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之前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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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
身子仍然睡着的,耳朵被引誘,搜尋着聲音。
都是細微的,蟻語齧齧的、眾多而細瑣的人説話的聲音,在哪裏?在我身子底下,我知覺到身子被這些人聲託着,慢慢浮了起來。站直身,醒來。
到廊上去看,聲音是正準備打儀式的家下人夥,都打扮得特別繁華些。人比植物次等的,季節來了,植物自現盛美,然而人不行,很茫地在衣服上繡了一些花草,繡些鳥,繡些獸,以及月水火,表明與天地四時同進退的憧憬,可是季節並不搭理人,一任人單調無聊的模樣,老下去,再沒有第二次的繁榮。
可是大家還是願意一廂情願地接季。
嬤嬤瞥見我賴在窗台上,跺跺跺奔過來催——“就要打了,你還不趕快打扮了來搶?!快點快點。”她一邊説,一邊就進房來我換繡袍子嵌了比甲,推搡着我去前頭一道看芒神牛。
走到前頭,早有許多男女擁擠在大堂前空地上。我稍微望瞭望,沒有看見桑哥哥。
我也不真的想找,要是找到他,不知道要作什麼。
隱隱的鼓樂聲飄送過來,眾人都“譁”地湧往街口去看。嬤嬤也開心得擠過去,我坐在廊欄上,拿着一小包嬤嬤買的糖肥皂吃。男女老少推擠得厲害,笑鬧嘻罵着,我坐在欄杆上,找好看的面孔看,幾個年紀輕些的男子擠過我身前時,直直盯着我;長得可以的,我就回看他;長得不可以的,我就對他笑笑。人想要怎麼樣玩樂,就怎麼樣安排,鬼神節慶,不過是藉口罷了。
我看着腳邊的人,看着肥膩的身體與乾癟的身體、青飽滿的身體與衰老到發出氣味的身體、健康的與有病以及將病的身體、女的身體與男的身體,全部這樣放肆地緊緊貼在一起,前後廝磨着,寬容着另一個身體的腐壞,貪婪着另一個身體的暖熱,憐憫着另一個身體的脆弱,絕望地、杜撰着另一個身體。
我也跳下欄杆去擠,跟着每個人往鼓樂過來的方向大聲喊叫,沒有字眼的,獸一樣叫喊着。
青的旗先出現了,舒展着,移近來;再看見的是青羅大傘,像海里一隻水母,輕飄飄騰跳旋轉着、漲大着、發昏的。青袍青冠的鼓樂手,面目漸漸清楚了,全是少年,上濛濛生着青青的軟髭。樂手後頭是青緞扎少年,腳上蹬着三塊磚頭厚的青屐,抬轎少年抿着嘴,兩眼直看着前方,為了讓轎行得平穩,膝不彎,腳不抬,前進時就把腳掌往外一撇,斜着屐齒,貼着地面往前滑一個半圓的弧,直立了屐,再換另一隻腳劃弧、滑行。
整支青的隊伍緩緩前行,夢裏游出來的一隻青的龜。
人羣像海草般湧動着,歡呼聲在空氣裏波動着,人們掏出來米殼與豆來投撒,在濃稠的天光裏晃晃漾漾,落在青衣人的帽上、屐上,順着頸溜進領口去,去貼熨年少的身,夢想着孵化出已然胎死在種子裏的生命。
而青衣少年的膝沒有彎,眼沒有瞬,划動着,游到了府門口的空地上,留下身後長長一道波紋,隨人叢的海草動盪着。
炮竹四下炸開,把鬱悶住的人聲,炸出一個又一個來,歡呼喊叫去了翳,猛烈地噴出,府門開了,大堂的門開了。阿爹站在門前,烏紗皂履,拱起手來,巨袖把身前的陽光退了兩步,作揖,向城裏的人家賀。
桑哥哥,作好了出遠門的裝束,站在阿爹身後,門檐的影子裏,兩眼在人羣裏搜巡,找不到我。
我安心地淹沒在人堆裏,推蕩着,不必自己走動。
阿爹走下階來,一名青衣少年呈上裹了綵緞的木,其餘的青衣人用繩捆住了木塑的大牛,高高吊起。
阿爹兩手持,高舉過頂,臉上出現罕有的興奮,猛猛把往土牛身上劈去。
第一記劈下,土牛的肚腹裂開一道大縫,羣眾“轟”地叫好;第二擊在牛的頭頂上,一道紋從牛額直竄到鼻尖;阿爹顯得更加亢奮了,臉紅紅地泛出油,大喝一聲,砸下第三,牛巨大的身軀應聲碎裂,豁喇一聲巨響,裂開的牛腹間,迸出鮮豔耀眼的五臟六腑,裹住一頭小小的小牛,夾雜着四下飛散的牛身碎片,一齊摔在地上。
人羣齊發一聲大喊,全部衝上前去搶奪土牛碎片和錦緞紮成的臟腑。四名青衣少年早將那頭剛落地的小牛捧起,送到阿爹面前的神台上。
我留在原地,看嬤嬤在人羣中東翻西找,擠得髻也散了,還是拼了命地往人頭裏掙鑽。忽然階上一個人影飛起,跳進人叢當中,又過一會兒,這人縱出人叢,兩個起落,停在我的面前。
桑哥哥看着我,澀然一笑,把手掌攤開來。他手裏躺的是顆緞子包綿、金身紅線縫的心。
“剛剛沒找到你,原來躲在人堆裏。”我看見那顆孩子氣的布扎牛心,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也不知道真的牛心是不是這個樣子的。倒給我一撿就撿到了。人都搶土牛碎片,沒人要牛肚子裏這些撈什子。做得也好玩的,來…”桑哥哥正要把金緞子心給我,突然被人打斷了。
“霍桑。”是阿爹,站在十步以外。
“拿過來。”桑哥哥臉一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爹“噢”地應一聲,又轉過頭來對我説——“不能給你啦。我待會兒就走了,就這樣吧。”他用力把皺起的眉一撐“反正本來也講好今天不要見面的。”他匆匆説完,轉身向阿爹走去。
“給我找到了,給我找到了呀。”嬤嬤歡欣無比地朝我奔過來。
“阿嬰你看,給我搶到這片牛眼睛了!”我看她手裏那片碎土,就只左下角有塊黑,也不見得就是眼睛那個部位。我又抬眼去看,桑哥哥的背影已然遠了,阿爹正走過來,我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