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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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來上海第一天裏第二次走進唐府。我跨進大門就困得厲害。我也不知怎麼的。我就是要睡覺。我們三個人走在唐家大院裏,我突然發現院子裏多了好幾輛小汽車,清一鋥亮漆黑。遠處有幾盞路燈,汽車上那些雪白的反光亮點隨我們的步行在車面的拐角處滑動,如黑夜裏的獨眼,死盯着你,死跟着你,森然駭人。四五個男人閒閒散散地在梧桐樹下走動並煙。他們都有上海人的病,至少有一隻手在褲子的口袋裏。我阿媽説得不錯,人進了城一雙手就懶下去,再也勤快不起來了。我轉過頭,藉助路燈的燈光我看見圍牆的上方有一圈鐵網,這是下午被我忽略的細節。
第一次進這個大院時我充滿了自豪。而現在,我的中充滿害怕。什麼事都沒有,但是我怕。我覺到到處都長了。我拎了小金寶的化妝箱跟在小金寶的身後,一直跟到後院的一座小樓房。對面走上來一個老頭,看見了小金寶,招呼説,"小姐,老爺早回來了。"小金寶沒理他,扭着股向樓門口走去。
二管家叮囑我説:"記住怎麼走,以後小姐每回來,你都得伺候好了。"二管家替小金寶推開門,大門沉重而又豪華。小金寶斜了身子進去,她的肢在跨過門檻的過程中蛇一樣綿軟華麗,留下了劍麻絲中才會有的詭異氣息。
門後頭還有一道門,那裏才是老爺的卧室,二管家守到卧室門口,看着小金寶進去,轉過臉對我説:"看着我,小姐進了屋,你就這樣守在門外。"二管家弓垂手,給我做了很好的示範。二管家説:"千萬別打盹犯困,就這麼守着,老爺什麼時候要吃喝了,你就到那邊去傳話。"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我的眼裏盡是閃着光亮的緻器皿與玩意。二管家説:"你站給我看看!"我貼着牆弓了,垂好兩隻手站在門口,但我的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
二管家呵斥説:"看什麼看?這裏的東西,就算你股裏再長出一隻眼睛也看不完——你給我記住,你是我帶來的,往後喜歡什麼,就別看什麼,要看也只能用心看!拿眼睛看東西,時間一長人就犯傻,唐家可丟不起這個人——記住了?"
"記住了!"二管家大聲對裏頭説:"小姐,去請老爺啦?"裏頭"嗯"了一聲。是從鼻孔裏傳出來的。
你説我到上海做什麼來了?長大了我才明白,是當太監來了。太監只比我少一樣東西,別的和我都一樣。小金寶不喜歡丫頭,這才有了我的上海天堂夢。小金寶不要丫頭是對的,説到底她自己就是個丫頭,這個她自己有數。女孩子個個危險,在男人身邊個個身懷絕技。小金寶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她們趕走,像真正的貴婦人那樣,耷拉了眼皮,蹺起小拇指,居高臨下把人攆了出去。其實呢,她是怕。女人家,尊卑上下全在衣着上,上了牀,得光,誰比誰差多少,誰是盞省油的燈?
小金寶不肯要丫頭還有一個更隱晦的理由:丫頭家太鬼,太聰明,太無師自通。丫頭家在發現別人的隱私方面個個都是天才。她們往往能從一隻髮卡、一個鞋印、一頭髮、一塊穢布或內分泌的氣味中發現大事情,挖出你的眉來眼去,挖出你被窩裏頭的苟且事。小金寶可冒不得這個險。小丫頭們鼻頭一嗅,有時就能把體面太太的一生給毀了。上海灘這樣的事可多了。所以小金寶要太監,要小太監。十四歲的男孩懂什麼?自己還玩不過來呢。
二管家帶了我往前面的大樓走去。大樓的客廳乾乾淨淨,四處洋溢出大理石反光。我走在大理石上,看得見大理石深處的模糊倒影。燈光有些暗,是那種極沉着極考究的光,富麗堂皇又含而不。
二樓的燈光更暗,燈安在了牆裏頭,隔了一層花玻璃,折映出來。我的腦子裏開始想像老爺的模樣,我想不出來。老爺在我的心中幾乎成了一尊神。
我走進一間大廳,大廳輝輝煌煌地空着,但隔了一面牆裏頭還有一大間。牆的下半部是絳褐木板,上半部花玻璃組成了一個又一個方格,裏屋的一切都被玻璃模糊了,在我的眼裏綽約斑駁。屋裏坐滿了人,他們的腦袋在花玻璃的那邊變得含混而又不規則。二管家打開門後門縫裏立即飄出一股煙霧。屋裏的人都在煙,有一箇中年男子在慢條斯理地説話。他的話我聽不懂,但我從門縫裏發現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紅木靠背椅子上。椅子就在門後頭。我只看得見椅子的高大靠背,卻看不見人,但我知道椅子上有人。椅子旁邊一個瘦的老頭正在水煙。他煙蓋的背面有一把銅質小算盤,瘦老頭右手小拇指的指甲又尖又長,他就用他的尖長指甲撥他的銅算盤,撥幾下就把水煙壺遞到椅子的旁邊。這把銅算盤引了我。我猜得到椅上坐着的一定是老爺。
我看不見老爺,我只到威嚴,到老爺主持着一筆上海賬。
門縫裏頭銅算盤的上方是一隻手,手裏夾了一支大雪茄。雪茄的白煙霧後頭是對面牆角的落地座鐘。一切和時鐘一樣井然有序。
二管家輕聲説:"屋裏所有的人你都要格外小心,見到他們都要招呼,招呼時你只能看一眼,然後把眼皮掛下來,看自己的腳尖,眼睛放到耳朵裏去,在耳朵裏頭瞪大了,記住了?"我張了嘴巴,點頭,四周安安靜靜。
電話鈴的響聲突如其來。我嚇了一跳,張望了好半天才從客廳的牆上找到了聲音的來源。牆上有一個黑東西,我在後來的子裏才知道,那個黑東西有很好的名字,叫電話。
二管家取下耳機。他取耳機時陰了臉,只説了一聲"喂",彷彿立即聽到了什麼開心事,臉上堆滿了笑。二管家喜氣洋洋地説:"是餘老闆。"二管家這麼説着放下了電話,走到屋裏去,彎下對巨大的靠背説:"餘老闆。"我看見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看得出"餘老闆"對他們早就如雷貫耳。
一隻手把茶杯放到了桌面上。放得很慢,很常。是老爺的手。
巨大的靠背後頭終於走出來一個人。光頭,黑瘦,穿了一身黑。我愣住了。我幾乎不相信自己了,這哪裏是老爺?這哪裏是上海灘上的虎頭幫掌門?完全是我們村裏放豬的老光。
老爺慢地跨出門檻,卻不忙去接電話筒。老爺發現了我。老爺慢地對二管家説:"就是他?"我看見了老爺的一嘴黃牙。
二管家説:"快叫老爺。"我有些失望地説:"老爺。"聲音像夢話,沒勁了。
老爺説:"叫什麼?"
"臭蛋。"我説。
"怎麼叫這個名字?"老爺不高興地説。
"是小姐剛起的。"二管家説。
老爺的臉上鬆動了,點頭説:"不錯,這名字不錯。"
"姓什麼?"老爺問。
我忘了二管家的關照,兩隻眼盯着老爺,一動不動,不慌不忙地説:"姓唐。"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怕他。這叫我很傷心。
老爺注視着我的眼睛,接過了電話,説:"小東西,是塊姓唐的料。喂——"老爺拿起電話時一臉的太平無事,和二管家一樣,只聽了一句馬上滿面風了,老爺説:"餘老闆,好久不見了,上次大少爺過生真是對不住,那兩天蘇州…"我只聽見老爺説到蘇州,隨後老爺就不吱聲了。老爺對着話筒聽了好大一會,臉上慢慢不乾淨了。
老爺沉默的過程中屋裏所有煙頭前的煙都滅了,青青地往上冒。
老爺後來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