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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轉頭恩怨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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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塵説罷,轉身進了寺門,段延慶立刻跟了進去。段譽腦中一片混亂,身不由己的也進了寺門,王語嫣卻芳心亂跳,緊緊拉着段譽,跟在最後。段譽只覺觸手冰冷濕,原來王語嫣的手心已被冷汗濕透了。

四人隨着本因方丈,經晃天門,般若台,一直進了牟尼堂。只見一位老僧面朝牆壁,居中而坐,本觀、本相、本參等諸位高僧分列兩側。本因、本塵、段譽和王語嫣向那老僧見禮之後,各歸其座。

段延慶進入堂中,叫聲“叔父!”便向那老僧下跪。可雙膝剛剛一屈,那老僧身不動,臂不抬,段延慶便覺一股暖洋洋的柔和力道將他托起,心下不暗歎:“想不到叔父的武功竟然進若斯!”只聽那老僧道:“痴兒,你叔父早已不在塵世,現下這牟尼堂中,只有枯榮和尚,坐罷。”這“坐罷”二字一出,段延慶頓覺一股純厚的真氣撲來,站立不穩,恰好跌坐在身後一個蒲團之上,忙道:“大師教訓得是,延慶謝座。”一旁的本塵不有些奇怪:這段延慶今一改當的大惡人做派,卻又是何意?卻聽枯榮大師道:“延慶,你此來天龍寺,不知有何貴幹?”段延慶躬身道:“我來求諸位高僧一事。”這才將經過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原來當段延慶從刀白鳳口中得知段譽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又最終得段譽相認,大喜而去。他手拄兩鐵杖,在山間縱來躍去。他想叫,這喉嚨叫不出聲;想笑,這面孔也不聽他使喚。他只能用嘶啞的喉嚨咿呀着,其實是在反覆喊着兩句話:“我有兒子了!我兒子要當大理國的皇帝!我有兒子了!我兒子要當大理國的皇帝!”他整整樂了一天,樂得沒了勁兒,方才頹然坐倒在一棵菩提樹下。從前,他與蕭遠山一樣,一心想着復仇,想着奪回帝位,如今自己雖不能親登大寶,但那寶座卻始終是屬於他親生兒子的了。此時的他,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也正因為如此,他那十幾年來一直狂熱的頭腦也逐漸冷靜了下來。他少年時便歷盡磨難,幾次險些喪命,容貌聲音盡毀,從人人敬仰,風倜儻的延慶太子變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死人,以致情大變。偏生又在最無助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居心叵測的大惡人,傳了他一身的功,從此走上了路。一直主宰着他的靈魂的,便只是那個復仇的念頭。

可如今這念頭一去,他卻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缺了些什麼。的確,此時他再無所求,便覺得生而無趣了。這種一生只為一個目標奮鬥不息的人大多如此,一旦那目標達成,便覺得自己像是產過卵的蠶蛾一般,再沒有生活的意義了。蕭遠山看見仇人慕容博被掃地老僧一掌震死時如此,現在段延慶的覺也是一般無二。

段延慶糊糊地斜倚在菩提樹下…他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又成了那個英俊瀟灑的延慶太子,正與父皇段廉義,皇弟段正明在茶花叢中飲酒作樂。忽然見,萬朵茶花變成了萬把尖刀,鋪天蓋地地向他襲來,他躲也躲不開,變成了那個遍體鱗傷,渾身生滿蛆蟲的乞丐,顫抖着,蜷縮在菩提樹下……朦朧之中,他忽然看見一個極美麗的女子——長髮披肩,雪膚白衣,就像是一朵盛開的潔白茶花——她靜靜地站在他身前,呆呆地望着眼前這團污穢的東西,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驀地滴下兩滴清淚,滴在他眼前的黃土地上,彷彿是從觀音菩薩淨瓶中傾出的兩點甘…“觀音菩薩!”他似是叫出了聲,掙扎着向她撲去,卻見她小腹上不知何時已了一柄冷森森的長劍。殷紅的血,直噴出來,濺了一地,也濺了他一頭一臉,可她的雪膚卻變得更白,白得透明瞭,白得消失了,只剩下地上那一灘鮮血…

也不知為什麼,他俯身去看那一大灘血,那血,卻漸漸地凝固,變成了一面赤紅的鏡子。鏡中,他的親生兒子段譽向他哭叫道:“段延慶,是你死我孃的,我沒有你這個大惡人爹爹!”

“譽兒!”他想要開口解釋,可聲音卻啞了。

就在這時,鏡中的段譽臉上的肌突然扭曲,他想問兒子怎麼了,卻説不出話,再定睛看時,鏡中的段譽竟變成了慕容復。只見他面帶獰笑,陰惻惻地道:“父皇!兒臣急着登基,現在就送您上路!”説着,一柄血淋淋的長劍忽地從鏡中刺出,捅穿了他的膛…

“啊!”他大叫一聲,猛然睜開了雙眼——觀音菩薩不見了,段譽不見了,慕容復也不見了,眼前,只剩下那棵曾經枝繁葉茂的菩提樹…

段延慶拭去額頭的冷汗,兀自心驚不已。這一夢,使他又想起了刀白鳳。他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在他最危難之時,只有兩個人幫過他——一個白衣觀音,一個蒙面怪客。那蒙面怪客只是醫好了他的傷,傳了他一身足以橫行天下的武功;可那白衣觀音,卻在他自暴自棄,想要一死了之的時候,給了他生的希望,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可她卻已死了,在他面前劍自盡,為什麼?為段正淳?為因為段正淳屍橫就地的四個女子…歸結底,是因為那狼子野心的慕容復。他心中,頓時又升起了一團復仇的火焰,主意一定,當下雙杖一頓,自此遊便大江南北,中原異域,去尋找慕容復的蹤跡,發誓要將他碎屍萬段,以祭刀白鳳的在天之靈。

的確,正像本塵所説,他和他兒子段譽一樣,行事帶着幾分執拗之氣。

他訪過燕子塢和曼陀山莊,但皆是一無所獲,一年之中,他找了所有他認為可能的地方,但都是失望而歸。他無可奈何,見刀白鳳的忌將至,只得回返大理,去為她掃墓。

這一,他已到了大理城外的點蒼山中。眼見天漸晚,他不有些焦急:這深山之中鮮有人家,看來又要宿山中了。邊想邊走,猛然間一抬頭,見前方似有燈光,忙加快腳步,愈走愈盡,才看清原來是一間茅屋。

段延慶覺得飢腸轆轆,便想去討些飯食,再借宿一宿。哪知走到窗下,卻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陛下,介天光亦弗早哉,請早體安歇事格。”聲音柔軟甜美,卻是一口的蘇北口音。雖然話音甚輕而且口音難懂,但段延慶內功深厚,聽力過人,還是依稀聽到了“陛下”二字。他心下奇怪:“這深山之中,哪裏來的陛下,總不會是譽兒罷?”好奇心起,便伏在窗下側耳偷聽。

卻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愛妃,多謝你為我大燕續下香火…”段延慶一聽,心頭一動:難道是他?當下點破窗紙向裏看去,見一個身着碧綠衫子的美貌‮婦少‬正攙着一個青年男子。定睛一看,那人頭戴一頂紙折的沖天冠,面容冷傲清俊,二目離神,正是自己尋找多時的慕容復。這綠衫‮婦少‬正是阿碧。原來當慕容復行兇之後,為段譽的六脈神劍所傷,落荒逃走,自思復國無望,萬念俱灰,以至神智昏亂,恰巧被四處尋他的阿碧遇見。阿碧一向鍾情於他,見他如此,便與他在這點蒼山中結廬隱居。一來二去,竟自以身相許,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為他產下一子,取名慕容超“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段延慶心道,中不由得燃起了復仇之火,當下再不多想,鐵杖點處,房門碎為數塊,木屑紛飛。他身行如煙,趁勢躍入屋內。

慕容復見段延慶破門而入,雙眉一軒,劍而起,高聲道:“大膽段延慶,竟敢來此生事!前有個自稱是什麼萬劫谷谷主的馬臉賊來此鬧事,以被我殺了,今我就送你前去陪他!”説罷,長劍揮處,一招太行派的“雲橫秦嶺”向段延慶間橫斬過去。他心志雖亂,但記憶未喪,武功未失,這一劍迅若疾風,直攻段延慶的要害。

段延慶聽了慕容復的話,心念電轉,自思:“原來鍾萬仇已然死了在他的劍下…是了,他定是想給子甘寶寶報仇…”一分神間,長劍已攔斬到,當下飄身後退丈餘,方躲開了這攻勢凌厲的一劍。段延慶暗道:“好險!”慕容復一招打空,更不怠慢,使了招華山派的絕招“奪命連環三仙劍”三劍連環,一招緊似一招,直往段延慶身上招呼。一旁阿碧見段延慶進屋,不大驚,忙去抱搖牀上的襁褓,段延慶心念電轉,左杖一撐,從慕容復身側滑過,避開了他的連環三擊,右手鐵杖卻“嗤”地一聲點出,疾點阿碧的左。阿碧毫無防備,只得向右伏地滾出。段延慶順勢將鐵杖一挑,已將襁褓負在了背上。阿碧一見,又急又悔,尖叫一聲,昏了過去。

慕容復急道:“段延慶,放下我兒子!”手頭加緊,段延慶身法飄飄,與他纏鬥在了一處。段延慶復仇心切,兩細細的鐵杖上灌注了大理段氏絕學“一陽指”的功力,破空嗤嗤作響,猛然之間,一杖點嚮慕容復的前心。可只覺手頭被一股大力一撥,拿捏不穩,杖尖一揚“嗤”的一聲,竟將茅屋的屋頂刺了一孔,茅草紛紛落下,直驚得背後的嬰兒哇哇大哭。

原來慕容復見久戰不勝,心知長耗下去,自己的內功修為遠不及段延慶,必然被他拖挎,當下使出了家傳絕技“斗轉星移”將段延慶杖上的勁力反撥回去,但一來段延慶武功極高,內力充沛,出招迅捷無倫,二來他的“斗轉星移”修為尚淺,無法發揮其最大威力,因此力道一偏,只將段延慶的平刺之力化為了上挑。

即便如此,段延慶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心道:“這慕容複果真名不虛傳,年紀輕輕竟有這般功夫!”想到自己以大高手的身份竟然鬥不過一個瘋子,心下不有些焦躁。慕容復抓住這個空子,招數加緊,又連使了三次“斗轉星移”段延慶手忙腳亂,最後一次竟被自己為慕容復反撥回來的一陽指真氣“嗤”地一聲劃破了肩頭。

慕容復見狀狂笑道:“段延慶,今你難逃劫數!”段延慶見情勢危急,猛然間心念一動,當即運起“傳音入密”的功夫嚮慕容複道:“非也非也,在劫難逃的不是段延慶,而是你這狼心狗肺,賣友求榮的賊慕容復!”慕容復一聽,大驚失,期期艾艾地道:“包…包三哥,…是你麼?”段延慶道:“非也非也,你既出掌殺我,我又怎能再讓你喊我一聲‘三哥’?慕容復,‘非也非也’包不同的冤魂今向你索命來了!”慕容復尖叫一聲,不由得嚇得面如土,手腳發顫。

原來當慕容復因恨包不同多嘴,惟恐他在段延慶面前戳穿自己的謀,因此暗下毒手,一掌打死了這個看着自己從小長大,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包三哥。現下他雖神智昏亂,但此事卻一直歷歷在目,怕的便是包不同的冤魂向他索命。故此今段延慶一叫,正好碰到了他的痛處。

段延慶見慕容復振怖變,招法散亂,心下不大喜,心知機不可失,當下右手鐵杖點處,鏜地一聲清響,慕容復的長劍手飛出,掉在了阿碧身旁。段延慶不敢怠慢,左手鐵杖“嗤”地疾點慕容復的前額。這一杖上灌注了大理段氏一陽指的功力,迅疾無倫,慕容復又如何避得?只聽他慘叫一聲,鐵杖自印堂刺入,貫腦而過。段延慶出鐵杖,慕容復的屍身也隨之“撲通”一聲仆倒在地。段延慶背後的嬰兒似乎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哇哇”地哭得更歡。

恰在此時,一旁的阿碧“嚶嚀”一聲,悠悠醒轉,見慕容復雙目圓睜,仆地而死,心中不大慟。她呆呆地坐那裏,緩緩地向段延慶道:“孩子,給我孩子!”段延慶看到阿碧言語之間滿面悽然絕的神情,不天旋地轉——這神情,竟與刀白鳳死前的神情一般無二。他一呆,將襁褓遞了過去。

阿碧將孩子攬在臂彎之間,見孩子啼哭不止,遂對段延慶道:“孩子餓了,你轉過身去,我要給孩子餵!”她語調甚是生硬,渾不似是在對這殺人不眨眼的“天下第一大惡人”講話。可平生殺人無數的段延慶此時卻似被一種什麼力量控制住了,默默地將身子轉了過去。

阿碧待懷中的嬰兒吃飽,繫好衣服,順手拾起了慕容復遺下的那柄長劍,掉轉劍尖,低低叫了兩聲“公子爺”牙關一咬,將長劍刺入了自己的小腹。段延慶聽得聲音不對,連忙回頭看時,已然晚了。他望着眼前的場面,不由得痴了,竟口叫道:“白鳳,你別死!”卻聽阿碧費力地道:“公子爺或許做錯了許多事,否則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要殺他,這樣最好,一了百了。但孩子是無辜的,我再陪上我自己一命,求你放過這孩子,將他帶大…”她緩了口氣,抬手摸着嬰兒的臉,嘆道:“苦命的孩子,天註定你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往後的路,要你自己…自己走了…哼…慕容,慕容,貪慕榮華富貴,最終難免枉送姓名…娘不要你…不要你姓這個姓…你隨娘…隨娘姓獨孤罷…你…你註定要…要孤獨一生…”言語間,已然上氣不接下氣。

段延慶上前,為她點止血,阿碧卻尖聲叫道:“不許碰我的身子!”段延慶一呆,愣在那裏不動。阿碧用手指蘸着傷口上的鮮血,在襁褓上一筆一筆地寫上了“獨孤超”三個字,然後將襁褓放在地上,説了聲:“公子爺,阿碧來伺候您了!”説着便拔出了在腹中的長劍,鮮血直噴,噴了段延慶一頭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