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奇策考校太子府一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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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首刻,太子府家老一聲長呼:“綱成君到——”學館庭院頓時寂然無聲,王孫們一齊肅立齊聲:“見過綱成君!”衣冠整齊的蔡澤帶着兩名書吏進門,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間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問道:“太子府家老,諸位王孫可曾到齊?”家老一躬身高聲道:“稟報綱成君:除公子異人質趙未歸,二十六位公子實到二十五位,悉數到齊!”蔡澤一點頭肅然道:“本君得奉王命,考校諸王孫學問才能。老夫無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為此,請得一經世之士做今主考。請先生入館。”
“先生入館——”家老肅立門廳一聲長呼。餘音猶在迴盪,呂不韋已經信步走進了門廳,一身布衣一頂竹冠滿面微笑,便如一團風拂煦過庭院,滿院王孫們竟都莫名其妙地綻開了笑意。蔡澤遙遙地虛手一請:“先生這廂入座。老夫旁觀也。”呂不韋拱手一禮:“謝過綱成君。”便進了蔡澤讓出的主案前,環視庭院一週,朗聲説道:“諸位王孫皆廟堂之器,身負經邦治世之重任,本之學便在務實求治,不在玄談妙思。在下一介布衣,受綱成君之託,擬以實學考校諸位公子,以合大秦治國之法統,諸位以為如何?”
“我等贊同!”第六子嬴傒慷慨高聲“求學不實,有甚用處?”
“對!我等贊同!”幾個酷好劍術騎的公子齊聲呼應。
其餘公子公主一片沉默,卻也無人反對。圈外的首席官師趙嶂便冷冷道:“王命有定,如何考校聽任綱成君做主,先生客套甚來,開始便了。”呂不韋微微一笑便道:“諸位公子,今文考共十題。三題起首,不能答三題者作罷;連答三題者,問滿十題。能答八題者,再行考核武學。聽得明白麼?”
“明白。”公子們或回答或點頭,神各異。
呂不韋從袖中出了一個軟皮袋打開,在石案上擺開了一排羊皮紙條,轉身對家老低聲吩咐了幾句,家老便高聲道:“諸位公子聽我宣點,點到者上前答問。點名之法:以二十歲為中界,一大一小輪。第一位,八公子杜!”二十歲的嬴杜白俊秀,面通紅地走到了呂不韋案前。呂不韋指着案上的一排羊皮紙條道:“公子任選三張。”嬴杜很是新奇,反覆摸索一陣定了三張遞上。呂不韋接過,展開一張高聲念道:“問曰:秦國人口幾何?土地幾何?郡縣幾多?”驟然之間,庭院一陣寂靜又一陣鬨然,見嬴杜抓耳撓腮的難堪模樣,庭院終是人人默然聲。在出奇的靜中,嬴杜紅着臉期期艾艾道:“這,這,是否,有土一成,有眾一旅?”話方落點,庭院便是一陣鬨然大笑,便聽一位公主笑叫:“喲!秦國幾時成夏少康也!”鬨笑聲中,嬴杜卻是惱羞成怒:“笑甚!《尚書》所載,何錯之有!”轉頭便道“不知道,下問了。”呂不韋便又展開一張:“二問曰:目下天下邦國幾多?七戰國以土地多寡排列,次序如何?”在滿庭院一片竊竊聲中,嬴杜又是面脹紅:“官師只講《詩》《書》,幾時教得這些瑣碎了!”呂不韋卻是不動聲,又打開一張羊皮紙條:“三問曰:秦國律法幾多?總綱何在?”嬴杜面煞白,額頭竟是涔涔冒汗,情急大喊一聲:“律法問廷尉!關我甚事!”家老上前兩步躬身道:“請公子退下。”嬴杜氣咻咻地大袖一甩:“鳥!這也叫考校?”便昂昂大步去了。家老受命執法,面頓時尷尬。呂不韋卻笑着擺擺手,示意家老少安毋躁,回頭便道:“在座諸位王孫公子,誰能答上此三問?”連問三遍,竟是無人應聲。
“我有話説!”前排嬴傒大步上前。
“公子能答得三問?”呂不韋笑容可掬。
“不!我答不得三問。”嬴傒憤高聲“足下此等考校,居心叵測!我等王孫公子,非官非吏,六藝修業,兼習騎,何須通曉此等微末之學!大秦以耕戰立國,或考校六藝學業,或考校騎劍術,皆為正道也。不想今考校,卻搬出尋常官吏之雕蟲小技,不言大道,不習矛戈,我等不服!”
“對!我等不服!”十多個成人王孫立即跟上,大喊一聲。
“公子好説辭也。”呂不韋揮手製止了面不堪的家老,平靜地微笑中帶着顯然的揶揄嘲諷“敢問公子,你等自命非官非吏,卻是何等人物?在下之見,諸位公子王孫絕非甘居一介庶民,實是以廟堂之器自詡也。志存高遠,心在廟堂,自當知廟堂為何物。夫廟堂者,邦國公器也,統官吏而治萬民,製法令而安邦國也。統官吏,製法令,卻不知官吏之真實持,不知法令之綱目功效,不知邦國之民生運籌,遇事何斷?遇危何克?縱然入得廟堂,執得公器,豈非也是楚懷王一般?諸位公子不服,儘可登高疾呼遍問秦人,誰能信得一個連秦國幾多郡縣幾多民眾幾多法令都一無所知之人,竟能執得廟堂公器?”
“…”嬴傒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説不上來。
“好呵。”蔡澤從樹蔭下搖過來笑道“無一人答得三問,不打緊,再學便是。散場!”大袖一揮,便搖着鴨步徑自去了。家老連忙過來,恭敬一躬,便要護送呂不韋出館。呂不韋卻淡淡笑道:“我自隨綱成君去,家老還是善後為好。”説罷也徑自大步去了。滿庭院王孫公子們眼看着蔡澤呂不韋背影遠去,竟是愣怔着回不過神來。直到竹林後夫人妃妾們一湧出來驚詫打問,庭院才轟然大亂起來。
呂不韋出得學館,來到大池岸邊的柳林道下,正要登車,卻聽林中一聲“先生且慢”一位綠裙女子倏忽便到了面前,體態豐滿,肌膚白皙,一看便是貴胄夫人無疑。呂不韋稍一愣怔,便見女子明朗笑道:“先生幸毋見疑,我惟一問:先生何方隱士?可否見告高名上姓?”呂不韋一拱手道:“在下濮陽商賈,呂不韋,並非隱士。”女子驚訝地笑了:“喲!可遇着奇人了,一撥姐妹誰不以為先生是名士高人也!”呂不韋笑道:“商賈無反話,夫人有話便請直説。”女子撲閃着眼睛神秘地一笑:“錯也!我與她們不是一事。如何,不想知道我是誰麼?”呂不韋淡淡一笑:“夫人毋憂,在下不會無端打問。告辭。”登上輜車便去了。
卻説這嬴柱回府,剛喚來家老要詢問間考校事,一班嬪妾便湧進了書房,忿忿然悽悽然地訴説起來。聽得片刻,嬴柱蒼白的臉便是一片鐵青,然拍案怒喝:“一羣活寶現世!家醜!國醜!竟有臉聒噪!傳於朝野好聽麼?”嬪妾們從來沒見過老太子如此怒火,一時噤若寒蟬,書房大廳竟是一片寂然。息一陣,嬴柱冷冰冰道:“都給我聽好:不管坊間如何傳聞,我府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爾等誰敢絮叨抱怨,冷宮苦役,其子同罪。下去!”嬪妾們悄無聲息地走了。嬴柱長吁一聲,這才吩咐家老將間考校備細説了一遍,竟聽得額頭冷汗涔涔直。良久默然,嬴柱斷然吩咐家老三事:其一,立即辭還五名官師。其二,自明起,只請一名幹練老吏,專一對王孫們備細教習諸般“實學”其三,王孫若有不服者,立即家法囚。家老奉命去了,嬴柱在卧榻上靜卧片刻,只覺腹下隱隱脹痛,便吩咐兩名隨侍健僕將自己用竹榻抬到後園。方進甘棠林,便聞琴聲隱隱,嬴柱心下一鬆,琴聲卻戛然而止!
“停下,我來。”林中飄出的黃衫女子輕聲吩咐一句,便輕柔地偎上竹榻,將體魄碩大的嬴柱毫不費力地背了起來,説聲你等去吧,便悠悠然進了甘棠林後的庭院。到得院中茅亭下,黃衫女子將嬴柱輕輕放到草蓆上靠着廊柱,剛要轉身,卻聽嬴柱笑道:“華陽不用拿藥,今無事,只想來聽聽琴聲。”黃衫女子拍拍嬴柱額頭,藉着月光打量笑道:“儂毋曉得,氣傷肝,常人無大礙,你卻是要調理了。”説罷輕盈飄去,片刻間便捧得一隻玉碗出來“舒肝化氣湯,來也。”説着喝得一口便湊了過來,嬴柱閉着眼輕車路般張開大嘴住了乎乎鼓起的小嘴,呱地一聲便了進去,如此三五口,最後竟嘬住了乎乎的小嘴不放,兩臂一張便將女子裹到了懷裏。黃衫女子嬌笑着拍拍嬴柱的臉頰:“急,一個時辰等不得也!”便扒開嬴柱的大手,只跪坐着面紅氣地看着嬴柱。
“華陽呵,你要生得一子,何來這般齷齪事也!”嬴柱嘆息了一聲。
“儂又忘了?我命無貴,只能侍奉夫君也。”女子咯咯笑着“一大羣兒女,缺得我生一個了?你活我便活,你去我跟去,不憂心了。”
“胡説!”嬴柱低聲呵斥一句,拉起身邊那隻柔膩的小手“你是夫人,是嬴柱正,跟我去做甚?你有才思,要為嬴氏頂住門庭。記住了?説説,只要你看中了那個庶子,我便立他為嫡,你便是正儀母親!”
“莫急莫急。”華陽夫人輕輕拍着嬴柱的手笑了“你也是五十三歲的老太子了,立嫡便是立秦國儲君,能由得我一句話麼?再説,兒女一大羣,竟沒有一個實學幹練之才,我卻選誰去?”
“你,你曉得間考校事了?”
“學館府中沸沸揚揚,我能不知?”
“天機莫測也!”嬴柱一聲嘆息“原想,嬴傒雖不入士倉之眼,總歸還是實學實幹,不想今一見真章,竟也是皮厚腹空,庸才一個也!”
“少年看老也。”華陽夫人笑道“我卻是留心嬴傒十多年了。此子好勇鬥狠,浮躁乖戾,縱是你我選中,也過不得老父王一關。”良久默然,嬴柱叩着草蓆便是一聲長嘆:“嬴氏何罪,其無後乎!”
“哪裏話來?毋得亂説!”華陽夫人笑着打了嬴柱一掌“左右也是二十六子,與後不後何干?萬一不濟,筷子裏挑旗杆,一代弱君也壞不了國運。”
“婦人之見。”嬴柱嘟噥一句,便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莫睡莫睡。”華陽夫人搖着嬴柱“藥行腹要時辰,醒着,我有話也。”
“好好好,説,甚事?”一旦鬱悶,嬴柱便是止不住的睡意。
“兩件事,聽好了。”華陽夫人摩撫着嬴柱笑道“那個在趙國做人質的異人,有消息了,你卻如何打算?還有,今考校王孫的這個呂不韋,我看大有蹊蹺。”嬴柱霍然坐起:“如何如何,再説一遍!”華陽夫人便將家老從蔡澤口中得到的消息説了,又將今考校的情形備細説了一遍,末了道:“這個呂不韋大異常人。其一,考校之法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卻又大合情理。其二,見識説辭不虛不妄,大白話説得很是實在,平中見奇,官師王孫們本無從辯駁。其三,面對貴胄不卑不亢,氣度全然不象尋常商賈。有此三者,又從趙國入秦,我便覺有些蹊蹺。”
“説得是。”嬴柱頻頻點頭,思謀一陣道“蔡澤近來也頗有些異常,這呂不韋是他延攬而來,異人消息也是從他而來,他不報我,卻説給家老,其意何在?”
“若未報你,此事便非國府邦所能解。”華陽夫人笑道“你想,稟報太子便是國事,邦若不能解,豈非朝堂難堪?私下透漏家老,便是大有文章了。”嬴柱突然哈哈大笑:“好!夫人便來周旋此事,我只做個壁上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