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奇策考校太子府一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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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里之説,未免偏頗也。”莊塍淡淡一笑“墨家雖顯,實用之學亦高,然基在野,歷來自外於各國官府,號為‘天下公敵’。只此一點,若以墨家為本,王子王孫便要人人自立山頭,誰個卻想到邦國社稷之安危了?”相里軫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幾篇《尚書》,比文王八卦還老,莫非靠着那物事便能保國安民了?”
“豈有此理!”莊塍然拍案“王道之學,萬世不朽,豈容輕慢!在下敢請綱成君主持正道,懲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軫哈哈大笑“詆譭別家便危言聳聽,輪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説綱成君在場,便是秦王親臨,墨家論政之風依舊如斯!”
“成何體統也!”趙嶂皺着白眉搖着白頭“君子克己復禮,爾等如此偏狹,卻爭相為學為師,天厭之!天厭之!”一言落點,相里軫與莊塍鬨堂大笑,連兩個武師也跟着嘿嘿笑了。
蔡澤學問博雜,知各派掌故,知道這“天厭之”一説,乃孔老夫子當年會晤衞侯夫人南子,事後人疑老夫子與南子曖昧不清,老夫子情急無辭,便連呼“天厭之!天厭之!”一時在天下傳為笑談。如今這老趙嶂急呼此辭,便大是不倫不類,蔡澤忍俊不住,便也跟着呵呵笑了起來。不想老趙嶂卻是大為羞惱,黑着臉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綱成君放縱輕薄,老朽告辭!”大袖一甩,便徑自點着竹杖去了。
舉座愕然!良久,竟是沒有一個人説話。
“好説好説。”蔡澤站起來呵呵笑着“威武不能屈,儒家講究也,老夫子爭此一氣,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計較了。”
“我等也不計較!”四位官師異口同聲。
“這便好。”蔡澤笑道“今初議,雖無定則,卻也是暢所言。諸位儘管如常,屆時老夫自有定見。”説罷搖着鴨步出了大廳,也不再見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莊庭院蟬鳴聲聲,更顯一片清幽。過午,呂不韋寬袍大袖散發去冠,正在柳林小徑逍遙漫步,西門老總事卻匆匆趕來,説綱成君已經在茅亭下等候了。呂不韋吩咐一句:“冰甘醪。”便匆匆向袤亭來了。
“不韋呵,好灑也!”蔡澤在亭廊下招手。
“慚愧慚愧。”呂不韋大步進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勞綱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人説丞相開府門庭若市,老夫終是領教了。你但想,吏員二百餘時時穿梭,大臣不計數進出,看得你眼暈!能有修莊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來,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無事也!”説話間,蔡澤便解開間牛皮大帶,了長大官衣,摘了頭頂六寸玉冠,輕衫散發長吁一聲“峨冠博帶者,不亦累乎!”呂不韋大笑一陣,指着亭外道:“綱成君且看,快活物事來也。”一個童僕推着一輛棉套覆蓋的兩輪手車,轔轔到了亭下,揭開三層棉套,一片瀰漫的白冷氣中顯出了一隻紫紅的木桶。蔡澤笑道:“冰茶麼?解暑佳品也!秦宮冰茶也是一絕,當年秦惠王所創,這櫟陽客寓也做得了?”呂不韋從童僕手中接過一碗,捧給蔡澤,便是悠然一笑:“品嚐一番再説了。”蔡澤接過,但覺入手冰涼,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紅透亮的汁,一股冰涼甘甜而又略帶酒香的氣息清晰撲鼻,説一聲好個冰酒,呱地飲了一大口,未及説話便咚咚咚牛飲而下,息間大是驚喜:“再來一碗!”如此連飲三大碗,蔡澤額頭汗水倏忽間蹤跡皆無,周身盡覺涼風颼颼舒坦無比,不驚訝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呂不韋笑道:“這是邯鄲冰甘醪,產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澤大惑不解“老夫過邯鄲多次,也曾飲得幾回,只記是熱飲甘醪,如何還有這冰甘醪?”呂不韋道:“冰甘醪者,並非僅僅冰鎮,而是特料特釀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鎮後原汁原味,最是費事費力,店家尋常不甘賣人也。”
“噫!”蔡澤愈發好奇“莫非你買下了這家老店不成?”
“不韋有酒,便得有店麼?”呂不韋道“來,此刻亭下對弈,保你涼通泰。”看着童僕從車上拿下棋具擺置,蔡澤便是一搖手:“且慢,老夫還有兩句話。”呂不韋坐到對面,笑着一點頭。蔡澤便道:“范雎書簡説,是你在邯鄲找到了異人下落,他境況如何?”呂不韋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過後,我派家老打問一番,便給了應侯一封書簡。”蔡澤的燕山大眼不只斷地撲閃:“你與平原君有?”呂不韋笑道:“幾宗生意往來,兑金須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澤恍然點頭:“不韋便説説,家老打問得異人境況如何?”呂不韋笑道:“諸事紛雜,我已記得不甚清楚,還是讓家老自己説了。”回頭便對亭外童僕吩咐道“請家老過來。”片刻間,老總事匆匆到來。呂不韋道:“西門老爹,綱成君詢問那個秦國人質境況,你便説説。”西門老總事便對着蔡澤深深一躬道:“稟報綱成君:老朽曾請先後看護公子的三個趙軍百夫長飲酒,打問得清。秦趙上黨對峙期間,異人公子被軟居所,處境艱難;長平大戰後,趙人復仇之勢洶洶,平原君便將異人公子轉移到鉅鹿軍營,備受折磨;六國勝秦後,異人公子重回邯鄲,看守有所鬆動,漸漸地有了些許走動。今離開邯鄲時,老朽聽得坊間傳聞,説信陵君與秦國質公子異人論戰兵法,甚是相得。邯鄲國人議論紛紛,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斷語。”
“是何斷語?”蔡澤目光炯炯。
“老朽記得是,‘秦失異人,六國之福也!’”蔡澤目光一閃,默然片刻,又問:“還有何傳聞?”
“老朽已經記不得了。左右是説這個異人公子有才罷了。”呂不韋笑道:“西門老爹還要回邯鄲,綱成君若覺有用,再打問便了。”
“便是如此!”蔡澤一拍石案“西門家老,老夫先行謝過。”
“綱成君折殺老朽了!”西門老總事連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韋呵,”蔡澤思忖道“以你之見,這異人能否出得趙國?”
“難説也。”呂不韋道“聽老總事説,此人雖能走動,但始終有趙國一班護衞。綱成君意何為?若是要此人回秦,卻有何難?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難個甚?”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邦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你在商旅,卻不知此間奧秘。譬如,你得之貨在別人之手,你若急求購,後果如何?”呂不韋大笑:“廟堂大器,綱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過,老夫想想再説。”蔡澤不無矜持地岔開了話題“不韋只説,依你商旅閲歷,如何才算得經邦治世之學問?”
“既蒙綱成君垂詢,不韋便無虛言。”呂不韋笑容依舊,語氣卻很是認真“自來士子修學,都是先學後行,往往書卷有成之時,對天下世事卻是一無所知,此謂書生也!書生之學,縱腹藏五車之書,亦非真學問也。專一業或可有成,經邦治世,卻是誤國誤民之徒也。此間要害,便在於此等書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時之稼穡,不知人口財貨之周。譬如趙括,讀盡天下兵書,卻不知上黨長平之地勢利害,空有大軍六十萬,反被白起五十萬圍之滅之,豈非紙上談兵耳!如此看去,治國學問便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奧之學也。”
“説得好!”蔡澤拍案讚歎一句,驟然神秘地一笑“三之後,老夫請你做一回督學主考!”見呂不韋驚愕莫名,蔡澤得意地笑笑,一口氣説了小半個時辰,末了兩人竟是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這一清晨,太子府學館大不尋常。
寬敞幽靜的大庭院熱鬧起來了。石案石墩點點佈於大樹之下,王孫們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幾個年長公子峨冠博帶,與各自中意的老師在大樹下莊重地低聲談。二十歲上下的幾個公子公主,卻各自拿着一卷竹簡,三三兩兩地轉悠着議論着。十歲上下的幾個少年公子公主,則是人各一案,在板着臉的書吏督導下高聲誦着未的《詩》《書》。
時有頑劣者喊渴喊餓,便有遠處樹下的母作勢止,或噓聲或搖手或低聲呵斥,竟是不一而足。竹林後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孫們學間用餐處,此刻卻坐滿了身着各式各華貴服飾的夫人與妾,她們都是王孫生母,關切之心惶惶,無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擠擠挨挨地站在了門庭下,引頸遙望着學館正廳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