發現我太缺乏這方面的教育,全衝我嚷起來:“什麼?記是個人秘密?只有見不得人的東西才是秘密!”
“雷鋒記怎麼不是秘密?”
“還有王傑記…”
“劉英俊記…”我想説:彭沙沙的記也不是秘密。她常把記拿到“講用會”上去讀。她的記我相信所有人都爛了;開頭她怎樣落後,有哪些“活思想”;後來猛學習,從紅寶書裏找到某一條,把“活思想”幹掉了。我承認彭沙沙的記寫得不錯,但永遠這樣寫,不知她本人怎樣,人家聽起來可夠膩昧。
後來,大家起勁地給各種記定:有革命記,也有反動記。比如某地有個壞蛋,記上全是反動話,假如也保護他的“個人權利”那不亂套了嗎?
徐北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的一臉倒黴相把他逗樂了。
“我的記也公開!”他攤開兩手説“真的不騙你。不過沒人能看懂。我在記裏盡胡扯八道,編好些暗語。比方説,把開會寫成‘磨豆腐’;把劉隊長寫成‘老面瓜,;把蔫頭蔫腦的伊農寫成‘茄子’,中間我還用一些只有我懂的阿拉伯數字,再加些英語單詞和漢語拼音,你想想看,這麼亂七八糟的記就是公開,有誰高興看?”
“那你自己看得懂嗎?”我擔心地問。這人對自己也如此惡作劇。
“自己還能看不懂?唉,我勸你學學我。”我悶聲不響了。我想我可學不了他。
他卻還要跟我嘮叨:“你不要把生活搞那麼嚴肅,學學我。我有個奇怪的覺:你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當成負擔了。”哎呀,他可説到我心眼裏去了!我這時發現他在反覆洗一個顏料罐。我忽然猜出,這罐子並不需要那樣認真洗,他來這裏是為了我;為了見我或開導我。望着他熱情的、有點神經質的臉,我心裏一陣從未有過的温熱。這覺沒治了:又異常又舒服。他説得很對,我從小就是個孤獨的孩子,往往需要隱藏自己的聰明,才能得到夥伴們的認可與信任。我發現他正在盯着我,用那種被我悉了的茫然和憂鬱的目光.
“你真逗。”他忽然訕訕説一句。
我很孤獨。我很想問問他是不是也孤獨;我還想問他,在這個熱熱鬧鬧的集體裏,孤獨從哪裏來的。
“喂,把你的手給我!”我嚇了一跳,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説:“人家説過分聰明就像長六個手指。”他不容我遲疑,抓住我的手,並沒有去看它便用力一攥。
“記住,以後我們是好朋友了,你有什麼為難事,或者委屈事,就來對我説。你認為我這人怎樣,還是能開導人的吧?”我點點頭。等一下,我心裏忽然生出一種遙遠的、兒時的願望,我想對他請求:“哦,抱抱我!”他有一雙聰明的眼睛,能看懂我深藏着的願望。因此,他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兩隻握在一起的手漸漸冷了,僵在那裏。誰也想不出怎樣將手回最得體。似乎我們同時到兩隻手都帶着很複雜的表情,遠比我們的臉複雜得多。
事後,我稍微冷靜地想:跟自己的班長爭奪情人不夠明智。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孫煤,我要進去,人家準説我不地道。再説我不一定得進去。再説我還不一定想進去。再説我還沒搞清自己對徐北方的情是怎麼回事。
我想我喜歡這傢伙。這個我行我素的人物。僅用“喜歡”來表述,已顯得太乏力。它超出“喜歡”的厚度深度與廣度。
“喜歡”是一大堆混亂不堪的情緒的主旋律。有着許多遠比“喜歡“強烈的意識混在其中,搞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
不過我否認這是愛。我早已談過我那段了不起的愛情經歷。我愛的領域狹小得只容得下那個標準軍人。
“他”像神靈一樣主宰我的愛情,使我不敢亂來,隨隨便便再對另一個人動心。有時我也疑惑這主宰未免空虛,但我立刻又篤信:愛,是不應有人間煙火味的。
當我用這點信念鑑定自己對徐北方的情時,並非有足夠把握。我甚至到自己可恥,當徐北方一出現,心目中那個偶像立刻讓我忘得一乾二淨,什麼“主宰”也沒了。但我不再到空虛,我實實在在享受着充滿人間煙火味的異氣息。
我真不知自己是個什麼玩藝,把情搞得沒了真理!
就在我那個充滿情愫又充滿煩惱的晚上,班長的秘密,就是深夜失蹤的秘密,被我識破了。
我至今一想到那件事,渾身還會起雞皮疙瘩,但決不是恐懼。我現在的健康狀況不適於去想那件事。那事太刺了。不過我擔心我不是把事搞清楚,人們會錯看孫煤。其實她不像後來傳説的那樣下作。人們用生物學概念去給她的行動下結論是不公正的。我只怕沒有時間和力把這事講清楚了。
又是血壓計、聽診器、人工呼…他們真能打攪我。
大月亮下,我發現班長孫煤穿着一件深紅運動衫。睡夢裏只聽見一聲輕微至極的響聲,我就醒了。我只需那麼點響就足夠了。因為我等的就是它。
我並沒把班長往壞處想,只是好奇,想調查一下她奇怪的病究竟是怎樣一個發作方式。我也打窗子翻出去,因為我要順着長長的走廊走出去肯定跟不上她。她走得又輕又快,穿着軟底練功鞋的雙腳顯示着理想的彈力。
我跟蹤是很成功,一點沒驚動她。我説過我在這方面是傑出的。她義無反顧地向前走,然後拐了個彎,我差點叫她“站住”!因為她毫不客氣地闖進了男宿舍,隊長有規定,夏天男女宿舍互為“區”我最好先把這座樓的地理環境代清楚:它坐落在院子中央,樓有兩個出口,各自東西。這幢樓絕就絕在這裏,樓上樓下不能相通,各有各的進出口。假如樓下的人想上樓必須先走出自己的走廊,再穿過院子,從另一端上樓。此地過去是衞生院,樓上是隔離區,這樣避免了病員自由往,可防止叉染。我閉上眼也能把這樓的平面圖畫下來,但我不知我是否把它描述清楚了。
就這樣,班長孫煤從另一端鑽進黑的樓門裏去了。樓上全住着男兵。我想這事不那樣簡單。
我遲遲疑疑也上了樓。走廊兩邊的宿舍全開着門。因為天熱,我們女兵睡覺也不關門了。整個走廊充滿音不同的各神鼾聲。一股汗味和腳臭味,還有令我莫名其妙的一些氣味。這是我完全陌生的領域,但孫煤顯得輕車路。我不敢往前走,在樓梯拐角隱藏起來。
孫煤這時回頭看了看,但她絕對發現不了我。我瘦,貼在牆上薄薄一片。她到安全了,便推開走廊盡頭的門。我把那屋的位置與樓下房間核對一下,心裏“轟隆”一聲,就不再跳了。
那是徐北方的房間。
我不知道怎樣處理神混亂的自己。也不知靠着發粘的牆站了多久;我更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推動我來到那房間門前。
屋裏亮着燈,只不過門上方的玻璃遮了深布簾。我終於在門下端找到一條極細的縫。我縮下身體,姿勢一定又笨拙又醜陋,為的是能把眼睛貼到門縫上。我像個密探或狗特務,這副姿態連我自己也嫌惡。
門縫裏顯出這樣的圖景:孫煤伏卧在地上,臉朝下,雙手伸向前方,像在夠什麼東西,卻夠不着,模樣十分痛苦。
我納悶透頂,真想闖進去問問,這叫什麼把戲。
一會兒,徐北方的背影把孫煤擋住了。他手裏端着調板。他走來走去,房裏幾盞燈被調整得同時照準孫煤。
我知道了,他把她當模特兒。我看得眼睛酸脹,撐在地上的雙手微微顫抖。
等這個背影從門縫挪開,我傻掉了。我看見一個完美得令人昏厥的人體霍然誕生!維納斯的誕生!
好哇,這就是我們那個神氣活現、威風十足的班長啊。她往我們面前一站,對我們講述什麼風紀問題。可她倒好,跑到這裏,在幾盞燈照耀下,痛痛快快把自個剝個光,我的天,我的天!
我到心臟像在腔外面使勁捶打着我。我氣不停,手指冰涼而發粘。似乎我自己正囿於巨大危險之中又無力擺。半晌,我嚥下一口沉重的唾沫,幾乎連舌頭一塊嚥下去了。我痴痴呆呆沿來路往回走,下了樓,我突然撒腿就跑。
我就在院子裏跑開了。我覺得非得用這種劇烈的形式,才能使我胡蹦亂跳的心步調一致。我想,他們可把我毀了!
我再次被他們搶救過來。
外面的天已暗下來。舟橋連從早幹到晚,橋總算搭成了。聽醫生們説那個揮小旗的指揮官把一模一樣的動作重複了一萬遍,看得所有人都厭煩了,他仍舊滿懷信心。
救護車頭一個過橋,軋得鋼板“咣咣”作響。孫煤極力護住我,不讓我受太大顛簸。她美麗的臉挨我很近。我回憶我當時是怎樣恨她來着。我到受騙,徐北方騙了我,班長也騙了我。她那樣不知羞臊,真令我咬牙切齒地恨她。我也認為自己是下作的,去尾隨她,結果參觀了這樣猥褻的場面。我從那條門縫裏窺視到的是最醜、也是最美的物體。這物體褻瀆了我、褻瀆了我乾乾淨淨的十七歲靈魂。人類、男女、愛情、慾望,原來就那樣混亂地融在一起。愛情是虛偽的,是人們給慾望找到的一個美的藉口。我當時覺得班長的身體美得觸目驚心。照理,那個青的高潔體該淌融多少無恥和醜惡,但它恰恰又是一切無恥、醜惡的原動力!
從那天晚上起,我到莊嚴,神聖,還有好多好多被我敬重的東西,一下子結成糊里糊塗的一團。
車在過橋時,我聽見很清晰的哨聲。這哨子像團支書吹的。就在孫煤和徐北方幹那荒唐事的當夜,團支書突然吹起了緊急集合哨。劉隊長和團支書並肩站在院子裏,分別監視兩個樓道的出口。孫煤被困在樓上,本沒一點下樓來的可能。
我當時聽着短促、急速的哨音,心想,他倆這下可要出醜了。這是當眾出醜,沒得跑。哨音像催命一樣急;我當真替這一對無法無天的傢伙着起急來…
過了河,醫生催司機把車儘量開快。天亮前若趕不到手術枱上,我是隨便怎樣也躲不掉那個死了。他們在我死前還要大大折騰我一番,他們要不嫌費事,就隨他們便好了。我還在想,當時聽見緊急集合哨,不知孫煤嚇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