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聊得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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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走到至極相對的境地。墨玉般凝肅的黑襦女子,令應風本能到心慌,彷彿明知深不見底的林影間伏有獰獸,卻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哪一霎眼即撲來,身畔那宛若枯木的跛腳老頭也是。
兩人的下一動,眼看便是血撕裂,劍去刀來。悚慄和壓迫攫取了青年,即使在降界面對黑山老妖或灰巨虎時似都不曾有過。牆外忽來一陣哦悠揚。
“承平久息干戈事,僥倖得充文武備。”男子嗓音有些濁啞,以應風對醫道的涉獵疏,也知此人肺帶虛火,痰熱阻壅,應在家中好生靜養,實不該於他人的屋牆外詩。
然而聲氣聽着舒心,曠達中自帶軒昂拔,不迂不闊,中氣不足底氣足,定是飽讀詩書的大儒,非茶樓評書的腔板可比。
另一人道:“…除災闢患宜君王,益壽延齡後天地!”中氣倒是足的,卻沒什麼記憶點,如耳畔迴風,倏忽即逝。牆外弓刀次第垂落,遠處制高點忽不見了箭鏃的金屬鈍光,似不敢以械對之。
兩名初老的男子哈哈大笑,攜手走進柴門,一人錦衣華服,頭戴烏幘高山冠,五綹長鬚烏灰雜,相貌清癯,年輕時必是美男子,惟面蠟黃,肌膚無甚光澤,明顯有恙,眸光湛然有神,卻是絲毫不遜於年輕人。
另一人肩背微佝,幾乎察覺不出他比身畔的錦衣儒者高得多,中等身量,皮膚黝黑,燕髭與眉鬢略見灰淡,説不準有多大年紀。
白棉袍灰褙子、草鞋綁腿,單肩披着棉布長口袋,背了只與莫婷近似的烏木醫箱,只差未持搖鈴,便是鄉下常見的郎中。兩人相挽而入,引來兩聲驚呼:“…老爺!”
“先生!”俱是女子所發,只見虞龍雪吃驚回頭,原本不動如山的簡豫匆匆起身,提裙碎步出,滿身透着撒嬌也似的小兒女情狀。
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哪兒有半點“紅蝠鬼母”的妖架勢?錦衣儒者笑顧虞龍雪:“你討了任公和飛燕衞去,我知定是要胡鬧的,不想竟鬧到了先生家裏。”連連搖頭,説是斥責卻難掩寵溺,彷彿面對的是坐地撒潑的寶貝女兒,又氣又好笑。虞龍雪自是不服,但“先生”二字如緊箍咒般兜頭落下,明白自己闖了大禍,歙着小嘴兒嚅囁半天,既不敢反口,又拉不下臉道歉,頓有些進退維谷。
錦衣儒者倒捨不得讓她太難堪,掂量着教訓夠了,對阿妍招手。少女識趣地上前挽住姨娘,乖巧道:“姨父好,前輩好。我叫阿妍,與二位尊長請安。”説着福了半幅。
虞龍雪被她挽住手臂,只能跟着行禮,小聲喊了“先生”話匣一開,彆扭漸去,低頭道:“多年未見,先生沒怎麼變,袁佑…
我家老爺卻無先生的本領,也是我不好,照顧得不周全。天可憐見,讓我夫倆又尋到了先生,望先生…袁佑他…
“眼眶一紅,倔強地咬抿嘴,硬撐着不在眾人面前掉淚,這模樣竟倍添麗,令人心癢難搔,果然是他!
本朝名臣袁佑袁大人致仕多年,如今便沒六十也五十好幾了,猶有如此風采,廿年前意氣風發時,娶得虞龍雪這般尤物實不意外,畢竟“健南先生”如雷貫耳,下里老嫗亦知,也是《説巡北》裏的傳奇人物。
應風在心裏嘆了口氣,正式向童年遺憾作別,卻聽那錦衣大儒袁健南呵呵笑道:“阿妍乖。姨父給你介紹,這位乃是當世奇人,若其有意,大名傳遍天下不過反掌事耳。錐囊之才而無名,才是最不容易。”郎中苦笑搖手。
“承休兄這般取笑,令嬡會當真的。”
“小弟平生最佩服之人,唯先生耳。此乃肺腑之言,如何能説是取笑?”袁健南走到子身畔,悄悄握住她的手,虞龍雪心情平復,抿住笑意,與丈夫並肩而立。
牽掛既去,袁健南越發疏朗自在,將寶愛的外甥女牽到那郎中面前,和聲正道:“坊間雖有‘藏林先生’一説。
然而先生不姓字、潛心杏林的高遠志向,我等不可輕之慢之。你隨姨父和姨娘,也喊‘先生’即可。”***這場錯認妖女的風波,就在舊友相敍間落幕,當然對白捱了一記、全場唯一見紅的應風來説,不能算是太圓滿。被稱為“藏林先生”的燕髭郎中替他把了脈,於肩胳膊間一陣推捋,悶鬱頓消,説不出的身輕體健,不由心驚:“當真是好厲害的手法!”收起質疑,確定他就是評書中的那位奇人…藏林先生也是《説巡北》裏的人物,應風當年特別喜歡他。
這類微服出巡或開國打天下的題材,一定會有軍師型的角,如“龍蟠”蕭諫紙、“鳳翥”陶元崢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前者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是奇謀紛呈智計無雙,還能仗劍殺敵,有一身高明武功。至於搭七星台執桃木劍,步罡踏斗,喚雨呼風,火攻水攻土攻獸攻…全難不倒太祖武皇帝的首席軍師、從龍大功臣,有蕭先生就是穩,怎麼都輸不了。
陶元崢則是辯才無礙、學富五車的儒者,能一眼識破貪官污吏的心思,揭發陰謀反掌間事耳,還能出謀劃策解決水旱澇災、百姓離失所這類的大難題。就差額頭沒刺上“治世能臣”四字。藏林先生和他們不一樣,是應風最喜歡的類型,格之高簡直是突破天際。他在《説巡北》出現的次數不多,也非郎中形象,多是遊方相士或占卜攤主,登場必口占一詩曰“告太平”通常是惡霸欺負民女。
或順慶爺一行遇險的時候。面對眼前不知死活的壞蛋,藏林先生哦完畢隨手一搖籤筒,抖出一支佔籤,上頭説“剝牀以足”對手就會莫名其妙斷腳。説“鳥焚其巢”便沾火星自焚。若説是“羝羊觸藩”多半掛於籬笆或某處動彈不得…這已經超武學的範疇,活便是妖法仙術。
蕭大軍師改變天象還得登壇作法,先生只需於無人處…通常是城外曠野某丘頂,説書人必以“雲垂天傾,如聽其請”二句定場…揮動布招,立即風雲變幻。
幾次移山倒海逆轉戰局的經典畫外,都有藏林先生悠然行的身影,暗示觀眾誰才是關鍵時刻推了世局一把的那個人。
而此人也是整部《説巡北》中,最早稱順慶爺有皇命在身者。面對板起臉來斥其居心的定王,神秘相士總是不厭其煩地要他負起拯救黎民的責任,於一次次飄然遠去間,出對順慶爺的天命期許和治世想像,折服順慶爺身邊那些原本質疑他的要角們,得到書中之人“先生隱葉於林,乃真大隱也”的至高評價。
這樣的角不是軍師,做不得文武臣僚,而是天使…上蒼派來宣達主角天命的使者,他的話就是天意,無所不能卻不可過度干涉,只能默默引導。主角功成之,便是他歸返星位之時,比什麼萬軍大將、神機軍師都要厲害百倍。
應風和龍大方開始認真讀詩背詩,全是因為他。自從知道“潑天風”最終沒能嫁給順慶爺做皇后,頓時失去了對主人公的代入,橫刀奪愛的袁賤男更是沒人肯扮,不如做神仙罷!
藏林先生多神氣,佔詩退敵又不用煩惱紅顏綠樹頭,這才叫世間高人!只是萬沒料到,本人是生作這副模樣。説是“初老”應風其實無法斷定藏林先生多大年紀,袁健南對他自稱“小弟”那是將屆耳順了。
然而燕髭男子眸光爍亮,指掌有力,舉手投足從容穩健,要不是穿着儒服長褙子,兼且髭眉之末微帶星霜,頗見風塵,説四十多近五十也沒問題。此等健壯來自養生有道。
而非武功修為,證據之一就是他為應風推血過宮時未使內力,這對醫武合修之人如莫婷來説並不合理,徒然事倍功半。
且他掌心裏的繭子也不是練兵器掌法所生的模樣,更像勞動所致。應風早過了崇拜星君下凡的天命使者的年紀“藏林先生連武功都不會”不致使他失望。
擁有穿世局之能的無名醫者,毋寧更令人欣賞,何況藏林雖不甚起眼,落坐板凳推拿時,不知為何予人一種龍盤虎踞似的氣派威嚴,彷彿慣受仰望,隨意一坐便是峯頂是核心,致令蓬蓽瑩然,分映其輝。
“…多年不見,嚴兄寶刀未老,仍是這般烈如焰,冷如冰。”藏林先生喃喃道,虞龍雪面憂,卻被丈夫按住手掌,言又止。
袁健南轉頭道:“小兄弟傷得重不重?若須名貴藥材救治,我夫婦倆定負責到底,先生儘管吩咐。”藏林先生回過神,笑着搖搖頭。
“這小子壯如牛似,再挨兩下也沒事,用不上什麼金貴藥材。”指節稜凸的瘦長大手一拍少年的胳膊,笑道:“去廚房喝上兩大碗水,慢慢喝,不要急,但得喝足。阿豫你瞧他喝,莫喝少了。”黑襦少女點點頭,領着應風同往廚下。茅屋甚小,隔着吊簾仍能清楚聽見屋裏説話的聲音。藏林先生問道:“他還作惡夢麼?”應見袁氏夫婦點頭。接着又問:“多久一次?”袁健南苦笑:“不方便問,任公很少同人説話。是了,阿妍,任伯跟你説過他作夢的事麼?”阿妍似是一愣,也説沒有。
應風暗忖道:“原來‘任伯’姓嚴,那就未必是任姓之任了,也可能是同音別字。”眾人進屋後便沒見那持旱煙的跛腳小老頭,既知此人本領極大,神不知鬼不覺離開也不奇怪,他端着海碗伸長耳朵,邊喝邊聽。
袁健南久病纏身,連他都看得出,虞龍雪自是千方百計想把救命菩薩請回家,替袁佑去疾延壽。誰知倆老男人打開話匣,一路從江湖聊到朝堂,聊得酣暢淋漓,簡直是重逢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