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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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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説話呀!爸爸媽媽決不勉強你,完全由你自由選擇!”有一陣,我突然想衝過去和父母拼掉。我此刻一點也不覺得他們生下我有什麼功勞。我恨他們。他們正當年富力強,有足夠的智慧和力對付一老一少。他們在老的和小的之間顯得那樣自信和霸道。我真的恨他們。他們控制着孩子的命運,從來不把孩子的情當回事。他們漫不經心地行使自己法定的權力,要怎樣就怎樣;孩子的真切悲哀被他們看成好玩的事,而孩子的反抗全被當作無理取鬧。我咬緊牙關,不然我真的會照我想的瞎説一通。我還有一絲理智:父母是得罪不得的。

我想,我還是老實點吧。眼淚在我腳前越聚越多。按預先排演好的台詞,我這時該説:阿爺,我考慮了很久,還是跟爸媽走的好。一方面上海學校好些,再説您年紀大了,又在被竄查,照顧不了我。我走了,會常來看您。您也能去上海看我,不是還像沒分開一樣嗎?

這段話,父母設計得天衣無縫,合情合理,可我怎麼努力也張不開口。

阿爺始終安詳地坐着。他比我轉彎子轉得早。我想他天生是個受氣包。

“小童!你講話呀!不是讓你自由選擇嗎?有什麼哭頭!

”母親快沉不住氣了。

我哭得頭都暈了。我怎麼這樣倒黴?

父親有成竹地説:“讓孩子自己選擇嘛,我們都不要強迫她。”

“不要讓孩子為難了!”阿爺忽然提高嗓門“你們折磨一個孩子幹什麼?”沒想到老頭子原是有脾氣的。他使我們三人都吃了一驚。

“這怎麼是折磨呢?”母親説“小童,你快講話!”

“怎麼不是折磨?!你們就忍心讓她哭成這樣?小童,阿爺領你心了。你不必為難,跟父母是對的。哪個孩子不跟父母呢…”我忽然長長一口氣。三個人都靜下來,盯着我,像三個下了大注的人盯着要停下來的賭盤。

我絕望地看看阿爺。阿爺似乎明白自己不應再奢求什麼。但他仍懷着一絲兒僥倖,這一絲僥倖使他看上去不堪一擊。

“阿爺…”我泣不成聲。

父母出穩勝券的神氣。

“阿爺…我、我哪兒也不去!我就…陪着你!”説完我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到現在我也沒搞清那是真的暈倒還是我裝出來的。我的確覺得心力瘁,疲憊不堪。我大概裝得非常真,把我那毫無醫學常識的父母嚇得夠嗆。那樣嚇嚇他們如今想起來還極稱我心。

這次休克是耳朵首先甦醒的。我聽見“嚁嚁”的聲音,起初以為是蟋蟀什麼的,後來它越來越響,我才聽出是哨了。見我醒了,那些聚攏在我眼前的面孔慢慢散開。休克,是讓我一遍遍演習着死亡。到時候,我就可以信心百倍在對死亡説:好了,來吧。我準備就緒。

“嚁嚁”的哨音使醫生們煩躁至極。他們罵舟橋連是笨蛋,從早幹到晚,橋還合不攏。一定是河水太急,這場災難使一切都變了態,一座看上去牢固的橋幾天前被河水沖垮。孫煤總是悄悄地為我做着一切:撤下那管子,換上這個瓶子。她把這些事做得很細緻。我對自己説:好好看看吧,記住這個形象。她在我最後的印象裏未必惡劣,甚至美好起來。我知道,這正是她巴望的。

我説過我不想再管班長的閒事。可她把我調到另外一個寢室。她隨隨便便就給我來這一手,這可讓我受不了。這一來我斷定她心裏一定有鬼。

我想把這事跟誰談談。我頭一個想到了徐北方。

不知怎麼回事,這段時間我越來越想跟他待在一塊。我一看見他就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活,同時又察覺到這快活不很正當。十七歲的女孩子不該有那些不明不白的念頭。

我常常躺在牀上,在入睡前踏踏實實想他半小時。一想,就想起那雙聰明的眼睛。那是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嵌在與眾不同的額骨下,顯得格外與眾不同。有人反映他在側幕裏常對舞台上的女演員擠眼,孫煤立刻説:絕沒有這回事!那人又説:你叫喚什麼,他就是跟你擠眼!我不相信徐北方幹過這種不雅的事。我偶爾回頭,倒見他常常對着我出神,一雙眼睛很茫然並帶有某種憂鬱。當然,他也常常看孫煤,但那眼神要單純得多,僅僅是對一個完美物體的驚歎。我認為誰對孫煤的美麻木不仁誰就是白痴。

但我摸不透他這個人。他有時並沒有把我放在眼裏。有時我對他近乎傻氣地瞎殷勤半天,他表現得卻是渾然不覺。我拿不準他到底喜不喜歡我。有次我在洗衣台碰見他。夏天的中午,這裏沒人。他問起我的記是否慘遭批判,我頓時下眼淚來。這不怪我,是他那親近體貼的樣子使我大受動。

“你真傻,幹嗎要在記裏寫真話?”自從我作詩的才華被遏止,我就開始寫真正的心得了。我老老實實地記錄了我的一些想法和對別人的一些看法。不知怎麼,有人又不客氣地打開看了。彭沙沙悲忿地指着我説:“好哇好哇,你説我入團是掃地掃來的!還説咱們班許多同志,打手電在被窩裏學選沒必要…”

“她説是裝裝樣子!”連厚道的蔡玲也控訴我:”你還説我愛照相!”

“還説、還説咱們班長!説她有件衣服打的是假補丁!

有意見當面提嘛,到背地搗什麼鬼!”我講不過她們。但有一點我是講明白了:我反對別人翻我記本。你們憑什麼亂翻我的記?那是能隨便翻的嗎?真荒唐。記是每個人內心生活的保險櫃,怎麼可以隨便打開竊取裏面的內容呢?每個人都有思索的自由,受的自由,也有把思索與受記錄下來的自由。這種自由不應被幹涉,比如你隨便去搜人傢俬宅要被人理直氣壯的打出來,並喊你“滾”!這是人的權利之一,這權利不是説有法律保護嗎?法律,可了得!那麼甭管我怎樣思索與受,都屬於我個人權利範圍,怎樣寫都沒錯,因為我從不用它去影響別人。那麼我到底怎麼啦?

徐北方聽完我的話哈哈大笑,説我這些年白活了:“什麼他媽的人的權利,你簡直是個糊塗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