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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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節我什麼時候捅亂子了二老爺從書頁的縫隙中發現了大鬧的不敬之舉,心頭頓時生起一團怒火!果然——果不其然,這孽種的骨頭長硬了,竟敢——竟敢無視二老爺的存在了!二老爺認定是田大鬧無視了他的存在!
二老爺重重地將《孟子》“啪”地放到桌上,圓且大的鼻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田大鬧慌不迭地轉過汗津津的臉,甜甜地叫了一聲:“二老爺!”
“嗯!”依然是圓且大的鼻孔裏發出的聲音。
“二老爺,您老叫我?”
“嗯!”那鼻孔裏的氣又莊嚴地冒了一回。
大鬧知趣地跨過門檻,站到了二老爺面前。他沒敢坐,二老爺沒讓坐,他不能坐。
二老爺的嘴角向靠在牆的矮板凳一努,示意大鬧坐下,嘴裏還是沒吐出一個字來。
沉默可以表示蔑視,更可顯示沉默者的威嚴。二老爺懂。二老爺玩這一手也不是頭一次了。
大鬧乖乖地在二老爺專為他備下的那隻矮板凳上坐了下來,微微揚着臉仰視着二老爺。大鬧已明顯地到了氣氛上和心理上的不平等,二老爺放着太師椅不讓他坐,卻讓他坐矮板凳,這確鑿地説明了二老爺沒有平等地對待他,更沒有把他看作一個窯工領袖!他憑着劉易華送給他的“覺悟”極大膽地想:今個兒得和二老爺爭一爭哩。
二老爺開始喝茶,拳頭大小的描金細瓷茶盅託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捏着茶盅蓋不停地撥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半天才斯斯文文地呷一口。
又沉默了一會兒。
田大鬧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二老爺找我有事麼?”二老爺慢地將嘴裏的茶水嚥下肚去,把茶盅放在《孟子》身上,估摸着氣氛已造得差不多了,終於緩緩開了口:“大鬧呀,你不小了,嗯?!按説,也該説媳婦了,咋幹事還像個孩子呢?!你自個兒説説,這一兩天,你都給我捅了什麼亂子?”田大鬧一下子被二老爺搞懵了,急忙站起來——他站起來和坐着的二老爺又平等了,又一樣高了:“二老爺,這話從何説起?我,我…我什麼時候捅亂子了?
…
”
“坐!坐下説!別急!”二老爺不容許平等的局面存在下去,揮揮手便把大鬧的平等摧毀了。大鬧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二老爺,誰又在您老面前胡説八道了?我,這…這不是作踐人麼?”大鬧這時已猜到是為着什麼事了,可依然裝糊塗,他自認為這十分的聰明,反正二老爺也沒抓住他的什麼把柄!
果然,二老爺説到正題上了:“還瞞我!你這混賬東西還瞞我!嗯?告訴你,今個兒不是你二老爺我攔着,胡貢爺他們得把你活剝了!你闖下大禍了,知道不知道?你混賬東西鬧什麼獨立?還要甩開貢爺和二老爺我,你看看你有多能,能上天了?!”二老爺把八仙桌上的線裝書抓在手上抖動着:“你知道什麼?你讀過幾本聖賢書,斗大的字,你認得幾擔?你都狂個什麼?!”
“二老爺,我真…真…我…”大鬧一臉是汗,急得猴兒似的,想分辯,又分辯不出,二老爺本不給他分辯的機會,只顧教訓:“田家鋪地面上出了這麼大的事,事情又鬧到了這一步,甭説你,就是二老爺也不敢像你這麼狂!我也得走一步看兩步,我也得事事留心,處處在意!我圖個啥?我想撈什麼好處?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們麼?我和貢爺是地面上兩個家族的長輩,咱地面上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不管誰管呢?你管,你們窯工們管,你們管得了?!混賬不孝的東西,你們真是不憑良心哇!二老爺我這麼大年歲了,為着咱田家的事,為了咱地面的事四處張羅,滿世界奔波,心都碎了,腿都跑斷了,倒落得…”二老爺説到了傷心處,再也説不下去了,昏花的眼睛紅且濕,隱隱罩上了淚光。
大鬧完全垮了,和二老爺爭一爭的念頭早拋到“爪哇國”去了,他也受了些動,愈發不願認賬了:“二老爺,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這…這是從哪説起的…”二老爺堅持認為田大鬧必須認賬。二老爺揩了揩眼睛,又不屈不撓地問:“説,把一切都説出來,這兩天你究竟都幹了些啥?誰在後面向你説什麼了?你又找了哪些人,説了些什麼?”大鬧想了想,覺着有必要把劉易華供出來,可轉念一想,不行,供出了劉易華也就等於供出了自己,不能供!
“二老爺,冤枉呀!這一定是胡家的王八蛋造出的謠言!二老爺呀,大鬧我不是玩意,惹着胡家的人了,把…把胡福祥的閨女給…給…大肚子了…”一急之下竟招出了另一件事!
話一出口,大鬧又後悔了,對這種事二老爺也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可是據直覺,大鬧到這件事也許比圖謀反叛的罪要輕一些。
果然,二老爺怔住了,半晌沒有説出話來,後來,竟站了起來,渾身抖顫着對大鬧罵道:“孽種!就…就你這種孽種竟然還要鬧什麼獨立,呸!丟人!丟咱田家的人!丟咱老祖宗的人!二老爺我平裏是怎麼訓誡你們的?你聽進去一句了麼?啊?憑你這種德,兄弟爺們會跟你走?唉!唉!田家的門風全讓你們這些不忠不孝的孽種敗壞了!列祖列宗啊,我田東陽沒能耐哇,教出了這麼一幫不成器的東西!唉!唉…”二老爺淚水滿面,仰天長嘆。
大鬧嚇壞了,大鬧從未見過二老爺如此動情、如此傷,就衝着二老爺這深深的悲哀,大鬧已知曉了自己的罪孽是怎樣的嚴重!一時間大鬧想起了二老爺的許多好處來,愈發覺着對不起二老爺了:“二老爺,二老爺,我…我田大鬧不是玩意!我…我對不起二老爺您哪!”
“撲通”一聲,大鬧直直地在二老爺面前跪下了:“二老爺,您…您老饒了我這一回吧!”二老爺從懷裏掏出一方小手巾揩去了臉上的淚水,又牢牢地將股在太師椅上放定,平靜但卻固執地道:“説,究竟是什麼人在背後唆使你的?”大鬧頑強地道:“沒有!這事實在是冤枉!二老爺您老可以去查訪…”二老爺沒辦法了——至少眼前是沒辦法了。
二老爺轉念一想,也覺出了自己的成功:天不怕地不怕的田大鬧,居然不敢承認有這種反叛的事情,這説明他已經輸了!連個賬都不敢認,他還敢搞什麼反叛?!看來,貢爺委實是一些多慮了,或許也真是胡家的什麼人在陷害田大鬧哩!
二老爺不再追問了,嘆了口氣道:“大鬧哇,要是真沒這事,二老爺我也就不問了,不過,我還是要奉勸你幾句:咱們田家素常講仁義、講良心,那些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事,咱們無論如何不能做!”
“是的!是的!二老爺!”
“你站起來!”大鬧老老實實地站了起來。
“坐到板凳上去!”大鬧老老實實地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
二老爺又沉默了一下,覺着有必要好好教訓大鬧一番,使他徹底打消獨立的念頭。於是乎,二老爺又很動情地向大鬧講了許多,從田家的老三輩講起,一直講到今天,講述過程中還旁徵博引了許多先賢古聖的話,紮紮實實地證明了田氏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忠義。最後,二老爺道:“大鬧呵,眼下人心不古,世道渾噩,聽説京城裏一些洋學生連孔聖人都不要了,這還成什麼話?京城能這樣搞,咱們田家鋪不能這樣搞!咱們田家後輩尤其不能這樣搞,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這綱常是不能崩亂的!綱常崩亂,世界也就不成其為世界了!”大鬧聽不太懂,也不太想聽,可卻裝作聽得很懂、聽得很上癮的樣子,不住地點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