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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碧潭廢墟的隱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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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時節,蔡澤又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章台。

一到書房廊下,老給事中便低聲叮囑:“漏刻兩格,不得延時,綱成君在心了。”蔡澤頓時心下一沉。這漏刻兩格,説得是銅壺滴漏下的箭桿刻度,一格為一刻,一一夜一百刻,漏刻兩格便是兩刻,大約也就是頓飯時光,説得清楚甚事?然從老給事中的神情看,顯然是老秦王已經耐不得長時論事,也是無可奈何。心下思忖着簡潔敍説的腹稿,點點頭便搖了進去。

聽得腳步,半卧長榻的秦昭王突然白眉一聳便睜開了眼睛,緩緩一招手卻沒有説話。蔡澤心下明白,立即快步到了榻側早已安置好的繡墩旁,正要開口稟報,卻見老秦王又是抬手緩緩一搖,便肅然躬身道:“老臣恭聽王命。”秦昭王蒼老的聲音飄蕩着:“綱成君,考校王孫得法,賜金百鎰。”蔡澤正要説話,蒼老的聲音又飄蕩起來“嬴異人,邦之道不通,好自為之。”蔡澤神一振,實在祈望老秦王能就異人事多説幾句,以使他能夠揣摩個大體尺度。僅此一句,只説了不能如何,卻不説可以如何,豈非大大棘手?正在思謀該不該問時,蒼老的聲音又飄蕩起來“呂不韋,才具尚可,似有備而來,慎之慎之。”一聲息,兩道雪白的長眉便鬆鬆地攏在了一起。

蔡澤一陣默然,想稟報一番,分明老秦王並不需要再知道什麼了,想請命幾句,分明老秦王對三件事都有了口詔,且旁邊大案前還有長史筆錄,請命還能問甚?身後響動,驀然回頭,卻見筆錄的長史桓礫已經收拾起筆墨走了。蔡澤恍然大悟,對着長榻深深一躬,説聲老臣告退,便轉身搖出了書房。

回程一路秋風,蔡澤卻燥熱得心煩意亂。身為計然名士,挾長策入秦為相,蔡澤一門心思都在開府治國之上,何嘗想到過今這般尷尬——高爵開府卻疏離國務,竟做了專職周旋宮廷權謀的人物!歷來名士,皆長於理國而短於權謀,商鞅若此,張儀若此,魏冄若此,連最是機變的范雎,最後也對權謀之爭拙於應對了。入秦之前,蔡澤素無官場閲歷,除了對國計民生有實學之外,對官場應對很是生疏。模稜兩可的話聽不懂,需要揣摩的事不會做。譬如方才,除了賞賜自己百金是明明白白之外,後兩件最要緊的大事始終是朦朧一片,他實在拿不準可否請老秦王明確示下:能不能派出黑冰台幹員入趙密查?能不能動用府庫重金賄賂趙國權臣?還有呂不韋,老秦王如何就斷他“似有備而來”?可有確切依據?備謀何方?如何“慎之”?是要驅趕此人?疏遠此人?抑或有限制地任用此人?説不清,實在是説不清。

時分進入咸陽,蔡澤一聲吩咐,緇車便拐進了長陽道。

“綱成君何其匆匆?”呂不韋驚訝地笑着了上來。

“一團亂麻。”蔡澤嘟噥一句便笑了“酒酒酒,餓癟人也。”

“上酒。”呂不韋笑道“今請飲呂氏家酒,老母所釀,決然上口。”須臾,酒菜搬到亭下,蔡澤一陣猛吃猛喝,抬起頭説聲好酒好菜,便哈哈大笑起來。呂不韋卻只慢條斯理地品咂着微笑着,有一搭沒一搭只問些秋寒暖之類的話。磨得一陣,蔡澤當地一叩石案:“不韋!也不問老夫前來何事麼?”呂不韋不笑道:“綱成君位居廟堂,一身機密,當言則言,不韋何能聒噪?”

“也是一説。”蔡澤釋然一笑“你那考校,攪得太子府上下熙熙攘攘,你卻消閒也!”呂不韋道:“原是臨機幫得綱成君一忙,想他何來?”蔡澤冷冷一笑:“幫老夫一忙?只怕是要將自己幫進去罷了。”呂不韋哈哈大笑:“綱成君,你縱不來,我也要向你辭行也!”蔡澤大是驚訝:“如何如何,你要走了?”呂不韋道:“三之後,南下陳城。”蔡澤一對燕山大眼睜得溜園:“咸陽天下大市,你不在此做商?”呂不韋笑道:“行商行商,説得便是個來往奔走,決住一城,經個何商也?”蔡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笑道:“不韋才具,做個商人當真可惜也!”呂不韋笑道:“友盡義,算不得甚個才具了。”蔡澤歉疚笑道:“不韋入秦幾月,老夫一無所助便要匆匆離去,實在慚愧也。”

“綱成君見外也!”呂不韋又是一陣大笑“當年不韋暗助田單魯仲連,也與今一般,君幸勿介懷也。”蔡澤思忖一陣,突然笑道:“一王孫官師,偶對老夫丟下兩句話,可想知之?”

“第一句?”

“嬴異人,邦之道不通,好自為之。”

“第二句?”

“呂不韋,才具尚可,似有備而來,慎之慎之。”片刻默然,呂不韋拍案笑道:“説得好!綱成君只依這兩句話行事,斷無差錯。”

“噫!”蔡澤驚訝了“懵懂兩句,讖語一般,如何據以行事?”

“綱成君差矣!”呂不韋笑道“譬如這第一句,首説邦之道不通,便是要你莫指望通過邦途徑解此難題。此中又有兩點深意:其一,邦索討人質,秦趙兩廂為難;其二,嬴異人在趙國不會出事,果真出事,或許正是老秦王所期待也…”

“豈有此理!”蔡澤拍案打斷“老秦王期望自己孫兒出事麼?”呂不韋微微一笑:“綱成君只想,秦趙血仇似海,何以一個人質卻安然無恙?二十餘年來秦國常居強勢,想討回人質有何艱難?卻偏偏閉口不提,所為何來?趙國儘管恨秦入骨,殺掉人質也是易如反掌,卻偏偏不殺,所為何來?在秦,便是明丟一個‘國餌’,待你趙國上鈎,而後大舉伐趙便是正正之旗。在趙,卻是心知肚明絕不上當,既不餌,也不放餌,偏是看你秦國如何處置?王孫人質果成棄兒,秦國便是無情無義禽獸之道召天下唾罵。秦國若討人質,趙國便是一宗絕大生意。如此糾結,秦王趙王俱各明白,只綱成君以尋常骨之情忖度國事利害,懵懂一時也。”

“不可思議!”蔡澤倒了一口涼氣“好自為之呢?”

“要你相機行事,酌情處置,莫將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哼!”蔡澤冷笑“八個字容易,你便説,如何個相機行事?”呂不韋哈哈大笑“此等事意會可也,言説卻難!不敢班門斧。”蔡澤揶揄一笑:“説説第二句,是否中你要害了?”

“如此斷語,見仁見智也。”呂不韋淡淡笑道“以説話者之意,分明是要提醒綱成君對不韋要有所戒備。然細加揣測,此話卻非實指不韋,而是實指趙國。也就是説,要綱成君提防呂不韋是趙國斥候,或為趙國所用。”

“啊!説你有備而來,便是此意麼?”蔡澤驚訝得鬍子都翹了起來。

“邦如兵,皆詭道也。綱成君小心便是。”

“鳥!”蔡澤突然罵得一句又哈哈大笑“走時知會,老夫送你!”三更時分,呂不韋將蔡澤送出櫟陽客寓,回到書房便喚來家老吩咐:明開始善後,三後離開咸陽。西門老總事大是不解,張張嘴想説什麼卻終是點了點頭。呂不韋皺着眉頭道:“沒住夠預定期,金錢足店家便是。”老總事搖頭道:“此等小事,無須先生心。老朽只是疑惑,大事方見端倪,離去豈非可惜?”呂不韋恍然笑道:“謀事須得臨機而變,何能守株待兔?我走,西門老爹卻要留下。”西門老總事驚訝莫名,只木然愣怔着不説話。呂不韋道:“西門老爹,你留咸陽兩件大事:其一,選擇咸陽城外隱秘處建一莊園,以為後在秦基。其二,照應兩隻大船,保得其人其物隨時可用。若有難處,我請荊雲義士過來助你便了。”老總事又點頭又搖頭:“只要有事,便無難處。老朽不在,荊雲義士正好助先生一臂之力,來咸陽便是大材小用了。”正在此時,卻聽庭院一陣輕微急促地腳步聲,一身利落的越劍無大步走進書房:“稟報先生:方才有一人影倏忽來去,我沒追上,查看庭院,留下此物。”説着便捧過來一支細長的泥封竹管。呂不韋接過便要打開,西門老總事卻説聲先生且慢,一伸手便拿了過去,反覆打量片刻,方用竹刀颳去泥封擰開管蓋出一卷羊皮紙遞過。

呂不韋展開一看,卻是寥寥兩行大字:敢請足下,明巳時到灃京谷口一晤,毋帶從人。赴約與否,但憑君斷。

一陣默然,呂不韋笑道:“二位以為如何?”西門老總事鎖着一雙白眉只是沉搖頭:“此事大有蹊蹺,不妨靜觀幾。”越劍無慨然拱手道:“信使身手不凡,主使者必有劍道高士,不帶從人不行。”呂不韋思忖片刻道:“好,容我想想,天亮再説。”次清晨,呂不韋梳洗完畢便將老總事喚來叮囑一陣,然後吩咐備車。正在此時,越劍無大步匆匆趕來,堅執要換下馭手自己駕車。西門老總事笑道:“天下成例,馭手不為從人,越執事不為違約也。”呂不韋無奈點頭,便登上廂窗密閉的緇車轔轔去了。

出得咸陽南門,過得橫卧渭水的白石大橋直西南,行得半個時辰便是滔滔灃水。灃水南岸,一片松林茫茫蒼蒼覆蓋了一道山塬。這道山塬便是湮滅了五百餘年的西周灃京廢墟,老秦人呼為松林塬。灃水經松林塬,恰恰沖刷得一道深深峽谷,灃水湧進,便積成了碧綠的深潭,兩岸山塬松柏森森,廢墟城堡倒影水中,虎嘯猿啼飛鳥啁啾,幽靜得令人心顫。

緇車沿着灃水南岸到得灃京谷口,呂不韋下車打量,卻見空山幽幽人跡全無。正在疑惑,便聽一聲悠長的呼哨,一隻小舟便從碧綠的水面如飛掠來,便聞隱隱喊聲隨着山鳴谷應飄蕩過來:“岸邊可是修莊先生?”呂不韋遙遙回得一聲:“正是。”應答落點,小舟已經飛到,恰到好處地停泊在一方巨石之前。舟頭一黑衣壯漢打量着兩三丈外的緇車與虎視眈眈的越劍無,皺着眉頭一拱手:“先生帶從人赴約,請回程便了。”呂不韋一拱手笑道:“馭手不做從人,天下通例也。東道主焉得不明此理?”黑衣壯漢略一思忖笑道:“也是。請先生登舟。”越劍無猛然咳嗽一聲,呂不韋轉身嚴厲地盯了一眼,傳出的聲音卻是淡淡柔和:“執事回去便是,我自拜客。”回身便上了巨石,穩穩地躍上了小舟。

又是一聲呼哨,小舟輕盈轉身,便悠悠然漂進了潭水深處。行得片刻,峽谷漸窄潭水漸淺,松柏虯枝與嵯峨古牆已經伸手可及。黑衣壯漢一揚手,一支響箭便帶着尖鋭的呼嘯飛上了東岸山頭,小舟也應聲停泊在了一段黑黝黝的古牆下。黑衣壯漢拱手説聲請,便跨上了古牆下淹在水中的一道石條。呂不韋隨上,見這石條竟是拾級而上的一道山梯,上得二十餘級便是一片平台,松林掩映,一座古老的城門竟赫然橫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