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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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不叫南京路,叫大馬路。事情有一半就發生在大馬路旁邊。要我説,我還是喜歡上海的那些舊名字,一開口就是大上海的味道。有些東西新的招人喜歡,有些就不一樣了。就説名字,不管是人名還是地名,總是舊的好。舊的有意思,有嚼頭,見得了世面。舊名字不顯山不水,風風雨雨、朝朝代代全在裏頭,掐一掐全是故事。名字一換香火就斷了,聽在耳朵裏再也不是那麼回事了。
我是怎麼到上海來的?全是命。你要相信命。多少人在做上海夢,他們的夢埋進了黃土,深更半夜變成了鬼火還在往上海衝。可我十四歲就成"小赤佬"了。叫"赤佬"是上海罵人的話,不好聽。話要反過來説,你不到上海你能成為小赤佬?誰不想上大上海?十里洋場吶!可你來得了嗎?來不了。老天爺不給你洋飯碗,你來了也活不下去,你連路都不會走。那時候上海人是怎麼説的?"汽車當中走,馬路如虎口。"喇叭一響,你還沒有還過神來,汽車的前輪就把你了,後輪子再慢慢把你屙出來。你的小命就讓老虎吃掉嘍。我扯遠了。上了歲數就這樣,説出去的話撒大網都撈不回來——我怎麼來到大上海的?還不就是那個女人。
所有的下人都聽説小金寶和唐老爺又吵架了。小金寶的嗓子是吵架的上好材料。老爺最初對小金寶的着其實正是她的嗓子。老爺常説:"這小娘們,聲音像鵝,直在你耳朵眼裏轉。"老爺説這幾句話時總是眯着眼,一隻手不停地摸光頭。他上了歲數了,一提起這個年輕女人滿臉皺紋裏全是無可奈何。但老爺身邊的人誰都看得出,老爺的無奈是一種大幸福,是一種上了歲數的成功男人才有的喜從心上來。老爺是上海灘虎頭幫的掌門,拉下臉來上海灘立馬黑掉八條街。洋人在他面前説話也保持了相當程度的節制。但老爺到了晚年唐府裏終於出現了一位敢和他對着幹的人,是一個女人,一個年紀可以做他孫女的俏麗女人,一個罌粟一樣誘人而又致命的女人。她不是老爺的,也不是老爺的妾,老爺只是花錢包了她,就是這樣一個騷貨和賤貨硬是把老爺"治住了"。唐府的下人們私下説,男人越是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就越是賤,人人順着他,他覺得沒勁,有人敢對他橫着過來,他反而上癮了。男人就希望天下的女人都像螃蟹,橫着衝了他過來。小金寶是個什麼東西?男人的影子壓在身上也要哼嘰一聲的貨,她就是敢把往老爺的臉上放!老爺撓着光頭就會嘿嘿笑。下人們心裏全有數,他就是好小金寶的這一口!
老爺在英租界的上好地段為小金寶買了一幢小洋房。這麼多年來小金寶一直叫喊找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貼身丫頭。老爺給她換掉五六個了。老爺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仇恨小姑娘,長短肥瘦都試了,沒有一個合她的意。老爺不高興地説:"換了這麼多丫頭,你總不能讓我給你找個帶把的吧?"小金寶白了老爺一眼,扭着説:"為什麼不能?我們沒把的伺候你們男人,為什麼帶把的就不能伺候伺候我?"老爺一臉無奈。老爺順眼看了一眼立在門房的二管家。"我就要一個帶把的!"小金寶説完了這句話生氣地走了,她在臨走之前拎住老爺的兩隻招風耳晃了兩晃,老爺的光頭得像只撥鼓,但小金寶的這一手分寸卻是極好,生氣、發嗲、撒嬌和不依不饒全在裏頭,看得見七葷八素。老爺望着小金寶遠去的股心裏癢癢的,故意虎着一張苦臉。老爺背了手吩咐二管家説:"再依她一回,給她找個小公雞。"二管家低下頭,小心地答應過。臨了老爺補了一句:"好好挑,挑一個沒啼的。"我跟在二管家的身後走向那扇大鐵門。大鐵門關得很嚴,在我走近的過程中,左側的一扇門上突然又打開了一道小鐵門。開門人又高又大,皮膚像白蠟燭,滿臉都是油光,他的手背與腮邊長滿亞麻雜,眼珠子卻是褐的。最讓人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睫,在他關注別人時他的睫總讓人覺得他是個假人。他的兩道褐目光緊盯住我。我提了木箱望着他,腳下被門檻絆住了,打了一個踉蹌。二管家伸出手扶住我,一臉不在乎地説:"別怕,他是個白俄。"白俄伸出兩隻大巴掌,在我的身體上上上下下拍了一遍。二管家對他説:"小東西才十四。"白俄馬上對二管家討好地一笑,這一笑把我嚇壞了,我貼到了二管家的身邊。二管家笑着説:"第一次進唐府都這樣。"唐府的主樓是西式建築。石階的兩側對稱地放了許多盆花。蘭草沿了牆腳向兩邊茂茂密密地蓬開去。院子裏長了法國梧桐,又高又大,漏了一地的碎太陽。二管家領着我從右側往後院走。小路夾在兩排冬青中間,又幹淨又漂亮,青磚的背脊鋪成"人"字形,反彈出寧和清潔的光。我聽見了千層布鞋底發出的動聽的節奏,走在這樣的路上心裏自然要有發財的覺。
"有錢真好。"我忍不住小聲自語説。
"有錢?這算什麼有錢?"二管家説,"大上海隨你找一塊洋錢,都能找到我們老爺的手印。"
"怎麼才能有錢?"我把箱子換到另一隻手上説。
"你越喜歡錢,錢就越是喜歡你。"
"錢喜不喜歡我?"我急切地問。
"到上海來的人錢都喜歡,"二管家不緊不慢地嘮叨説,"就看你聽不聽錢的話。"二管家是個愛嘮叨的人,一路上他的嘴巴就沒有停止啃咬。我的運氣不錯,一下子就碰上了饒舌的人。饒舌的人一般總是比寡言者來得和善。
我説:"怎麼聽錢的話?錢能説什麼話?"
"説什麼話?"二管家説,"這年頭錢當然説上海話。"我跟了兩步,説:"我聽錢的話。"二管家寬容地一笑,摸了我的頭説:"那你就先聽我的話——你要錢幹什麼?"
"回家開豆腐店,等我有了錢,我回家開一個最好的豆腐店。"
"豆腐店?豆腐店算個。"對面走過來一個女傭,她的手裏捧了一大塊冰,涼氣騰騰。女傭從二管家面前走過時立即堆上笑,用奉承的語調叫"二管家"。二管家點過頭,鼻孔裏哼一聲,算是答應。
回頭想想二管家這人有意思。我做人的道理有一半是他教的。誰和他在一起他也會教誰,他喜歡説話。二管家這人喜歡説話,就像我現在這樣。人上了歲數牙齒就拼不過舌頭了。二管家這人其實心不大,能在虎頭幫唐老大的手下混得一個體面差事二管家心滿意足了。現在想來二管家這人其實可憐。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在大上海,他的心思全耗在別人的心思裏了。他整天察言觀,瞪了一雙眼睛四處打聽,為的是什麼?在上海灘能混得像個人。他越想像個人其實越來越像條狗,上海灘就是這種地方。我到上海不久他就惹上大禍了。他本可以不死的,可他還是死了。他死在對唐老爺的愚忠上。一個人對主子不能不忠,一個人對主子更不能太忠,太忠了就愚,成了愚忠。不忠容易引來災禍,太忠則更容易招來災禍。二管家的死是他自己招來的。我當初要是懂事就勸他別那樣了。可我能懂什麼?我才十四歲。
二管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帶進廚房,而是把我帶進了浴室。這時候大上海的鐘樓響起了遙遠的報時聲,滿打滿算地六下。我站在浴室門口側了耳朵問:"這是什麼?怎麼這麼響?"二管家推開浴室的門説:"這是鍾,大上海的鐵公雞。"二管家進了浴室,命令我説:"全扒了,你他媽像個餿粽子。"我望着浴池,地面很大,正對爐膛口的牆面上晃着橘黃火光,懶洋洋的。二管家不耐煩地説:"快點!"我一顆一顆解釦子,我的布藍上衣上有了汗漬漬的濕。我把衣褲團在地上,翹着股泡進了熱水,不規則的熱氣在脖子四周嫋娜並升騰。二管家用火鉗鈎起了我的衣褲,迅速進了爐膛。我還沒有來得及叫喊牆壁上懶散的橘黃火苗頃刻間張牙舞爪了,變得洶湧澎湃。我望着火苗重新黯淡下去,忍不住心疼。二管家沒理我,只是進了水池把頭泡進水裏去,好大一會兒才伸出腦袋,他的頭髮披在額頭上,看上去非常好笑。二管家的情緒不錯,他在霧氣裏頭對我很開心地咧開嘴。我想了想,也跟着他笑,望着牆上平靜的火苗無端地幸福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怎麼能進唐府的?"我的下巴埋在水面,不解地對他搖頭。
"你討大便宜了,小子,就因為你姓唐!"二管家快活地扭動肢説,"在這塊碼頭,只要你姓了唐,事情就好辦了。姓了唐再進了唐府,那可就齊了。小子,在唐府裏頭,你是隻小耗子,可你再跨出唐家的門檻,貓見了你都得叫你三聲大爺;不過呢,你不能亂動,該在裏待著你就乖乖待著,在大上海,伸手退手,開口閉口全是大學問,你要走錯了一步,叭,夾子就把你攔夾住了——你就算完了。沒有第二回。大上海就這樣,你還小,這個你不懂——記住了,小耗子?"
"記住了。"二管家摁住了我的頭,往我的頭上打洋皂。我抓了幾下,頭上響起了一大片洋皂泡沫細碎的滋滋聲,像爬過好幾只螃蟹。二管家把洋皂到我的手上,命令説:"好好擦——這可是東洋貨,你給我把耳後頭好好幾把,別他媽的給我添麻煩。"我把東洋皂握在手上,滑滑的像一條泥鰍,有一股很好的香味。東洋貨我可是頭一回碰到。我所知道的東洋貨只有"味之素",聽人説像麪粉,鮮得在舌尖上打滾。我只在縣城戲園子旁邊見過廣告,藍藍地寫成"味の素",大人們總是説"味之素"。
二管家説:"小子,你他媽真是好福氣,趕上這個時候來上海。我們老爺來上海的那陣子,大馬路上還沒有裝新燈呢。"二管家從我的手裏接過東洋皂在身上咯吱咯吱只是亂擦。"上海灘的這些大樓,別看那麼高,在老爺眼裏全是孫子,是老爺看着它們一天一天長高的。老爺在十六鋪做事那陣子,嘴上剛剛長,後來入了門,'通'字輩的,這個你不懂。二爺和三爺原比老爺晚一輩,排在'悟'字上的,大清亡國的那一年,老爺從英國人手裏救了他倆的命,反和他們拜了把子,結成生死兄弟,這是什麼事?可咱們老爺就這種人!老爺就是靠一身仗義打下了這塊碼頭!"
"我給老爺做什麼?"我慌忙問,內心充滿崇敬。
"想伺候老爺?"二管家聳起肩頭大度地一笑,"不吃十年素,就想伺候老爺?"我抹了一把臉,對了二管家只是眨眼。
"你去伺候一個女人。"二管家神秘地一笑,悄聲説。
"我要伺候老爺!"二管家對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沒有發脾氣。我真是碰巧了,二管家因為當晚的豔福變得格外寬容。他笑笑説:"是老爺的女人,老爺捧了十年了,大上海的歌舞皇后。"
"我不會。"我説。
二管家有點不高興了,"嗯"了一聲,説:"又他媽的不是讓你當主子,做奴才,誰他媽的不會?一學就會!"我不吭聲。我的頭腦只想着老爺。我輕聲説:"我不。"
"你不?"二管家着手裏的泡沫,怎麼也沒料到我敢回他的嘴,順手就給了我一巴掌,臉上拉下一道黑。"你不?等見了她,你想學就來不及了!——你不?老子混到今天這個份上,都不知道不字怎麼説。鳥小不知樹林大!上海灘多少腦袋掉進了黃浦江,知不知道為什麼?嗯?就因為説了那個字。不?手拿洋槍管,誤作燒火,你小東西膽子可真大!我告訴你,你先伺候個把月,你能把個把月撐下來,這隻燙飯碗你才捧得住——記住了?"
"記住了。"二管家從浴室裏一出來就對我進行了改裝。他讓我套上了黑綢衣,袖口的白翻口翻上去長長的一大塊。二管家説:"唐家的人,白袖口總是四寸寬,你可不要拿它擦鼻子。老爺可容不得家人袖口上有半點斑,記住了沒有?"我説:"記住了。"隨後二管家找出一隻梳子,把我的頭髮從中央分出兩半,沿着耳齊齊剪了一圈。我的頭上像頂了一隻馬桶蓋。二管家幫我鉸完指甲,説:"好了,小子。從現在起你是小姐的跟班了,你要記住,是我把你帶到了上海。你要好好幹,可別丟了我的面子!將來發財了,別忘了今天!——記住了?"
"記住了。"二管家用手擦去了玻璃上的水汽,我從鏡子裏一下看見了一個穿着齊整的小少爺。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我。洋皂真是不錯,我的臉皮也比先前白了。我的身上洋溢着一種洋皂的城市氣味,我看了一眼二管家,這老頭真不錯,就是囉嗦了點。我回過頭,邁出了步子,做了上海人走路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逍遙城"三個大字是由霓虹燈管構成的,多種不安穩的彩迅速閃耀即刻又迅疾死亡,行書的撇捺因燈管的狂飛亂舞失卻了漢字的古典意韻,變得焦躁浮動又急功近利,大街兩邊燈光廣告林立,一個個搔首姿,像急於尋找嫖客的子婊。我從汽車裏一站上水泥路面就受到夜上海的炎熱。汽車喇叭一個勁地添亂,它們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汽車被各種燈光泡成雜,受了傷的巨形瓢蟲那樣花花綠綠地來回爬動。一個鄉村婦女慌張地橫越馬路,車喇叭尖叫了一聲,婦女打了個愣,隨即被車輪子撞倒了。二管家在我的肩上輕拍一下,我急忙回過頭來。"上海有句話,"二管家關照我説,"汽車當中走,馬路如虎口,你可要當心。"我尾隨在二管家身後走進逍遙城。屋裏亂哄哄地擠滿了人。各種口音嗡嗡作響織在一塊。煙霧被燈光成淺藍,浸了整個大廳。我的呼變得困難。氣老是不到位,我擔心這樣厚的空氣到肚子裏會再也吐不出來的。我的腦子裏空如風,腳步變得猶疑,彷彿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栽到地窖裏去。這樣的場面使我恍如遊夢,伴隨着模糊的興奮和切實可的緊張膽怯。我不停地看,什麼也沒有看見,我每走一步都想停下來對四處看個究竟,別一不小心踩出什麼亂子。但二管家已經回頭兩次了,臉上也有了點不耐煩。這個我相當。我內心每產生一處最細微的變化也要看一眼二管家的。這個城市叫"上海"真是再好不過,恰如其分,你好不容易上來了,卻反而掉進了大海。上海是每一個外鄉人的洶湧海面。二管家在這片汪洋裏成了我的惟一孤島。不管他是不是礁石,但他畢竟是島,哪怕是淤泥,這個愛嘮叨的老頭總算是我的一塊落腳點。我機警而緊張地瞟着他,二管家第三次回頭時我吃驚地發現他離自己都有兩扁擔那麼遙遠了。我兩步就靠了上去,腳下撞得磕磕絆絆。我一跟上他心裏又踏實了,膽怯裏躥出了少許幸福,見了大世面。我側過了臉,慢慢地重新掛下下巴,痴痴地看領帶、手錶、吊扇這些古怪物什。四隻洋電扇懸在半空,三個轉得沒頭沒腦,有一隻卻不動,四隻木頭葉片傻乎乎地停在那兒。我望着這隻吊扇腳底下邁不出力氣了。我曾聽説過的,大上海有許多東西它們自己就會動,從早動到晚,我望着電扇臉上遏止不住開心,終於真正走進了大上海,終於成了大上海的人了!我十分自豪地想起了鄉村夥伴,他們這輩子也別想看見洋電扇的。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又記起了二管家,慌忙趕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