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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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霜降之後,空氣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時分,薄棉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層秋雨一層涼,真正是深秋了啊。
這樣的蕭條的秋,兼着時斷時續的雨,子便在這綿長的陰雨天中靜靜滑過了。
這一雨過初晴,太陽只是矇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黃的葉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莊見我這樣避世,時時勸我幾句,而我能回應的,只是沉默。這眉莊來我宮中,二話不説,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着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風撲起披風墜墜的衣角,似小兒頑皮的手在那裏撥動。
我不曉得她要帶我去哪裏,路很長,走了許久還沒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彷彿是從前在哪裏見過的,用心一想,不覺倒了一口冷氣。這條路,便是通往去錦冷宮的道路。數年前,我在冷宮下令殺死了宮中第一個威脅我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殺戮,以致我在後來很多個夜裏常常會夢見死去的餘氏被勒殺的的情景,叫我心有餘悸。
走了很久,才到冷宮。推開門,有數不清的細小灰塵面撲來,在淺金的光下張牙舞爪地飛舞。在我眼裏,它們更像是無數女子積蓄已久的怨氣,積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詛咒,像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一樣,讓人不寒而慄。陽光在這裏都是停滯的,破舊的屋檐下滴答着殘留的雨水,空氣中有淡淡的卻揮之不去的腐臭和濕的黴味。
那些曾經容顏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縮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瘋癲跳躍大笑,而大多人貪戀這久違的光,紛紛選了靠近陽光的地方享受這難得的片刻温暖。
她們對我和眉莊的到來漠不關心,幾乎視若無睹。照看冷宮的老宮女和老內監們本無意照顧這些被歷朝皇帝所遺棄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壞的食物給她們讓她們能繼續活下去,或者在她們過分吵鬧時揮舞着和鞭子叱責她們安靜下來。而他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無表情地將這些因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殺的女子的屍體拖到城外的亂葬崗焚化。
人人都曬在太陽底下。我無意轉頭,陰暗沒有光照耀的角落裏只剩下兩個女子一坐一卧在黴爛濕的稻草堆上,連陰雨,那些稻草已經烏黑爛污。那兩個女子衣衫襤褸破舊,蓬頭垢面。坐着的那個女子手邊有一盤尚未淨湯汁的魚骨,蒼蠅嗡嗡地飛旋着。她的面前豎了一塊破了一角的鏡子,她仔細用零星的麪粉小心翼翼地敷着臉和脖子,一點也不敢疏忽,彷彿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麪粉後雙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獲至寶一樣取出了一支用火燒過的細木,一端燒成了烏黑的炭,正是她用來描眉的法寶。
眉莊在我耳邊輕聲道:你猜猜她是誰?她污穢的側臉因為沉重雪白的粉妝和格外突出的黑長眉而顯得陰森可怖,我搖頭,實在認不出她是誰。
那女子一邊認真地畫着自己的眉,一邊嘴裏絮叨着道:那一年選秀,本宮是最漂亮的一個,皇上一眼就看見了本宮,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宮的牌子。整個宮裏,本宮只比華妃娘娘的樣貌差那麼一點兒。那時候皇上可喜歡本宮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個晚上寵幸了本宮三回呢,還把麗字賜給本宮做封號,不就是説本宮長得好看麼?她沉溺在回憶裏的語氣是快樂而驕傲的,渾忘了此刻不堪的際遇。她描完眉,興沖沖地去推身邊躺着的那個女子,連連問道:本宮的妝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厭煩道:好看好看!整天唸叨那些破事兒,老孃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説着也不顧忌有人在,毫不羞恥地慢里斯條一件件解開自己的骯髒破舊的衣裙,出一對形狀美好卻積着汗垢的**。她悠閒的一隻手在身上游走搔癢,另一隻手迅速而準確地在衣物上搜尋到蝨子,穩穩當當地丟進嘴裏,啪一聲咀嚼的輕響,出津津有味地滿意的表情。我口一陣噁心,強烈升起想要嘔吐的覺。
描眉的女子也不生氣她的敷衍,繼續化着她的妝,道:只要本宮天天這樣好看,皇上總有一天還會喜歡本宮的。説着用腳尖輕輕踢一踢身邊的女子:你怎麼不去曬太陽,身上一股子黴味兒。
躺着的女子魯道:混帳!太陽會把我的皮膚曬壞的。你自己怎麼不去?!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宮是宮裏最好看的麗貴嬪呀,怎麼能被太陽曬着呢。她詭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歡本宮身上這樣白了。
我聞言一驚,竟然是麗貴嬪!轉眼去看眉莊,她臉上一點表情也無,只是冷眼旁觀。
她的笑極其快活,一笑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我腳邊。她發現丟了自己的愛物,回身來尋,驟然見了我,一時呆在那裏。她臉上的麪粉撲得極厚,雪白似鬼魅,我看不出她臉上究竟是何神情。她的眼中卻是雜着恐懼、震驚和混亂。忙不迭地起身,伏到我腳邊語無倫次哭喊道:婉儀小主,當是本宮、不、是我糊塗…不、不、我其實知道的不多,全是華妃她主使的呀!她極力哀求道:婉儀為我向皇上求情吧,我情願做奴婢做牛馬伏侍小主,再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
她還稱呼我婉儀,婉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被囚在冷宮中與世隔絕,她並不知道,我已不是婉儀。如同我也不知道,她在冷宮如此潦倒。或許當初她意氣風發入宮那一,並不曉得今後自己會狼狽至此吧。
旁邊的女子對她的哀求和我的存在完全無動於衷,偶爾抬頭看我一眼,又了冷冷低頭咀嚼她美味的蝨子。淚水衝開麗貴嬪臉上厚重的麪粉,一道道像溝渠一般,暴出她蒼老而衰敗的容顏。其實她比我不過只大了四五歲,二十一、二歲的年齡,風華正茂的年紀。曾經,她是這個後宮裏僅次於華妃的美人,承受帝王雨之恩。
她的哀求似字字戳在我心上。我不願再聽,也不願再看,用力掙了麗貴嬪的手跑了出去。
冷宮外的空氣此刻聞來是難得的新鮮,我強行壓制下胃中翻騰踴躍的噁心覺,似乎從一個噩夢裏甦醒過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後宮的另一幕。這樣場景讓我害怕並且厭惡。
眉莊追出來輕拍我的背,温和道:還好吧?
我點點頭,道:姐姐帶我來冷宮,不是讓專程讓我來看麗貴嬪的吧?
她微微一笑,道:留意到麗貴嬪身邊那個女子了麼?
我蹙一蹙眉,只是不語。眉莊曉得我厭惡那種噁心,曼聲道:她是皇上以前的芳嬪呵。
這個名字我並不悉,玄凌自先皇后死後多有內寵。而嬪,並不是很高的位份。即便如今宮中,亦有杜恬嬪、劉慎嬪、汪睦嬪、趙韻嬪四人。芳嬪,實在是我不曉得的。
眉莊意味深長的看着我,慢慢道:芳嬪比我們早三年入宮,初封才人,進芳貴人、良娣,承恩半年後有身孕進封芳嬪,也很得了一段時間的風光,可惜失足小產,她因為太過傷心而失意於皇上,後來又口出怨言污衊華妃殺害她腹中子,所以被打入冷宮。
我凝眸於她,輕聲道:姐姐怕我步上她的後塵?
眉莊道:她是否真的污衊華妃並無人知道,只是皇上信了她是污衊。俗話説見面三分情,芳嬪一味沉溺於自己失子之痛而不顧皇上,連見面分辯的機會也沒有,只怕就算是冤枉也只能冤枉了。眉莊説完,右手猛地一指冷宮,手腕上的金鐲相互碰觸發出嘩啦一聲脆響,話音一重頗含了幾分厲和痛心,道:這就是前車之鑑!你若一味消沉下去,她們倆的現狀就會是你後的下場!
我靜默不言,肅殺的風從耳邊呼嘯而去,乾枯發黃的樹葉被風捲在塵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兒。冷宮前空曠的場地上零星棲息着幾隻烏鴉,沉默地啄着自己的羽,偶爾發出嘎一聲嘶啞的鳴叫聲,當真是無限淒涼。
我輕聲道:姐姐怎麼會來冷宮發現麗貴嬪和芳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