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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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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過去十多天了,聽説桑哥哥剛從外城回來。

我突然很想很想去他的小屋子找他。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住處的,但從沒有過去找他的念頭。

為什麼沒有?又為什麼有了?

我抬頭看看房頂的天花板,看見了那三塊再眼不過的水漬,褐黃的、像海里三個島。這是我最悉的房頂了,躺在牀上睡不着的時候,天天睜着眼瞪到的。可是我現下細細看着這三塊水漬,才發現最右邊一塊,並不像我一向以為的只有巴掌大,而是大得多,有臉盆大;中間那塊像海星的,則有七個角,不是我以為的五個角;至於左邊的水漬,中間有層藍翳,我一直記得是紫翳的。

我的眼瀏過房頂時,我的心從來不會留在那裏,我總在東想西想,或什麼也不想,但就不會去想房頂的。我總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會一直下去,不會變。我會就一直這樣,住在這間屋裏,嬤嬤就一直是嬤嬤,房頂就一直是房頂,阿爹就一直是阿爹。

桑哥哥就一直是桑哥哥。

既然房頂會一直在那裏,當然我就沒道理去細細留意上頭的水漬有多大,又不會不見的。

可還有婚配這麼一件我想都沒有想過的事。

別人嫁娶的事,我也聽到過幾件的,然而那是外面的事。外面的事似乎從不與我相干的。

連媽媽的死,我都沒有印象——本來媽媽在的,後來就不見了。比做了個夢還教人心虛。

我望着鋪上的被子,背面上頭彩繡了百子圖,一百個婉然嘻笑的小人兒手足舞蹈地作耍。

我就是這百子圖裏的一個小人兒。許多人就在我的身子底下翻滾、睡去、生病、死亡,那是被子底下的人世,人世緊緊貼着我,但是被面上的我不相干——我的表情就這樣,我的顏就這樣,我這一方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永恆。

婚配?是移到被子底下去呢?還是移到另一幅彩繡的被面上?

而桑哥哥留在原來這面百子圖裏?

我站起身來,快步跑向曬衣巷盡頭桑哥哥的住處去。

這時候過了子夜,府裏都沒有人走動了。我一路走到曬衣巷口,都沒有遇見半個人。忽然覺得腳底心冰冰冷,低頭一看,才知道從房裏想都沒想就跑過來了,忘記套鞋了,踏得一腳夜水。

長長一列曬衣架,晾滿了值班衙役的衣褲,想是眾衙役自己洗自己晾掛的,腳、東西落的,夜裏也不收起。

我拔腳往巷底小屋走去,夜風微拂,衣衫輕輕晃動,我走在兩列掛衣架之間,彷覆在一羣男子中間挨擠過去一般。衣服上洗不掉的男人的氣味隱隱緩緩地潛着,我一走過,攪動了,愈加濃重起來。恍恍惚惚地走到這死巷的盡頭,停在桑哥哥小屋門前。

“桑哥哥。”我輕輕喚一聲,沒人答。

我看屋裏影沉沉的,人不在的樣子。我試着推推門,卻沒閂上。

“桑哥哥…我阿嬰呀。”我又招呼一次,顯然是出去了。我一路奔過來始終亮着的心,一下子黯下來。

我倚在門框上,心裏想着要退回巷口去等他,腳下卻自顧自往房裏邁了一步。

“這就是他睡覺的地方啊。”我心底和自己説了一聲,把門又推得開一些,月光再往房裏頭移進十步,眼就隨着月亮光一路數過去——“他的桌…他的燈…他的杯…他的牀…”房間不大,我的眼睛數到了房間的盡頭,是一座大櫃。

我終於往房裏走去。我用手摸着糙的桌沿,想着他平常是不是奔忙一,到得晚來一進房倒頭就睡?還是他也有不去練武、也不去辦案的時候,會像我現在這樣,怔怔地坐在桌前,看牆壁?

我怔坐了一會兒,微微笑起來,想為什麼不去躺躺看他的牀?我還沒有躺過別人的牀呢。我剛一起身,突然聽見幾個人嬉鬧的聲音,腳步砸碎,走進巷道來了。我想是桑哥哥回來了,就往門口去,立刻又想還有別的這許多人,我從他房裏出去他,別人豈有不拿來説嘴的?桑哥哥不是能讓人取笑的脾氣。我還是先躲開了罷。

我轉身要找屏風,才發現房裏沒有屏風。怎麼看就只那座櫃子能藏人。我趕緊跑到櫃前,把櫃門一開,卻忍不住噗哧一笑,偌大一座望之儼然的櫃,裏面放不到三件袍,舊搭搭的芝麻羅頭巾倒有一頂,旁邊擱一領鏢褡褳。聽聽人聲已到了房門口,我彎個坐進櫃裏去了,反手就把櫃門帶上。

我盤起膝來轉個身面對櫃門坐好,只聽見一聲喝——“閃開了!”是桑哥哥大着舌頭在呼喝。跟着就是哐啷啷一陣亂,顯是掛衣架子被推翻的聲音。

“啊唷”連聲,幾個人鬧做一團。

“霍都頭,別跟我的褲子過不去呀。”

“嘻,是晾着的這條,還是你身上這條啊?”另一名衙役狎戲着説。我發現有一角衣服在櫃外,急忙進來,心裏卻在盼望——“最好桑哥哥一進門就把櫃子大開,這樣大家就要沸開來傳揚我們兩個的事了。”然而我畢竟還是乖乖把衣角收妥,櫃門掩得只剩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