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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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的前面有個扳機,只要一隻手指頭往後一扣…電光一閃,'轟——',就是一個響雷。這種雷與天上打下來的不一般,軟飄飄地夾着股香味…"小六吆與熊向魁的臉上同時掛上了神聖的緊張,彷彿雷公正在頭頂上隆隆而過,而文廷生正化成一縷香味,在空中的某一個地方遊蕩。
"娘娘,這雷匣子,能救你。"小六吆屏住呼。她突然覺得一樣玄妙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人只有到這個份上,才明白玄妙的事情多麼地不可思議,加倍地讓人惶恐、興奮、幸福、緊張、恐懼、震懾靈魂。
"娘娘,你若想救得自己,不要動小河豚的半汗,只要找到那寶物,轟——"
"哪裏去找,他那般明,説不準哪個山…"
"娘娘,這寶物,定在他屋裏無疑。老爺向來有個習慣,最寶貝的東西全在牀內口的櫃子裏。在老爺娶小河豚的那天,你站在廣場南端,臉向北——只能向北,走到第七棵樹底下——只能是第七棵樹,你把雷匣子黑的口對住天——只能對着天。手指頭裏一扣——這是個倒雷,雷公一聽他四舅有事,馬上就會顯靈:小河豚在娘娘的眼裏與原樣無異,可到了文老爺的眼裏,小河豚的模樣就會變,一隻眼裏一個樣:左邊是蛤蟆,右邊是扁豆。文老爺斷不會娶一隻蛤蟆,一條扁豆。"不知從何處山裏飄出來的一串一串瘋話,把揚子島人得一個勁地眼光發綠。説揚子島的外面還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那個世界奇妙無比,所有的一切恍如老闆仙嘴裏的神話故事。那個世界的時間放在一隻盒子裏邊,整天放在桌上或者衣兜裏頭轉悠,還長出幾條腿,踏過時沙沙直響;那個世界有一種魔鏡,東西放在底下要大就大要小就小;那個世界的人燈光一閃,能把你的命截下一截,縮成大拇指那麼大安頓在一張白白的紙片上,和你的原樣絲毫不差,你能聽見你的命咔嚓一聲,從這一截跳到那一截,嚇你一個跟頭;那個世界人分九等谷分五類,七十二行五十一郡。那個世界安安穩穩實實在在。我們的世界反而是假的,成了他們肚子裏頭的遠古神話…這些話把揚子島人得神志不清兩眼發花,用了好幾天找不到自己的腦袋長在哪兒,呼找不到鼻孔説話找不到嘴巴,好多人走路時忘記了先邁哪一條腿,結果趴下身子手腳並用爬了好一陣。這些話的來頭至今依然模糊,有人親耳聽見玄妙和尚曾經説起,但玄妙和尚反覆強調這些都是從熊向魁大人那裏聽得來的;又有人親耳聽見熊向魁大人如斯提過,但熊大人卻又反覆點明這些都是玄妙和尚親眼所見。許多人猜測這件事只有旺貓兒才能説得清楚,但旺貓兒張了一張空的黑,用手比劃着至今沒能清的手勢。許多人以為自己做了個長夢,但醒來時卻又正在半夜的夢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得他們記不清哪個是夢何時是醒,他們把舌頭咬得鮮血不止到後來卻沒能證明這些是夢裏咬的還是醒時咬的,他們的頭緒被得紛亂如麻七拐八歪天地倒錯頭尾不分一塌糊塗…揚子島人急得全體發瘋,從鐵仙紅鯉開始差一點全去上吊投江。
但他們到底沒有一起上吊或者投江,文老爺的大喜到底還是快到了。他們亂七八糟的思緒裏頭總還有些盼頭。
小河豚被彩絹貝殼魚目珍珠裝扮得加倍玲瓏,再有今天一夜,她明天將走進文老爺的房。她的兩腋玉暖生煙,陣陣麝香氣息繞得她衝着自己一個勁地温存。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十幾年全是等待,全為了這個使她心醉神馳的一天。
小河豚與文廷生的大喜使許多人覺得世道開始倒轉,回到了雷公嘴的風光時代。説到底還是天意,文廷生的光輝業績到了定數的份上似乎就到了雷公嘴的舊轍。當時的揚子島人只是有這種覺,直到多年以後,近代的計時工具鬧鐘來到這個島上,揚子島的智者們才從鬧鐘身上得到了驚奇的發現——他們第一次目睹了時間,明白了時間這東西本來就是圓的,你要想它不在同一個圓上反反覆覆,除非它完全停止下來。由是他們推斷出了歷史,認定了歷史這東西説到底也是圓的,走完一個輪迴它就得從頭來起。
文廷生在玄妙師傅選擇的吉裏走向江邊。淨身過後的文老爺披一身白綢大氅聖光四,使緊隨其後的熊向魁的一身橘紅猥瑣不堪。文老爺接受了熊向魁忠孝雙全的跪求,在大喜的子裏到江邊還卻白龍王三太子以及整個白龍家族的最後遺願。陽光正對石屋大門時他們相伴而出,文廷生相信今天自己的靈魂會到長江之底會齊白龍王爺,爾後在天帝的面前與白龍王爺取得等尊牌位。所有喜慶的熱鬧與臣民們的盡忠盡孝隨着他倆的腳步漸漸遠離,遠處江邊岸下玄妙和尚設下的聖壇正在慢慢近。
一白一紅正向江邊的聖壇走去。
聖壇愈來愈近。由綠轉黃的野草在陽光底下透出神靈般的寧靜。齊整的狗尾巴草茸茸一片温馨,江水奔湧而又無聲,眼前的世界明亮開闊。好一片淨土!文廷生暗自讚歎,他深了一口江面上送來的陣風,這風裏有陽光與秋水的雙重氣息。太長了,太長時間沒這樣靜心到野外來消受這片淨土了…我的,所有的一切,眼睛能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雖然晚上有房花燭,文廷生卻異樣地寧靜。他的內心一下子神聖無比,巨大的清靜與滿足在血管裏悄然淌。陽光、空氣、藍天、白雲、長江、闊灘、遠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屬於我的每一個孔,每一汗…
但文廷生了鼻子,他從這片清新裏聞到了一種異味,他側過臉來:"哪裏來的這股腥味?"
"回老爺,小的剛吩咐過,在這裏殺了牛羊狗貓雞鴨兔各一對,供了犧牲祭江。"
"傳話,不許有人過來,今天任何人不得前來。"文廷生難得寬鬆的心情。他不需要任何人,只要自己靜靜的一個,便天上地下什麼都有了。
"是,老爺。"祭壇上,文廷生安穩地盤坐,合上雙目,安詳神聖如真正的天地聖靈,白綢大氅炫目耀眼,在遠處山顛上湯狗的瞳孔裏似兩點白幽靈,亮光反而出變幻成湯狗臉上陰險的笑意。
"哦——哦呵——哦呵哦——"小河豚的轎隊在廣場上剛一出現,小河豚就扯開了自己頭上的紅綢方巾。鮮眼饞的小河豚從彩轎裏頭剛一面,石屋門前的廣場上男男女女的尖叫使天上的白雲狠狠吃了一驚,隨後淡淡地向高遠處藍藍地遁去。
揚子島人按照自己正宗的接娶風俗,把小河豚打扮成他們想像中最美的魚。在沒有任何忌的喜慶之中,他們選擇了島上最熱鬧的地方接新娘。沒有銅鑼、鞭炮、竹節。男人們袒背,繫漁網,女人們身着魚翅、魚片與成串的貝殼螺螄,滿臉塗黑,抖動着肌與rx房隨心所手舞足蹈。他們彼此悉彼此友善,言不成文歌不成律,一羣一羣,人頭攢集歡聲雷動。他們尖叫、扭動、擊掌、跳躍,生命在毫無阻攔之中盡情噴發。
小河豚嬌豔動人,貝殼、魚目隨着她的歡跳沙沙作響,沒有扭捏,沒有遮掩,沒有抑制,美麗力旺盛,她扭動時肢與股上的線條勇敢而又誇張,像一隻隻手指伸向男人們最的神經,"哦——哈哈呵——呵——"好長時間了,好長時間裏他們就開始因為一個誰也沒法説清的原因鬱鬱不樂,那種東西一層又一層厚厚地裹住了他們的生命與原力。叭地一聲,隨着小河豚的紅方巾飛向藍天,他們的靈魂一下全打開了,體全點亮了。他們要樂,酒,酒酒酒!他們要陽光和酒,尖叫和跳躍,來驅走所有的陰魂,沖走他們不願保留的一切。
人羣在緩緩動、旋轉,像江中厚重的冰塊,簇擁着慢慢轉動,在巨大的廣場上,他們來回迴旋,迴旋在這片晴朗歡樂的廣場。咿呀咿呀哈哈呵——誰家的妞兒疼煞我——呀哈咿啊呀哈哈呵——人家的婆娘從我家門過——他們唱起了千百年來唱過的歌,每次這個詞兒,回回調不同。他們想怎麼唱便怎麼唱,怎麼順氣怎麼快活怎麼唱。那是真正的唱,氣息從腳後跟上踮起來,從股上鼓出去,從肚臍眼上進來,再在口悠上幾圈,從漁簍一樣的大嗓門裏,嘩啦一下衝將出來。
但是——"叭——叭——"兩聲清脆巨大的槍聲在廣場南面第七棵大樹底下驟然開炸,廣場上頓時一片死靜!太陽在藍天上嚇得轉了九百個圈。
一股藥香大網一樣悄悄撒開,廣場上的人羣蝌蚪一樣擁到一起,你逃我,我躲你,可你又逃不離我,我又不敢離開你…
水珠似的寧靜,時間過去了多少他已經全無知覺。文廷生到自己的身體飄然登仙。陽光在他的背脊上又軟又癢,牙蟲一樣爬來爬去。外面的世界嬌美多姿,但對文廷生而言已經完全地不復存在,連同他自身一起,悄悄地蕩然無存。或物我皆亡,或我即天地,所有的東西於冥冥之中游絲一般飄遊於虛無之間…然而,隨着文廷生的靈魂在淨空中的緩緩升騰,所有的一切又漸漸變得具體起來,玉花瓊樹,瑤池雕樑,翩然仙子往來穿梭。帶狀的香煙繚繞於其間,使得其間的一切若隱若現,忽有忽無。"——文殊菩薩駕到…"隨着一聲金童玉音的吶喊,文廷生飄然而至,天帝、玉母、雷公、無量壽菩薩、觀世音菩薩在文廷生的面前次第出現。
"雷公,告知下界,文殊菩薩大駕已到。"
"是。"雷公在天帝的面前跪下一條腿,甕聲甕氣的回答聲滾滾而過,在空曠的天宇中沒有迴音。雷公站起身來,取出間的兩隻金錘,於玉階之上飛腕振臂——"叭——叭——"兩聲巨響使文廷生突然驚醒,恍惚中他的背上一陣冷汗。遠處廣場上的槍聲使文廷生醍醐灌頂、菩提開悟,他睜開眼來,刷地一聲站起身來,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巨大可怕轟隆一聲就在眼前:鱷魚們亮地在不遠處一個勁地研究着他!
鱷魚們着淚的眼睛一起在研究那一塊白!
文廷生本能地背過臉去,但背過臉去同樣是猙獰飢餓的眼睛!他雪白的大氅在鱷魚的眼睛裏發出了刺人的光芒。
慌亂之中,他記起了玄妙和尚。文廷生鎮定了片刻,默唸起玄妙和尚口授的秘訣。但鱷魚似乎忘記了真龍天子的存在,咧着嘴對着文廷生嘿嘿詭笑,四隻腳吃力地緊張起來,舞動着尾巴,瘋狂地從聖壇四周向文廷生衝鋒而來。
鱷魚之間的爭鬥立刻替代了文廷生與鱷魚的抗爭。文廷生的體挑起了鱷魚的一場戰爭!文廷生在鱷魚的尖牙中間徹底恢復了人又腥又酸的滋味。
雷匣子的兩聲巨響麻木了小六吆的整個身軀。等到她還過神來,才注意到那隻黑糊糊沉甸甸的東西還捏在自己的手裏。她連忙把那東西扔到地上,黑的槍口對着她宛如一隻瞎透了的眼珠,溢着青煙。她回過頭去,再也不敢動彈。
黑壓壓的廣場上揚子島的臣民們爛軟如泥。熊向魁不慌不忙地跨過人羣,從地上拾起那支新式手槍,把槍口對準自己,吹了吹,所有的人都白着眼睛,注視着這一偉大的舉動。"起來吧,你們,起來。"他對着廣場喊道。熊向魁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在槍筒上敲了幾下,幾聲悶響使散癱在地上的人們記起了鐵匠鋪裏的聲音。他們試着從地上爬起來,幾個膽大的湊過來看了個究竟,居然敢像小孩摸螃蟹那樣用手指點了幾下。有一個神緊張地抓了一把手槍,回過頭來宣佈了一個驚人的發現:"不咬人,跟河蚌一樣!"熊向魁拿起左輪:"這玩意兒沒什麼可怕的,叫手槍。"他把手槍舉過頭頂晃了晃:"這是科學,你們會懂的,科學!"(後續)《孤島》實際上已經寫完了。但誰都知道作品的完整和歷史的完整是兩回事,因而有些地方還要作些補充。"九月十五,鐵仙走湯狗與小六吆,在他們駛入江心之後,鐵仙即拔劍自刎,緣由不詳;"二十,熊向魁成了石屋的新主人,鱘甲會更名'熊掌會'。揚子島對科學的驚奇與崇敬,立即過渡成了對熊老爺的另一種形式的信,在揚子島,科學的最初意義成了一種新宗教,它順利地完成了又一次權力演變;"十月初一,龐大頭捕殺一頭公鱷魚,公鱷魚臉上的表情與當初的文廷生酷似無異,龐大頭當即開膛剖肚,尋文老爺未果,卻尋得至今仍在抖動的黑江豬的小拇指頭;"十月初三,一隻標有u·s·a的巨型鐵船出現在長江口,熊老爺説,不用怕,那是洋人的,洋人全不會彎腿走路;"十月初八,一艘載有五百又三十一人的大船在揚子島西三里處隨一聲炮聲覆沒,半數人罹難,半數漂至揚子島,他們登島以後的情形,七十二年以後歷史學家畢飛宇的《孤島》將會從頭説起。"——摘自《揚子史鑑》p373-374(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