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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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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胖子進逍遙城之前我正站在後台。我在練習打火機。我已經玩得很好了,可以説點火我已經十拿九穩。打火機真是一件很好玩的東西,小輪子轉來轉去,就能把火轉出來了,真是很有意思。我喜歡打火機裏頭的汽油味,很好聞,深一口真是過癮。我站在小金寶的衣櫥房邊,一遍又一遍玩打火機。我注意到大廳裏許多大人都在玩打火機。漂亮,有派頭。我要是有了錢,長大之後可也是要煙的,煙好不好在其次,我只喜愛點煙的樣子。等我開了豆腐店,出完了豆腐,我會倚在門框上,慢慢掏出打火機,啪地一聲點上了,真是帥氣,處處是大上海留下的氣派。

小金寶坐在那面乾淨的鏡子面前,用膏細細修理她的。我只能從鏡子當中看見她的半張臉。她的那半張臉,讓她自己擋住了。這個女人幾乎每天都在修理自己。我望着她的背影,手裏機械地撥動打火機,我並沒有料到我已經闖下大禍了。我手裏的火苗早已爬上了小金寶的一件粉旗袍。一團火焰眨眼間變大了,如一朵荷花,開放在小金寶的粉旗袍上。

我慌忙吹滅火苗,一把用手摁住。我挪開巴掌之後發現,旗袍的前襟開了。一個比雞蛋還大的。我張羅了兩眼,小金寶早站起身子了。她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自己的目光。我收起打火機,悄悄把旗袍拿下來,順了衣架卷好,放進了衣櫥。

這時候小側門外突然衝進來一個四十開外的女人。四十開外的女人慌慌張張地説:"小姐,老爺來了,快,老爺來了。"小金寶側過臉,疑疑惑惑地問:"他怎麼來了?"女人説:"來了好幾個,説是陪餘胖子聽歌來了。老爺讓你上《花好月圓》,小姐你快點換衣服。"小金寶並不急。她把手背到身後,一邊解衣服一邊撇了嘴罵道:"那個老鬼!"小金寶從頭上取下一隻蝴蝶髮夾,咬在嘴裏,無打采地説:"臭蛋,給我把那件粉旗袍拿來。"我心裏咯噔一下,看一眼那個女人,打開了櫥門,裝出認真尋找的樣子。我翻了兩下,把那件旗袍壓到下層,挑了一件紫道袍式樣的東西,託在手上,小心捧到她的面前。"小姐。"我説。

小金寶伸手抓了一把。她的頭回都沒回。我看見她的修長指頭在衣服上捻了一把,猛地把衣服摔到我的臉上,大聲説:"是旗袍,鄉巴佬,你以為老爺到這兒出家來了!"女人倒是眼尖,幾乎沒費神就從衣堆裏頭找到了那件衣裳,嘴裏不停地説:"小姐,別急,老爺他們在説話呢,就好,這就好。"女人給小金寶套上旗袍,她把衣架順手放在了梳妝枱邊。我屏住呼,嚴重關注着小金寶臉上的表情變化。小金寶懶散的目光在鏡子中游移,如只貓,突然就發現了一隻老鼠。我盯着她的眼睛,小金寶的懶散目光在見到那隻糊之後瞳孔由一條豎線變成了一個圓!她嘴邊的鬍鬚賁張開來,大聲説:"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個?"女人搖着頭,緊張得説不出話來。小金寶低下頭對我吼道:"怎麼回事?"事到如此我反而不緊張了。我望着她的樣子心中一下子滿了冰淇淋。"我不知道。"我説。説完話我掛下眼皮,望着她的鞋尖。我的腦海裏想像起她的模樣,口紅和胭脂一起氣急敗壞。

小金寶順手起衣架向了我的腦門。我甚至沒有回過神來,沒有來得及受到疼,額上的血順了我的眉骨爬了下來。血進了我的眼眶,它使小金寶染上了一層鮮紅,在血泊裏頭活蹦亂跳。

逍遙城的四壁響起了《花好月圓》,小金寶隨了音樂的節奏款款登台。台下一片雷動。我捂着傷口,看見老爺慢慢鼓起了兩隻瘦巴掌。他的笑容皺在一起,像一塊舊布又髒又皺。小金寶走到台邊狠狠瞪了我一眼,隨即轉過臉去,她一轉臉臉上立即風景無限,散發出賣媚笑。我注意到老爺、宋約翰和鄭大個子中間夾了一個大胖子。我猜得出他就是電話那頭的"餘老闆"。餘老闆銜了一支雪茄,青煙霧後頭的眼睛一直盯着小金寶。他的眼睛極凸,和他的嘴一樣十分形象又十分飽滿地鼓在外頭,像著名的金魚水泡眼。餘胖子坐得很正,用肅穆的神情對着小金寶無限專注。

鄭大個子端了一隻酒杯,不苟言笑。

宋約翰只瞟了台上一眼,立即把目光挪開了。他的眼睛裏大上海靜然不動,如一隻鱷魚靜卧在水下。

餘胖子把兩片豬肝就到老爺的耳邊,説了一句什麼。老爺聽後便大笑,兩隻手摸着光頭,連聲説:"彼此彼此,彼此彼此。"小金寶的含情脈脈帶了很濃的表演質,她半睜半閉的眼睛一直望着這邊,像牆上年畫裏的人物,每個人都覺得她只是在看自己。唐老爺以為小金寶拿了眼睛與自己恩愛了,來了興致,對餘胖子大聲説:"餘老闆,這聲音聽起來怎麼樣?"餘胖子笑着説:"看在眼裏比聽在耳朵裏有意思。"小金寶唱道:"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老爺撓了頭説:"唱來唱去,我就愛她唱這一段。上海灘會唱這個的到處都是,可她一唱就不一樣,你聽,你聽聽,拐來拐去的,像用鵝掏你耳朵。"餘胖子大而凸的眼睛失神了,目光里長出了指頭。那些紛亂的指頭在小金寶的身上握來去。宋約翰利用這個機會走進了舞池。他的舞步莊重典雅,兩條褲縫正對了皮鞋鞋尖,在舞步節奏中既風倜儻又極見分寸。他的臉上掛了一層笑,目光沉着自如,只在轉體的過程中迅疾地朝台上一瞥。小金寶的目光在遠處默契地捕捉到他的轉體,惡作劇的幸福貯滿了心,小金寶心花盛開,歌中的氣息發。這樣的氣息染了老爺,染了餘胖子,只有鄭大個子木然不動,他端了一杯酒,看起來憂心忡忡。

從小金寶上台的那一刻起,我就瞄好了她最喜愛的那條花褲子。他們正開心。我悄悄打開衣櫥,掏出打火機,練地點着了,在股那一塊燒了個,隨後換了個位置,在對稱的地方又燒了一個。小金寶的褲子上立即戴上了一副眼鏡。

做完這一切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儘量收住我自己,吧枱上的冰塊那樣不動聲

小金寶從台上下來後那邊進入了正題。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旁,陷入了正式對話之前的短暫沉默。老爺首先打破了僵局,老爺的動了幾下,説了一句什麼。餘胖子的雪茄早就自滅了,他了兩口,嘴裏沒能噴出東西。宋約翰從桌子上拿起打火機,送上去一火苗。餘老闆依然在目送小金寶。小金寶轉身前回過頭來,恰巧看到宋約翰給餘胖子點煙,臉上頓時不順了,掉過了頭去。她的掉頭動作看起來過於用力,過於生硬。餘老闆沒有看宋約翰送過來的火苗,平靜地接過打火機,自己點上了。餘胖子微笑着吐出一口濃煙,嘴也動了一下。他們的説話聲極小,我什麼都沒能聽見。他們的話不多,句子也不長,就幾個字,但從臉上看過去,話裏頭的分量都不輕。老爺和餘胖子都只説了有限的幾句,宋約翰欠了欠上身,説了半句話。他的話還沒有説完老爺的巴掌就伸出來了,叉開指頭擋在半空,宋約翰望着這隻瘦巴巴的巴掌,把後半句話嚥下了肚子,我注意到老爺的臉就是在伸出巴掌之後變得難看的。他又説了一句什麼,然後用一種期待的神態注意着餘胖子。餘胖子耷拉下上眼皮,沉默良久,爾後從嘴裏取下雪茄放到煙缸裏頭,站起身,只留下了幾個字,三個甚至是兩個字,兀自走了。這是一個姿態,一個強硬的姿態,一個有成竹的人才有的姿態,隨着餘胖子的起立另兩張桌子旁分別站起來兩個大漢,貼着餘胖子一同出去。我回頭望了望坐在鏡子前的小金寶,又望了望老爺他們幾個,眼前的一切撲朔離。眼前的一切那樣不真切,沒有底,帶有濃郁的大上海質。

老爺習慣站起了身子。他站得極慢。他的送客姿態都沒有做好餘胖子就走出三四步了。老爺沒有跟上去,只瞟了餘胖子的背影一眼,然後就望着煙缸裏的那半雪茄。雪茄騰起一縷孤直的青煙,老爺重新抬起的臉上憑空而來一股殺氣,如煙缸裏的雪茄,燎起陰森森的冷藍霧靄。但他的眼睛依舊在笑。他抬起的目光與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的眼睛不期而遇了。六隻眼睛開始了絕密會議。會議只用了幾秒鐘,就地開幕,就地解散。沒有人説一句話。幾秒鐘之後一切進入了逍遙城的常態。但會議的內容隆重巨大,會議一致通過,"做"掉餘胖子。

後來歲月裏我終於明白,老爺把餘胖子約到逍遙城裏頭,不只是給宋約翰擦一擦股,還有一筆賬,是一筆大賬。唐老爺想做掉餘胖子,絕對不是餘胖子不肯放過宋約翰,不肯給老爺這點面子,而是老爺的心裏頭有了隱患,在煤球生意上。老爺不擔心劉鴻生,這個後來成為煤炭大王的人物與唐老爺一個吃河水,一個吃井水,犯不上。老爺警惕着餘胖子,他不能答應讓餘胖子進來。老爺聞得到煤炭生意裏頭銀子的氣味,但老爺丟不開現在手頭的"這碗飯","這碗飯"是他成為"虎頭幫"掌門時師傅親手給他的。"虎頭幫"的香火他斷不得。煤炭這口煙我唐某可以不,你姓餘的也不能。你要我就做掉你。這是規矩,不講理的規矩,大上海的規矩。

老爺就想靠近餘胖子,聞一聞他。你姓餘的到底有沒有和英國佬熱乎上,想把手到煤炭裏去。老爺不在乎別人怎麼説,就相信自己聞一聞。你抬哪一條腿,他就知道你放什麼,聞錯了怎麼辦?——"當然有聞錯的時候,"老爺曾慢聲慢氣地説,"殺錯了不要緊,但不能放錯了。"唐老爺望着餘胖子走出逍遙城的背景,聞出東西來了。不過這一回他的確聞錯了。但到底是誰讓他聞錯了的?是姓餘的。當然要"做"掉他。

上海灘就要死人了。

小金寶起牀通常在午飯時刻,夏裏也就是午眠時分。小金寶從來不午睡的。她一覺醒來時大上海的太陽正懸掛在中天。夏的太陽兇猛鋭利,大上海也就是這一刻能安穩幾分鐘,四處皆靜。小金寶的後院的草坪全是刺眼的炎陽。天井的地磚烤白了,反出懶洋洋的光,後院的草坪上幾隻的木凳不醒目了,顯眼的倒是凳子底下的黑陰影。那些陰影如幾隻黑狗,靜卧在草坪的四周。

小金寶在馬臉女傭的安排下洗漱完畢,靜坐在大廳裏吃早飯了。她剛剛洗完臉,臉上隱隱有一種青光芒。她早晨的胃口歷來不好,景泰藍小碗與調羹在她的手裏發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揚。她的左前方有一盆花,五六朵鮮的玫瑰富貴而又喜氣。小金寶沒有上妝,她的臉在玫瑰面前出枯敗痕跡。小金寶看了看窗外門前的大太陽,突然心血來,關照女傭説:"把冬天的衣服拿出來曝曝。"小金寶的衣服真多。這也是每一個風塵女子共有的特徵。馬臉女傭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天井裏就鋪得紅紅綠綠。我幫着馬臉女傭接接拿拿,但小金寶馬上把我止住了。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漬多,"太滷"。我只能斜站在門框旁邊,看天井裏的那株大芭蕉。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陽下閃爍着油光,被陽光得又妖嬈又吃力。它的巨大葉片在水泥與磚頭之間顯得缺乏應有的呼應,從進門的那一天起,我總覺得這株芭蕉與小金寶之間有某種相似,紛絮茂盛底下隱藏了一種易於忽略的孤寂。

馬臉女傭開始往後院的草坪上運衣裳。整個後院開始瀰漫出樟腦丸的古怪氣息。這股氣味越來越濃郁。小金寶夾了煙,我走上去打火,她半天都沒有點,卻把煙放下了自語説:"多香,多好聞的氣味。"我知道她説的是樟腦。我不懂她怎麼這樣痴這種氣味。她的腦門上有一種夢的顏,在夏午時鬆軟地綿延。我覺得她有一種類似於夢的東西被樟腦的氣味拉長了,亂了,得四處紛飛。小金寶這樣的神情渲染了我,我追憶起我的家鄉,我的小柳河,我的桑樹林。我望着小金寶,就這麼走神了。小金寶突然注意到了我的打量,無打采地説:"看什麼?我又不是西洋鏡!"小金寶哼了一聲,走到了條枱面前。她趿了一雙拖鞋,她的走動伴隨了拖鞋與地毯的磨擦聲,聽上去拖沓而又慵懶。她拿起一張膠木唱片,放到手搖唱機上去,搖了兩下,卻又把唱片拿下來了。她的手又伸到了礦石機的開關上去,奧斯邦電台裏頭正播送小金寶的歌。小金寶聽了兩句,好像對自己極為厭煩,轉開了。另一家電台裏是本仁丹和南洋香煙廣告。小金寶轉了一氣,聽來聽去總是無聊,順手又關了。

我側過臉打量起後院,鞦韆也被馬臉女傭用上了。鞦韆上卧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陽曬出了熱焰,在鞦韆上像被燒着了,有一種無無形的火苗在靜靜晃動。小金寶點上煙。她的煙得極深,吐得卻很慢,很輕。大口大口的濃煙裏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焦慮與鬱悶,隨後淡了,隨後淡成為虛空。

這天就這樣無聊,就這樣無所事事。就是這樣的無聊中我卻惹下了大禍。

傍晚時分馬臉女傭開始收衣物。小金寶説:"臭蛋,洗洗手,幫着收東西。"我洗好手,小金寶拿出一包樟腦丸和一疊小方紙,關照我把樟腦丸一顆一顆包好,待會兒到衣服的口袋裏去。依照小金寶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隻角落好白紙團。我託着一隻盤子走進了小金寶的卧室。她的卧室極考究,放滿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寶不在卧室裏頭,但我儘量躡手躡腳,不出半點聲音:我知道這個女人對樟腦氣味的病態熱愛,能放的地方我都給她放上了。

事情最終發生在一雙棉鞋上,這雙老式兩片瓦棉鞋放在一張櫥子的底部,被一塊布擋着。這樣的棉鞋我非常悉,這樣的棉鞋充滿了冬季裏的鄉村,但在小金寶的卧房裏見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沒有穿過,沒分出左右。我把手伸進去,夏裏把手伸到棉鞋的深處有一種異樣的歸家受。我進一隻樟腦丸,隨後拿起了另一隻。

另一隻鞋裏頭有隻小盒子,一隻極普通的紙盒。我打開來,裏頭裝滿了塑膠口袋,口袋裏頭是一個圓,像一隻大耳環,也可以説像一隻小手鐲,軟軟的。我拿在手上,回頭看了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在修指甲,沒留意我這頭。出於一種神秘的暗示,小金寶恰恰就在這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她看見了棉鞋。她的整個身子抖了一下,像給刀子戳着了。小金寶無比迅猛地衝進來猛推了我一把,抱過了棉鞋。她把所有的東西都了進去。她的這次兇猛舉動使我十分錯愕。她捂住棉鞋,臉上了顏。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那又不是金子。那麼軟,能值什麼錢?

"你看見什麼了?"好半天她這麼厲聲問。

"

沒有。"我説。

她咬了牙撕着我的耳朵問:"你剛才看見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