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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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我一定要追上你,”我小聲説着。
“你等着瞧吧。我現在先做別的事。任憑你運籌謀劃,都將徒勞無益。”然後,我慢慢往上走,走得儘可能慢,直到我高高盤踞在輪船上空為止。我俯瞰着輪船,欣賞它一層迭一層的許多層甲板,其間閃耀着一排排串珠似的黃電燈光。它看起來真喜悦,無慮無憂,昂揚地在滾滾大海里破前進,安靜地、強大地運載着它那歌舞昇平、既籌錯的小王國。船上,遊客喋喋不休,船警忙碌,服務生穿梭招待,數千歡樂的人們並不知道我們曾在那兒上演過一出小小的悲喜劇,來去匆匆,只在極少數人中間引起一陣恐慌。祝快樂的“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遊輪一路平安。祝願完後,我再次明白了體竊賊為什麼這麼喜歡它,不嫌它花稍俗氣,而蜇居其上的原因。畢竟,我們這個大千世界、對天上的羣星來説又算得什麼呢?我很奇怪,它們會怎麼看我們這顆小小的行星,這個充滿不合理的並存,飛來橫禍、無窮盡的你爭我奪勾心鬥角的星球?在這星球表面爬滿悠久但瘋狂的人類文明,它們並非靠意志、信念和共同理想聚在一起,而是憑這世界上的千百萬人有能力無視周圍的悲劇而整天及時行樂、醉生夢死,維持其延續,就像這船上的旅客尋歡作樂一樣;彷佛歡樂、幸福,與飢餓、睏倦、喜歡温暖、懼怕寒冷一樣,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我越升越高,直到完全看不見這艘船為止。白雲在我身下疾速拂過地球表面。在我頭頂上,羣星冷漠而高效地褶折生輝。我竟然破天荒不仇恨它們。對,我不能仇恨它們,我不能仇恨什麼,我充滿了喜悦和成功的自豪,雖然這成功黑暗而辛酸。我又是萊斯特,正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梭巡,並得意於如此形貌——也許是生平第一次。
南美洲的熱帶雨林。層層迭迭的樹木和叢林覆蓋着這塊大陸的大片地區,蔓延山坡,侵入深谷,綿延不斷,只有幾條玉帶般的大河橫亙其上,幾個珍珠般的湖泊點綴其間,從高亢的天空透過行雲的縫隙看下去,是那麼妖嬈多姿,鬱鬱葱葱,祥和太平。
當我降落在這片柔軟濕潤的大地上時,四周黑暗得一眼望不到光亮。樹木高得遮天蔽。的確,天地萬物在這大片深邃濕的陰影裏,除了威脅恐嚇、弱強食之外,還能做什麼呢?這是蠻荒花園的最終勝利。人類文明中的科學家都無法把這裏大量繁衍的所有物種一一歸類清楚,無論是彩蝶、斑貓也好,還是食魚、巨蟒也罷。
濕漉漉的樹枝上跳躍着無數只五彩斑斕的鳥兒。猴子尖叫着伸展靈巧的小爪子去抓如麻繩的爬藤。各種千奇百怪、濕滑陰險的動物或趴在盤錯節的樹和半入土的塊莖,或隱藏在沙沙作響的闊葉下,或盤踞於生長在腐臭暗處的樹苗上,殘酷地進行着生存鬥爭。這些歪七扭八、生長在大樹蔭裏的樹苗從陰濕腐臭的土壤着一點可憐的養料,已經半死不活了。在這裏,飢餓與飽食、殘殺與死亡自然而無休止地循環下去。那些爬蟲發亮的眼睛瞪得像蛋白石,在堅脆而動的昆蟲世界裏永恆地饕餮,從温血動物還沒出世的遠古時代起,這種饕餮就一直在進行。而這些長着翅膀和利齒,貯滿致命的毒,陰險狡猾,五顏六,光怪陸離的昆蟲則最終飽食一切。
熱帶雨林裏沒有仁慈,沒有公正,沒有對其壯美的宗教般讚賞,沒有對下雨發出的輕柔而喜悦的讚歎。就連聰明有靈的小猴子在道德和良知方面也是全然無知。
上述一切,在人到來之前皆不存在。
人來到原始森林裏究竟有多少年,誰也無法準確地惻知。叢林噬着先人的遺骨,靜靜地侵蝕着神廟的堅硬基石,並把其神聖經典毀壞。無論是織錦,編織籃,漆罐,還是錘鍊過的金銀飾品,最終都融化在它的大嘴裏。
但毫無疑問,這此百材矮小、皮膚黝黑的原始族羣已經在此居住許多個世紀。他們逐漸建立鬆散的小村落,把許多用棕櫚葉搭成的小茅屋集中在一起,蓋起冒着炊煙的爐灶,用糙的長矛和尖端上塗着毒藥的標槍捕獵那些數量眾多的野獸。他們在有些地方還建立秩序井然的小農場,種植薯蓿類作物(如紅薯、山藥)或繁茂碧綠的鱷梨樹、紅的胡椒和玉米。大片大片又甜又軟的金燦燦玉米。成羣的母雞在這些心構築的小房子外面啄食。圓滾滾的肥豬在豬圈裏拱着食槽吃飯,或擠成一團睡懶覺。
這些連年相互征戰的部族居民難道是這個蠻荒花園裏最優秀的造物嗎?還是他們只是其中並不特殊的一個部分,並不比那些爬行的蜈蚣、皮膚光滑鬼鬼祟祟的美洲虎,和安靜但帶斑點的後背暗藏能致人於死劇毒的大眼蛙更復雜呢?
難道高樓林立的大城市卡拉卡斯,與這個離它如此之近的蠻荒世界有什麼聯繫嗎?莫非這個煙霧瀰漫,貧民窟佈滿山沿的南美洲的大城市是從天而降?不過,美麗全在於發現。入夜,即使繁忙的高速公路兩旁陡峭的山坡上遍佈簡陋的棚屋,這座城市還是很美的,雖然這些棚屋沒有水,沒有排污系統,擁擠得連健康和舒適都談不上,但它們畢竟還有明亮的電燈。有時候,燈光似乎能改變一切!燈光似乎不容否認且不可或缺地成了優美的象徵。可是住在這些棚屋裏的人知道這點嗎?他們點燈是為了美嗎?還是僅僅為了給他們簡陋的小窩帶來點光明和舒適?其實這都無所謂。
我們無法阻止自己創造美。我們無法阻止他人創造美。
我從樹梢上俯瞰那條經聖洛朗邊緣的河,它宛如一條發亮的玉帶,在樹梢之間時隱時現,蜿蜒向森林深處,最終到聖瑪格麗特-瑪麗傳教團的小小駐地。這是蓋在林中空地上的一小片住宅,叢林圍繞着它們在耐心等待。這一小片馬口鐵皮房頂的住宅區很美,牆壁粉刷得很白,豎立着支支樸拙的十字架,一個個小窗户裏都點着燈,一架孤獨的收音機正在播送一首印第安人的抒情歌曲,和着歡快的鼓聲。這些小平房的長長的遊廊真漂亮,各有數架分散的塗漆木製鞦韆和一些桌椅板凳。紗窗蒙在窗户上,給室內帶來一種柔和而令人昏昏睡的美,因為它們形成一架細密而線條優美的格柵,罩在屋裏五顏六形狀各異的東西上,使之更加鮮明、凸出且周密,頗似愛德華-霍佩爾繪畫中的居室內部,或兒童彩圖書中的室內格局。
當然,制止美的無節制蔓延也不是沒有辦法。這就是用嚴密地組織、協調一致、裝配線般的美學和實用功能為主來規範它們的雜亂無序。你在這兒找不到很多井然有序的東西。
這就是葛麗卿的命運。當今世界的所有瑣碎無關的奢侈就都給省略了,她的事業就像一座做着重複的道德實驗的實驗室,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行善。
籠罩着這片基地,夜徒勞地唱着它那混亂、飢餓和毀滅的哀歌。在這裏,重要的是關照許多趕來打預防針、動手術和治病的窮人。正如葛麗卿所説:在此作不切實際的幻想無異於撒謊。
我一連幾個小時在這一帶旁徨、在茂密的叢林裏穿行,輕鬆而堅定地穿過密不透風的枝葉,跨過熱帶雨林那高聳而怪誕的莖,不時停下來傾聽這原始森林裏夜的雜亂無章的大合唱。在那此重高更青翠的技板上開滿了潤澤柔的花朵,仍在微明的晨曦中打盹。
我再次完全打消對這些濕滑、危險和醜陋的林間小徑的恐懼。林中沼澤散發出腐爛物的惡臭。黏滑的爬行動物到處都是。但它們傷害不到我,所以我也不討厭它們。呵,讓蟒蛇衝我來吧,我很想受一下它那緊纏和快速移動的擁抱。我愉快地聆聽百鳥或深沉或尖鋭的嗚唱,顯然它可以驅走一顆單純的心的恐懼。真可惜:那些手腳的小猴子此時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不然我會逮住幾隻,親親它們皺縮的額頭或吵鬥不休的小嘴巴。
那些可憐的凡人正在這塊空地上的許多小屋子裏睡覺,靠近他們心耕種的田地、學校、醫院和小教堂。這些人似乎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是造物主創造的神聖奇蹟。
唉,我想念莫約。為什麼它不在這兒,與我一道徘徊在熱帶叢林?我得把它訓練成血鬼的狗。我想象過它在白天守衞我的棺材的情景,像個埃及風格的哨兵,只要哪個凡人闖入我的住所的台階,它就會按照我的命令撲上去撕開他的喉嚨。
不過我很快就會再見到它。全世界都在這些叢林外面等待我的復出。當我閉上眼睛、把我的身體變成密的接收機時,我能聽到數英里外卡拉卡斯車的噪音,聽見它放大的各種説話聲調,聽到從那些裝空調的黑暗匪窟和賊窩裏傳出震耳聾的音樂聲。我就是從這樣的地方揪出人渣來供我血,讓他們像飛蛾撲火那樣受我引而自投羅網。
而在這裏,在這萬籟俱寂、只有天地自然之聲的熱帶叢林裏,和平與安寧卻是主人。陰雲密佈的天空又響起“沙沙”的雨聲,雨水落在林中空地的尖土,玷污校舍擦得乾乾淨淨的台階,輕輕打在波紋鐵皮的房頂上。燈光在那些小宿舍和外圍的房屋裏閃爍。在空地深處的那所黑暗的小教堂裏,只有一簇暗紅的火光在一閃一閃,這教室有一座矮塔和一口閃亮安靜的大鐘。幾隻發出黃光的小燈泡罩在圓形的金屬燈罩裏,把乾淨的小路和粉刷雪白的牆壁照亮了。
在那所小醫院的幾間房子,只有第一間還亮着昏暗的燈光,葛麗卿獨自在這裏工作。
我不時看見她的身影映在窗簾上,還窺見她剛走進走廊,坐在一張小書桌旁,長度僅夠她在紙上記筆記。她低着頭在認真寫着,頭髮紮在脖子後面。
是所兒童醫院!裏面全是小病牀。有兩排,糙而簡單。我是不是正在黑暗中視物?還是這些牀確實用糙的木頭製成,接合處都用繩子捆綁,並且吊着網狀物?在那張沒有彩的小桌子上,是不是有一小截臘燭放在一個小碟子裏?
我突然覺得頭暈目眩,視線模糊起來。不是這所醫院!我直眨眼睛,試圖把那些超越時空的幻象與眼下的實際情況區分開來。我終於看清楚,在病牀旁邊的鍍鉻擱架上吊着一袋袋閃亮的靜脈點滴葡萄糖水。一又輕又軟的尼龍管子閃着光降落下來,連接一個個小小的針頭,扎進一隻只細瘦脆弱的小手臂裏!
這裏不是紐奧爾良。不是那座小醫院!可是你瞧那牆壁!它們難道不是石砌的嗎?我用手絹措去額上那層薄薄發亮的血跡,然後盯着上面的污跡。在遠處的那張小牀上躺着的難道不是一個金頭髮的孩子嗎?我的眼又花了。我覺得隱約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歡快而又椰榆。但這顯然是從外面漆黑的夜裏傳來的鳥嗚。此外,這裏也沒有穿著長到腳踝的土布裙子、肩披方圍巾的老年女護士。她已連同那座小建築一起消失了好幾百年。
然而這孩子卻在呻,她那圓圓的小額頭亮亮地反着燈光。我看見她胖嘟嘟的小手擱在毯上。我又眨眼睛以便看清。一塊漆黑的陰影罩在我旁邊的地板上。是的,瞧,這不是那隻顯示夜光小數字的呼暫停報警儀嗎?還有那些玻璃門裏的藥植物!不是那所醫院,而是這所。
*所以您找我來了,是麼,爸爸?您説過您會再來找我的。*“不,我不會傷害她的!我不想傷害她。”我是在大聲耳語嗎?
在這個狹窄房間的遠遠盡頭,她坐在那張小椅子上,一隻小腳來回踢踏。她的漂亮髮髻觸到她泡泡紗的袖子。
*哦,你找她來了。我知道你來找她。*“嗤——別把孩子吵醒!快走。你別在這兒待着!”*誰都清楚你會獲勝。他們明白你會打敗那個體竊賊。現在你到這兒來了…來找她。*“不,不,不是來傷害她。而是來找她,讓她作決定。”
“先生?我能幫您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