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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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都是為了大爺!跟隨這麼多個年頭,忽地要把人擺掉,只拋下一句話,像丟樣沒價值的東西一般,也不體會人家的
受。他捫心自問,去哪兒找沉香這般好的丫頭?”麝香敢怒敢言,反正大爺又不在現場,説個暢快亦無妨。
心隱隱約約的痛,一一
地疼着,恍然記起,她忘了煎葯自服。兩
、三
,抑或更多時候?她記不得了。久違的症狀在慢慢甦醒,明白自己該照着老方子抓帖葯,得把痛壓下,不能任那微微刺覺胡天胡地的蔓延,但明白歸明白,她並不在意,合着眼咬
忍下,卻覺得心頭的苦悶較之
體痛楚,要更沉三分。
有人拉她的腕,她猛睜開眼,見小姐關切地打量着她,三指搭上她的脈搏。
“不礙事的,小姐。”沉香抗拒地將手縮了回來“您快用膳,門外還一堆病患等着呢。”
“可是你…”
“啊!”麝香忽然拔尖兒地叫,切斷三孃的話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提到大爺我才想起,早上他差了僕役來要壺茶,當時大夥忙成一團,竟忘了替他送去,準渴死他了!”聽了這話,沉香眉眼兒少動,腳步不穩地站立起來,走近架在角落的臉盆,慢慢地、專注又不發一語地洗那塊白布上的血清,絲毫不介意傷口浸在水裏,引發略略刺疼。
任憑她不聞不問地靜默着,那神情卻已昭然若揭。這情事,三娘未能深懂,只覺得疑惑又費思量。原可好好相處的人,因何陷落困局?搖搖頭一嘆,她對着沉香的背影説:“沉香,你可偷懶不得,還不煮壺好茶替你大爺送去。”遲疑地踏進門扉,腳步不帶一點聲響,望着躺椅上背對自己的修長身形,沉香心突地一緊,跳得急促了些,竟分不清楚是其實抑或無形的痛。她重新緩和呼,停頓了會兒,儘可能輕巧地將茶置在桌上。
要做的事已完成,她該退出門外,掙扎間,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躺椅方向飄去。那男子似是入眠了,仍一動也不動地側躺着,身子隨呼規律的起伏。
若有似無地嘆息一聲,沉香步了過去,彎身將掉落地面的薄毯撿起,攤了開來,輕手輕腳地蓋在碧素問身上。方要撤手,躺椅上的男人忽地翻轉身來,眼神着實清醒,直直探入她些微訝然的眸中。四目相對,兩人都怔了怔,就這麼牽扯相凝。
沉香握住薄毯一角的手已動彈不得,讓碧素問抓在掌中,他剛俊的臉離得好近,屬於他的男氣息輕淡地拂過她的臉頰,那是第一次上碧煙渚遇着了他,就眷戀至今的温柔情懷。
然後,碧素問回過神來,讓沉香突地攏緊眉兒的神情引起疑慮。他視線往下,發現自己的指節正壓在一道傷口上。那是新傷,血跡尚未凝透,而一片膚白如細雪,相映之下分外的刺眼。
“怎麼…”他陡然坐起,抓來沉香另一隻手,魯地扯近眼前,將她白裏透明的掌翻來覆去地檢視“誰給你苦頭吃?説清楚,這些傷怎麼回事?”少見他把情緒顯現在外…像天
使然一般,不需費力去猜測揣度,她就是懂得大爺的喜怒哀樂。但不管是喜是怒,他至多微揚嘴角或是沉下臉
,甚少有其他表情。而現在,見他瞠目瞪着她的手,暴喝一句,她這會兒是深深切切地
受到眼前男人的怒意了。
沉香略顯驚慌,直覺地要藏起手,碧素問怕得傷上加傷,乾脆鎖住她的細腕,他不問清楚不會罷休的…“這條擦痕,從何而來?”他打算一個個照順序來。面對碧素問的
問,沉香咬着
,並不作聲。
“還不老實説!?”大爺從未對她這般惡聲惡氣…沉香身子震了震,終於乖乖開口“‘沉香…忘了。”碧索問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低頭繼續追究“這小塊的燙傷呢?煮茶的時候上的?”
“或許吧,沉香…記不得了。”邊回答,她邊躲着他的目光。突然,他將那處新傷呈現在她眼前,語調裏挾帶山雨來的氣勢“還有這個口子呢?別説你忘了。”她目光與他短暫接觸,又匆促調開,
瓣抿了抿,聲音幾不可聞“切葯片時,讓葯斬刀…割傷。”
“葯斬刀!”碧素問膛劇烈地起伏,瞪着她啞聲低吼“那是僕役和
使丫頭的工作。”
“丫頭便是丫頭,分什麼使細活,全是服侍主子的奴婢。”稀罕地,沉香那一向柔順的臉龐閃過執拗的神情,管不了疼不疼,她奮力扭動手腕,掙離碧素問的掌握。她回他的話中,語凋相同地輕輕柔柔,卻帶了點賭氣的意味。
頭偏開去,她不聽他也不瞧他,逕自地將散落的書冊立好,默默又走至牀前純地整理被鋪,然後,她在牀沿坐了下來,如往常一樣,把枕頭上的皺摺以手撫平,就這麼一下一下撫動,卻引出成串成串的珠淚兒…心痛無比清晰,她隱藏不住,還是在他面前哭泣了。
垂着頭雙手掩面,她覺他來到了自己眼前。一隻大掌摩撫她的頭頂,彷彿安
着她,他的嘆息傳進耳中“你跟着我,總是沉靜的時候多些。早該讓你去二弟那兒,也免得受我個
所累,愈發少笑寡言。”沉香
泣着不敢放聲,雙肩顫抖。緩慢地,她抬起淚眼,在水霧渺渺裏分辨碧素問的輪廓,強忍淚珠的模樣可憐兮兮。
“大爺…沉香不好嗎?您為何要趕我走?”不論大爺的出發點是好是壞,一想到他不需要她、竟狠心把她給了別人,她的心就苦得難受。
“你該自知你有多好…”他低微地呢喃,讓髮絲穿過指間覺那份細柔,然後似萬般不捨的收回了手,清清喉嚨又道:“走吧,回二爺那兒去。”碧素問正
轉身,衣袖卻被一隻小手拉住了;沉香快速地抹掉淚痕,一邊哽咽地求着“大爺,您讓沉香留下吧!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沉香待在您身邊,哪兒也不要去…我不走,不走呵…”要立即停止
泣不易辦到,沉香
息着,小臉已漲得青白。見着她這副模樣,碧素問就要心軟地答應下來了…但僅是幾乎而已,他衡量過事態的輕重?碇塹囊環餃哉絞で楦小?br>“你因何固執?”他望着她,嘆道。
“不知道…可,可沉香不走。”其實,她心裏最明白不過了,卻不敢傾訴真相,怕那般的答覆會使他們之間的距離愈扯愈遠。碧素問所受的衝擊不小,多年來,他早習慣她的百依百順,從未見她執拗的一面;首次,他讓沉香強烈的抗拒震撼住了,心竟浮動不已,一時間也無計可施。緩着氣息定下心神,衣袖掙沉香的手掌,他臉
微變,音調多了份清冷。
“你有不知道的固執,我亦有所堅持。這-輩子,你不可能永隨我身,你畢竟是江南練家的小姐,而就算是名丫頭,有朝一也要嫁人生子,又怎能待在碧煙渚永遠不走?”沉香雙眼睜得圓大,眨亦未眨,無血
的
動了動.遲滯地吐出話“大爺…同意把沉香…把沉香嫁給別人?”她的眼神飄蕩不定,好一會兒,才又調間碧素問臉上,眸光幽幽,語氣幽幽“原來,您對沉香己心生厭煩…大爺只消説一句,沉香懂得進退,大爺不必這般糟蹋沉香,若説回去江南或許了人家…大爺就永遠擺
了麻煩。”她一向知他解他,半步落入情網,卻失去該當的常心,過分
又不自
地推測猜疑,因而苦惱。
“你不聽解釋,只以自己的想法斷定。”他從不知她固執如山,如今領教,才愕然驚覺。帶着研究意味,碧索問凝視着她“開懷暢笑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之於你我,為何罕見亞斯?你説這是在糟蹋你,又哪裏知道大爺這麼做,其實全為你好。沉香…”他輕喚她的名兒,竟染到些微的痛,在一貫無波的心湖
。
“你還不明白嗎?”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呵…到底,誰能明白?
“有人笑得暢懷得意,不定真能開心:有人默然相隨,內心已得萬分快活。這些…大爺能明白嗎?能嗎!?”她急促了起來,蒼白的臉頰反常地染上嫣紅,表情又羞又澀、又氣又苦“您不懂的,什麼也不懂啊!又哪裏知道怎麼做對沉香最好!?”她嚷着,抬起衣袖抹掉眼淚,不理會碧素問的叫喊,衝出了門外。而等素問並未追出,只視線隨她離去,怔忡原地。沉香那悽楚模樣全落進他眼裏…她這麼在意他啊!十載秋與共,懷中小如嬰兒的女娃如今已亭亭玉立,時光荏苒,看似無波無
裏,他是否忽略了某些東西?某種…連自己也沒法釋清的情緒。思及此,他眉心不自
地皺起。
“大哥,你還瞧不出端倪嗎?”碧索問猛地抬頭,三娘不知何時已立在門邊,語氣平靜,卻揭了真相“沉香丫頭喜歡你。”
“她也喜歡你…還有其他人。”碧素問習慣又步近窗前,打量外頭的一切。三妹聰慧
明,直覺的,他想痹篇那兩道令人不適的目光。
“那不同。”三娘吃了熊心豹膽了,繞過來他的身側,拿着這話直作文章“沉香對大哥的喜歡勝過任何人,強烈許多也深沉許多。一向,她是心細如髮的兒,做事妥當安穩,但自你離棄了她,她只懂得魂不守舍。”碧素問臉
微凝,瞬時間便淡緩下來,側身對二孃笑了笑“三妹,你用了好嚴重的字眼。我認沉香如同親人,自然以待你的
情待她,‘離棄’這兩個字尖鋭傷人,並非我的心意。”三娘也笑,明亮眸子閃着不服氣的光“大哥的本意,三娘懂得,可用在沉香身上,只怕是適得其反,行不通…你別這樣瞧我,要不然,三娘會以為你惱羞成怒了。”見大哥要拿凌厲嚇人的目光整治她,三娘暗自吐吐舌頭,乖乖收口“罷了,三娘不説了,反正你聽不下叨唸。我無意要聽你們的談話,來這兒只為沉香,沒料到不及喊住她,她已急匆匆地跑得不見蹤影,看來,葯只得留着待會兒再喝了。”
“什麼葯?”他喊住轉身要走的三娘。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沉香平常喝的葯汁,她莫可奈何地聳肩“聽霍香説,沉香把葯熬了,自個兒又忘了喝。唉…這幾少了人盯她,也不知有否按時服葯抑病?”説完,她故意嘆口長氣,偷瞄了大哥一眼。
碧素問深深呼,雙眉幾要打結,一股不好的預
在內心蔓延。
“大哥,你還不追沉香去嗎?她這麼跑出去,也不知身子經不經得住?可別暈倒在外頭才好啊!”然後,一陣風掃過三孃的頰,等她走回神,只來得及瞧清楚碧素問的身影,消失在庭外拱門。三娘立在原地,微微出神。對沉香的天生病鼻,她心底早有了計較,但橫在眼前有個難題,她自己斟酌出的葯方里,一味葯材引子連她自己也不曾見過,只記載在歷代傳下的醫書之中。
知其解法,葯引難得。若真如此,她寫下的葯方也不過是痴人説夢,而沉香恐要拖着一身病痛,永無解之時。這些年,她還能掌握住她的病,往後她卻不敢去想,擔心沉香的病將
趨嚴重,若得不到葯引的話…
大哥孤高的容貌閃過腦中,不知怎麼,她心中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她還能去向何處?沉香問着自己。渚邊渡頭的風吹得張揚,穿越她的發、她的衣,冷嗎?有一點吧。野雁成羣掠過天際,遠遠望去,江面上幾艘小舟飄蕩…他們,可有歸處?
站在渚邊,看着一片煙巍江水,她渴望重回以往的平靜,恍惚間,想到些不着邊際的問題。她記起那一離家時,爹孃和青弟的傷心模樣;記得首次落入大爺懷中他身上無比的暖意,和大掌牢靠抱緊她的安全
,憶及在這渡頭上,幾回她望送着他乘舟而去時,心頭襲來的慌亂愁緒…
已泛白,她心已陣疼,眼前的景緻模糊成片,只剩江上一波波的瀲
這般
引着她,如此美麗,如此絢絢爛…她身子搖搖
墜了,抵抗不住那翠碧
的水域。
“姑娘,不得輕生!”一道喝聲劃破寧靜,由遠而近。一名白衣漢子施展了水上飄的高明輕功,踩踏小舟邊緣借力而起,在江面上幾個起落,已奔近渚邊渡頭。千鈞一髮之際,他運勁竄來,剎那間接住了沉香往水裏栽的身子。
那句“不得輕生”響亮亮地傳入碧索問的耳裏,他滿臉不能置信,心頭如中巨槌:他發足狂奔而來,正巧見到那白衣漢子接住了沉香。手臂橫抱着一具輕似羽的軀體,瞧見來者,白衣漢於稀奇地説:“素問兄,想來碧煙渚也有醫治不好的病人,瞧這姑娘瘦得皮包骨、面如菜
,莫非是久病厭世…啊!”碧素問毫不搭理,下手如閃電迅疾,不及眨眼,他已由白衣漢子手中奪下沉香。手指抖得好厲害,他捧着沉香慘白如鬼的臉蛋,上頭兩排濃密的小扇睫
緊閉着,固執地不願睜開。
“沉香!沉香…”他不住喚她,不住地搖晃她,知道她仍有神智。碧素問雙手急速在她身上游移…是乾的,衣服全是乾的,她並未落水,那她為何咬緊齒,一句話也不回應?懷抱着她顫抖的身軀,察覺到她的氣息這般困頓短促,全身硬邦邦地僵着,皙瘦的兩隻手捉緊
口,她的衣裙未濕,小臉卻盡布着顆顆汗珠,冰冷着她的肌膚,然後,他明白了,知道她的心疾再度爆發。
“沉香,説話,我命令你説話!”他的叫囂翻滾着滿腔怒氣,手掌大膽地捺入她左邊的衣襟,隔着薄薄的褻衣,將氣運於掌心、直直灌進一道暖。原以為自己温熱的內力能制伏她體內的寒氣,沒料到卻適得其反,下的力道太猛太急,沉香眉頭緊皺,忽地嘔出一口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袖。
“天啊!”碧素問驚慌地撤回大掌,笨拙地拭去沉香上和頰邊的血,他的行徑和神志嚇愣了一旁的白衣男子。凌不凡兩眉挑得老高,眼光來來回回在兩人間移動,張口結舌地瞧着眼前的一幕。痛楚與暈眩
雜着,沉香仍清楚
受到大爺的怒氣,她吃力地咳出喉中的血,混濁地呢喃“大爺…沉、沉香要死了嗎…”
“胡説!”他再度暴喝,氣她,更氣自己。
“撐着點,我抱你回去。”他健臂托住纖細身,穩固地擁她入懷,未有多言,已大踏步往醫堂方向而去。
這一切皆引起凌不凡強烈的好奇心,與碧素問朋友多年,每回總是自己拿着熱臉倒貼,也習慣他君子之淡如水的原則,何時見他在意什麼?
無則剛,一直以為碧素問是如此,沒想到柔腦撲剛,看來…他也不是毫無弱點的。凌不凡不請自來,施展輕身功夫跟上碧素問的腳步,等着
清心中疑慮。這場戲,頗有看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