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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情表李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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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凶”這兩個詞兒含義程度很重,很快就把讀者導入慘苦的境域。什麼“險釁”?什麼“閔凶”?

“生孩六月,慈父見背”小孩兒出世主要依靠父母撫養,竟然“慈父見背”是一大不幸。《文子》:“慈父之愛子,非求報。”可見父慈於子是人之本。作者不用第一人稱“臣”而用第三人稱“孩”旨在客觀陳述苦情以使武帝動心。父親死了,固然痛苦,如果還有慈愛的母親一道過着孤兒寡母的生活,那還只是比較艱苦而已,竟然又“行年四歲,舅奪母志”是又一個大不幸!《晉書·李密傳》:“父早亡,母何氏改醮。”四歲的孩子,既經失怙,又已失恃,宛然一隻被獵人擊斃父母的沒有羽翎的烏鳥,其寒傖、矇昧、本能地求居覓食而又不可得的苦狀可以想像得之。《詩序》:“衞世子蚤死,其守義,父母奪而嫁之。”

“舅奪母志”典出於此,但這是託詞(因為封建社會里人們把婦女在亡夫以後的改嫁視為醜事),也是作者對母親寬解的一種孝行。從心理的通常情況看,似乎長者特別喜歡第三代,似乎祖父祖母喜歡孫子勝過兒、媳喜歡子女;如果這種判斷不誤,那麼,祖母劉氏對作者的特別喜歡是很自然的,再加上作者是一個失怙失恃的孩子,當然特別喜歡又加上特別同情了,這樣“憫臣孤弱”的“憫”其含義之深、程度之重可以貼切體會,祖母當然“躬親撫養”了。《晉書·李密傳》:“密時年數歲,攣彌至,之情,遂以成疾。”

“九歲不行”也許是軟骨病之類。如果孩子身體健康,祖母心費力可能少些,現在竟是“九歲不行”特異的體弱是又一種大不幸,是祖母格外心費力的又一個因素。以上一句寫“弱”以下集中寫“孤”儘管有三種大不幸,如果家裏人丁較多、外面親戚不少,那還可以有若干圓通的餘地,現在是“零丁孤苦,至於成立”

“孤”得夠痛苦了,夠奇特了,夠長久了:一,從作者的父輩看,沒有叔叔又沒有伯伯。二,從作者的平輩看,沒有哥哥又沒有弟弟。《詩經·鄭風·揚之水》:“終鮮兄弟,維予與女(汝)。”鄭玄箋:“鮮,寡也。”作者借用《詩經》一句,但“鮮”並不作“少”講而作“無”講,是在特殊的語言環境下跟“既無叔伯”的“無”避免重複的一種特殊詞義。從外親看,既沒有為祖母、兄弟、子等穿孝服的親眷,也沒有為曾祖父母、伯叔祖父母穿孝服的家族,也沒有為堂兄弟、為未出嫁的堂姊妹穿孝服的同姓,單枝獨芽寡人一個。從經濟看,門庭衰敗,連個使喚的童僕也沒有。最後以“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來簡括、有力、形象地刻畫作者幼年時經歷的那種寂寞、清貧、孤獨、悲愴、冷酷、淒厲無告、遭人白眼的慘境。封建社會的世俗觀念跟今天不同,今天男女平等又以獨生(無分男女)為正為榮,封建社會重男輕女又提倡多子(男子),作者這個“九歲不行”又是“既無叔伯,終鮮兄弟”又是缺親無故,又沒有童僕的清貧之家的幾世單傳的孤弱苗的成長,飽蘸着祖母劉氏多少關顧之愛,傾注了祖母劉氏多少矜憫之情,耗費了祖母劉氏多少勞之力!不妨説,祖母虔誠不渝地把自己全部的智慧、熱血、力乃至生命都放在撫養作者上面,讀者怎不被浸透在一種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的氛圍之中而對作者產生深切的同情呢?如果祖母劉氏身心康泰,作便利,那還可以有些周旋。大不幸又一次在必然中發生了,──祖母劉氏經受不了許多家庭變故的摧殘,經受不了許多社會人心的冷遇,經受不了許多對孤弱孫兒的哀憫和擔心,餵養和抱持,事必躬親,因而“夙”嬰疾病“常”在牀褥,失去獨立生活的能力。祖母所唯一依靠的是一弱苗而已“臣侍湯藥,未嘗廢離”概括而又具體地寫出了作者對祖母的孝謹備至。《晉書·李密傳》:“密奉事以孝謹聞。劉氏有疾,則涕泣側息,未嘗解衣,飲膳湯藥必先嚐後進。”可見作者對祖母情的深切、侍奉的殷勤和依附的緊密。從“而劉”到“廢離”不過寥寥幾句,卻勾勒出陳情不仕的一個很重要的畫面。以下論列緊緊把這幾句當作唯一的事實據。

第二段歷敍朝廷多次徵召,優禮有加,都由於“劉病篤”而有着“報國恩”和“徇私情”的不可調和的矛盾,作者旨在消除晉武帝的疑慮,為下文請求“終養”埋下伏線。

“逮奉聖朝,沐浴清化”其中有對晉武帝的最高頌詞;更有對作者深受其恩的最大“沐浴”一詞隱喻作者猶如禾苗蒙受雨滋潤因而茁壯成長。武帝擔心作者以事奉祖母為藉口,實在是對新朝持反對或觀望的態度,作者更擔心如果措詞失當會引起武帝疑慮將有殺身之虞。

“奉聖朝”臣僕稱君之詞“沐浴清化”臣僕無比新朝的話,稱呼和都能使晉武帝鋭地覺到這是一個寵臣對君主説話,因而心絃為之一弛。

“逮奉聖朝,沐浴清化”又作為一個過渡引導到“陳情”上來,以下具體地陳述“沐浴清化”的事實:一是太守推舉作者為“孝廉”這是褒德;二是刺史薦拔作者為“秀才”這是稱才,但是“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

“辭不赴命”乍一看來並非“沐浴清化”其實是最好的“沐浴清化”因為晉朝的地方官吏不但承認並且大力表彰了作者的孝順和與事有原則和有才幹,而且體諒了作者的慘苦處境,通情達理,言到行成。由於是地方官吏,又由於是以前的事,只用“供養無主,辭不赴命”簡單代一下就行了。

“沐浴清化”的更重要的事實是“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武帝“特下”詔書,而且要作者做特別親信的宮廷侍衞之長;不久又授予輔佐太子的官職。面對最高統治者一再提拔,作為降臣的李密越發不能簡單從事了,於是“具以表聞”在武帝看來,李密對這種厚愛竟然“辭不就職”難免身在曹營心在漢。但是作者巧妙地寫道:“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作者主動説出武帝心中想要説的,而且是這樣委婉,這樣誠懇,武帝當然會心平氣和了。但這話畢竟是作者所説,從以前的情況看,並沒有獲得武帝的諒解,而是遭到強迫手段:“詔書切峻,責臣逋慢。”

“切”

“峻”

“責”

“逋”

“慢”都準確鮮明地刻畫了武帝當時的惱怒情態。郡縣風馳電掣地執行王命,是“迫”是“催”臣上道,州司具體貫徹王命,是“臨門”是“急於星火”先後六個四字句,非常練形象地描繪了一幅雷厲風行無可阻遏的催命圖,這與上文所寫“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成為鮮明的對照。

“臣奉詔奔馳”的“奔馳”用得絕妙,它有力地顯示了作者非常急切地希望立刻赴京為皇家奔走效勞的焦急心情“劉病篤”的“”字又準確地顯示了苦情深而且是為時不久,它跟下文“苟循私情”的“苟(姑且)”相得益彰。作者巧妙地應用了二難推理:“奉命奔馳,則劉病篤;苟循私情,則告訴不許”二難推理是假言推理和選言推理聯合起來的推理,它的前提既然有兩個,結論就是或此或彼,因此説“臣之進退,實為狼狽”這個結論含藴警,表面看來它有對武帝的忠敬之心,又有對祖母的孝順之情,使武帝意識到作者的真情實一一出自肺腑,句句有理,處處合情,部分地消除了對作者的某些疑慮。其實呢,辯證地看,這裏的本觀點是“先徇私情,後報國恩”如果是先直截了當地提出“願乞終養”很可能怒武帝遂致罹難,這裏形式上提出兩難,正是作者與事為文的高超所在。怎樣進一步説服武帝呢?作者留下了一個懸念,而把讀者引向下面的關鍵的即是高的一段。

第三段提出晉朝“以孝治天下”這個治國綱領,陳述作者特別孤苦的處境和作者的從政歷史、人生態度以及政治思想,以便進一步打消晉武帝的疑慮。《韓非子·説難》:“凡説之務,在知飾所説之所矜,…有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作者緊扣治國綱領大做文章,使武帝到“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繫縻”(見《説難》)。聖朝“以孝治天下”並且做到“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是熱切稱頌朝廷褒揚孝行態度堅決、措置得當,卻更是為“願乞終養”設置據。於是説出了“況臣孤苦,特為尤甚”副詞“特”和兩個形容詞“尤”

“甚”集中有力地寫出了作者的情況是異乎尋常的特殊,那就越發應當而且必須“蒙矜育”了。如果是心的作者,行文至此,也許可以認為提出“願乞終養”了,那仍然要把事情壞,因為“以孝治天下”是講法“凡在故老…”是説理,都還只是一般的論辯藝術,都還沒能進一步打開武帝的心扉。聰明而又耐心的作者忽然宕開一筆,索刺刀見紅,把情節推向高!他勇敢坦率而又十分機警地把自己的歷史問題、人生態度以及從政思想來一個徹底代,全盤亮相:“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

“少”

“仕”

“歷”職説明了仕臣之久,供職之勤,但它的本目的不是為了盡忠守節於西蜀,而是為了“圖宦達”既然“圖宦達”就説不上“矜名節”就較多地打消了武帝的疑慮。另一方面,武帝的措施又使作者這個“至微至陋”的“亡國賤俘”深“過蒙拔擢,寵命優渥”完全應當“士為知己者死”怎麼可能徘徊猶豫、另有所圖呢?這又進一步打消了武帝的一些疑慮。在武帝看來,皇君至高無上,降臣至卑無下,動不動就可以非常方便地施以高壓。作者看準了這種心理狀態,儘量把自己壓低,把國恩抬高:“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一個“賤”字,仍舊到不足,再加上一個“微”字和一個“陋”字,而且是“至微至陋”與此同時,國恩深重是“過”蒙拔擢,是“寵”命“優”

“渥”(“優”

“渥”同義),前朝降臣恩榮加身,必然要欣,惶恐,奮無已,效忠不二,這正是武帝所急切希望的。接着用反詰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只能是增強陳情語氣而不會怒武帝,降臣對新主竟能如此措詞這是少見。也不是守節蜀漢,也不是拒官新朝,那是為什麼呢?唯一的原因除了前文所説,作者勾勒了又一幅慘苦圖,亦即祖母劉氏的病篤圖:“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

薄西山,氣息奄奄”這個隱喻形象地表白了祖母大限臨頭,而且是很快地臨頭,作者只是竭力捕捉一剎那的時機,完足一剎那的義務,享受一剎那的幸福而已,這已為下文“報劉之短也”張本。文章至此,完全可以提出“願乞終養”了,但聰明而又極其細心的作者還怕武帝認為以一般的孝敬長上為藉口實在為的消極抗拒皇命,作者又一次綜述了自己跟祖母血相連不可或離的緊密關係“臣無祖母,無以至今;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是一種意思,一種説法;“母、孫二人,更相為命”還是這種意思,但是另一種説法,強調中具有錯綜變化,又自然地得出了“區區不能廢遠”的結論。

“區區”拳拳,一片真情,也就是“不能廢遠”用“區區”又用“不能廢遠”也是強調中具有錯綜變化。以上兩句出自肺腑,動人神魄,從悉心説服武帝體恤下情看“區區不能廢遠”明確表示不能分離,比上文“臣之進退,實為狼狽”的兩可之説前進了一步。

第四段明確提出“願乞終養”表示要先盡孝後盡忠,以期動武帝達到陳情目的。

儘管作者從法從理從情寫得娓娓動人,但他仍然清醒地、審慎地料到武帝不能滿足於“區區不能廢遠”的説法,還會採取一些相應的高壓手段。作者又清醒地、審慎地估計到儘管上文已經有種種劉氏大限不遠的表白,但武帝還會認為“徇私情”跟“報國恩”的牴觸,作者仍舊不能提出“願乞終養”的請求,本段開頭就亮出具體的時限説:“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四十四歲,是中年人,風華正茂,報國多;九十六歲,古來稀有,風燭瓦霜,瞬息可滅,很自然地得出“盡節於陛下之長,報劉之短也”的結論,這結論清楚地陳述“報國恩”跟“徇私情”只有為時極短的矛盾,稍稍從長遠着眼就本沒有矛盾,也是合情合理地提出解決盡忠跟盡孝暫時發生矛盾的措施的有力依據。從武帝設想,可以把成全李密作為“以孝治天下”的一個範例,更可以達到李密出仕新朝的目的,冠冕堂皇,惠而不費,何樂而不為?!老練深沉的作者這才水到渠成地提出了“烏鳥私情,願乞終養”的請求。

“烏鳥私情”是比喻也是比擬,它是“願乞終養”的據,又回溯到這是動物本所在,治天下的本所在,完全符合“以孝治天下”的綱領;又是懇切、謙抑的天真,這種措詞委婉得體,曲折有致,連鐵石人也得回心轉意,武帝當然不能拒絕。《爾雅·釋詁》:“願,也。”它不同於現代漢語的“願意”應作“很希望”講,表示願之深。用了“願”又用“乞”同義的語詞反覆表示分外強烈。妙的是,作者明確提出請求以後,還害怕武帝不相信他所説的“況臣孤苦,特為尤甚”為了印證所説句句屬實,了無欺詐,再作出了以下印證:“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鑑。”

“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