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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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沉,宿雲微微。薄紗一般的輕霧浮動縹緲時,偶見謐藍天幕上依稀出的粲然星輝。傍晚侯須陀的軍隊於敵軍之後故佈疑陣後,楚梁大軍就地安營紮寨,再無進一步圍攏金城的行動。金城內外,此夜看上去安靜得一如平常。
晚膳後,晉穆陪我去城牆巡視守夜軍的防備。沉夜中,遠方篝火燒騰繚繞,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營帳層迭湧起,數不清的高聳哨台佇立前方,氣象森嚴可見。甚至在傾耳細聽下,還隱約可聞敵軍連夜布兵陣的號角聲自遠方此起彼伏地嗚咽傳來。
我微微蹙眉,冷笑:“他們倒是志在必得的架勢。所謂嗜者近食,急不可待,怕就是如此了。”晉穆回眸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語。
我凝眸再觀望了一會兒後,正要下樓離開時,有軍將軍領着王叔的近身內侍秦不思匆匆而來。
“公子。”秦不思屈膝行禮。
我揮手:“免。可是父王那有什麼事?”秦不思揖手,甩袖時拈了蘭花指:“王上剛醒,要見公子您。”
“父王醒了?”我驚喜,回頭給晉穆遞了個眼後,急步隨着秦不思下了城樓-兩儀宮側殿。窗扇大開,夜風陣陣飄入,寒凝了一室濃重的藥香,吹亂了一室璀然的燈火。
入殿前,我去了披在身上的斗篷,入殿後卻乍逢這般刺骨的寒氣,我不由得深深皺眉,側眸看向秦不思時,面不豫。
秦不思惶恐垂眸:“王上囑咐的。説藥味難聞,命小人開了所有的窗扇透透氣。”我聞言好笑:“藥味難聞,多燃些龍涎香怯味便行了。去關了窗子吧。”秦不思遲疑,偷眼瞟了瞟我。
“還不去?等什麼!”我略斂了笑容,不悦。
秦不思彎,這才轉身去做了。
我拿玉鈎挑起了罩在龍塌前層層垂落的明黃煙羅,掀起最後一簾金帷帳時,王叔疲軟蒼白、虛弱不堪的面龐清晰落入我的眼簾。
“王…父王。”我輕聲喚他,跪在了塌側。
王叔微微睜眼打量我,素温華炯然的眸子在此刻淡無光彩,漆黑沉沉中,唯餘見不到底的深邃。
我擰眉,抬手倒了一杯茶融入延命散,喂入王叔的口中。
“父王,你覺得怎麼樣?”王叔扯了角輕輕一笑,眸間好不容易現出一絲光亮時,他移手握住我的手腕,緩緩道:“叫…其他人都下去。”
“是。”我扭過頭,吩咐守在側殿的眾內侍宮女:“都下去吧。沒有召喚不準進來!”眾人低頭,忙躬身退步而出,片刻後,殿內僅剩下我和王叔二人-一開始的許久,滿殿安寂。王叔抿着,只凝眸瞧着我,卻不説話。此時的他,目離,面暗沉,再無往坐在金鑾上的王者威儀,也不見平待我時慈愛寵惜的模樣。這樣的他,似乎內心在慎重思慮着一個難題,一個非得用盡他所有的心神和思緒去面對的問題,一個,必定和我有關的問題。
於是我也不做聲,只怔怔看着他,用手握住他冰涼的指尖,耐心等着他開口。
終於,王叔鬆了口氣長嘆一聲,笑時,眉眼卻落寞非常。
“東方去夏國了?”他問出的第一句話,顯是聽得我既莫名又疑惑。
我點頭,好奇:“王叔剛醒,如何知道的?”王叔輕笑,自嘲:“他那子…我既病成如此,除非有天大的要事,否則他斷不會不守在這裏。如今金城被困,要突圍唯有請外援。楚梁出兵分齊國,一向獨大的晉國不會袖手旁觀太久,至於夏國麼…若要求得惠公的兵符,唯有東方出面。”他的話聽得我一會點頭一會又搖頭,心中佩服王叔明察秋毫的同時,卻也不解:“為何夏國唯有師父去才可?”王叔展眉,眸底倏然劃過一道光芒:“你不是一直在暗中調查宣公之死麼?難不成就沒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來?”我詫舌:“王叔如何知道的?”
“楚桓既要你死,斷不會只為了一時殺人興起玩戲所致,自是因為你做了什麼事妨礙到他的謀劃,觸了他的忌諱了。先前我還不知楚王是什麼樣的人,只當他是個好兵伐戰的梟雄,不過…”王叔嘆氣,眸間又一點一點暗了下去,語氣慢慢蒼涼清冷,“楚丘之議的最後一,我終於見着了他的真面。呵…他原是桓阿…”
“王叔和他…”想起爰姑曾是王叔為公子時他府上的舞婢,我腦間念光一閃,不由得開了口,小心試探道。
王叔擰眉,澀然:“是曾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驚訝,失聲道:“他不是試圖殺了祖父的刺客麼?”王叔搖搖頭,斜眸看我,苦笑:“他是救下你祖父的刺客,不是來殺你祖父的刺客。”
“那傳説中…”我呢喃了幾個字後,突地住口不再説。傳説自是傳説,任人添油加醋,無限誇大。只是傳入我耳中時,我竟把它當作了一個人真實的過往,實在愚昧。
我面一紅,緩緩低了頭,凝神思量。
“可即便他不是刺殺祖父的人,卻也是楚國的公子,王叔怎會與他成為好兄弟?”王叔莞爾,笑:“晉國公子穆和夏國公子意不也是好兄弟?湑君回梁之前,與無顏、無蘇不也是好兄弟?年少氣盛時,唯求道同意合,哪還管那麼多的教條束縛、國仇家恨?何況…那時我還不知他是楚國的公子。”王叔的話辨得我信服,我抬眸,看他:“那桓公後來做了齊國將軍的傳言,是不是真的?”王叔頷首,眸間有些恍惚:“為了無爰,他甘願的。父王寵惜他,還認了他做義子。”
“那為什麼…”我越聽越茫然,開了口想問,卻又不知從哪裏開始問下去才對。
“後來楚齊惡,那場戰爭啊,持續了數年之久。當時齊國國命堪虞,你祖父、我父王在那場耗費心思和國力的戰爭中心神瘁盡、薨逝而去,於是你父王在國危中登基繼位,嫁你姑姑夷長於晉國公子襄,並自夏國娶你母后公主為,還梁國民數十萬,結天下三國後,才慢慢平穩了邊境,讓齊國的軍隊專心與楚軍在城濮進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會戰。那次戰爭,本該由我去。只是我素來不好戰,也不善戰,臨去之前,終是桓自告奮勇代替了我。那個時候,無爰正懷着他的孩子…”言至此,王叔忽地止音,前起伏時,口中咳嗽不斷。
我趕緊從他説的故事中回過神來,伸手倒了一杯茶,遞到王叔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