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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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説。
小金寶一時反而無話了。她穩了穩自己,卻沒有再説什麼。她把棉鞋順手扔進一隻箱子裏去,把我拉到客廳,叼好煙,對我小聲説:"給我點煙。"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給她點完煙,小心地立在她的身邊。
馬臉女傭恰巧走進客廳,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卻被小金寶叫住了。"柳媽,"小金寶躺到一張躺椅上,"讓我看看我的小乖乖。"馬臉女傭沒有立即離開,她放下衣物,卻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讓我不踏實。她就那麼用生硬冰涼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掛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時候馬臉女傭已經離開了,她從懷裏取出一隻銅鑰匙,從後門拐到左邊去。隨後就沒了下文。
小金寶的香煙掉三分之一時馬臉女傭回來了。懷裏抱了一隻大圓桶。圓桶上罩了一層厚厚的黑布。小金寶夾了煙,用夾煙的那隻手指了指地上的圓桶,對我説:"臭蛋,把布掀開。"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隻布角,不清黑布下面是什麼。我拉開那張布,拉開布我就嚇呆了,一條眼鏡蛇幾乎在同時豎起了它的脖子,對着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盤在一隻極大的玻璃缸裏,它的糙皮膚在玻璃的透明中纖毫畢現。馬臉女傭用一塊玻璃壓住缸口,小金寶蹲到玻璃缸邊,尖尖的指頭華麗地撫過玻璃壁,對蛇説:"小乖乖,你真乖,是在鄉下好還是在我這兒好?"小金寶一邊自問一邊自答了:"呵,在我這兒好,你可要乖,在我這兒你可別亂動,亂説,啞巴的舌頭不乖,啞巴的舌頭就沒有了,對不對?"馬臉女傭正站在我的對面,我看見馬臉女傭的兩隻手緊叉在一處,兩隻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轉動。她的一隻牙齒齜在外頭,兩道目光痴痴地望着我。我的手涼了,我聞到了馬臉女傭嘴裏的一股濃臭。我低下頭,聽懂了小金寶話裏的話,可我不明白什麼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覺得手上冰涼,好像那條蛇從我的身上游了過去。
小金寶歪了下巴讓馬臉女傭抱走玻璃缸,走上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舌頭上。我用牙咬住了舌尖,對舌頭説:"你可要乖,在我這兒別亂動,亂説。"小金寶突然對我好些了。這讓我很意外。我不懂究竟因為什麼。她甚至上街買線這樣的事也讓我陪她了。她買回了一盒子英國線,米,摸在手裏茸茸的,兩隻指頭一捏就沒了,鬆開指頭它們又恢復了原樣。小金寶買完線情緒特別地好,還主動讓我摸了一把,問我説:"好不好?"我想了想,連忙説"好"。
午後小金寶打線的興趣説來就來了,她讓我坐在她的對面,胳膊做成一張架子,幫她繞線團。小金寶繞到第三隻線團時門外響起了剎車聲,小金寶有些意外地抬起頭,進門的卻是給老爺開車的瘦猴。瘦猴走到小金寶的面前,叫過一聲小姐,一雙眼只管對我張羅。瘦猴對我説:"臭蛋,老爺叫你。"我有些恍惚,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小金寶放下米英國線團,疑疑惑惑地説:"叫他做什麼?老爺怎麼會叫他?"瘦猴説:"回小姐話,我不知道,老爺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小金寶望着我,突然笑起來,説:"怎麼又傻了,老爺叫你,還不快去!"我望着她的笑臉,怎麼看她也不像小金寶。這女人真是好本事,剛剛是眼鏡蛇,掉過股就是大姐姐了。
我做夢也想不到老爺會讓我坐他的小汽車。老爺的汽車在下午開進了四馬路,四馬路熱鬧非凡,兩邊的建築裝潢呈現出中西迥異的矛盾格局。車子開得很慢,小廣寒、也是樓、鴻運樓、中和館、一品、青蓮閣以轎車的速度次第往後退卻,各式人等在路兩側閒逛,西裝革履的洋場闊少與身穿黑亮烤綢短衫的幫閒佔了多數。老爺的車在"聚豐園"門前停住,我從汽車的反光鏡裏看見老爺正對着自己微笑。老爺説:"臭蛋,四馬路可是個好地方,要吃有吃,要玩有玩。"下午三點鐘正是餐館的閒時。聚豐園的二樓上冷冷清清,乾淨漂亮的二樓客廳只有兩三個閒人在喝閒酒。老爺上了樓,四處張了眼看,窗前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客人端坐在圓桌前。他坐在室內,卻戴了副墨鏡,正對着窗下四處打量。我注意到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壺酒,一隻酒盅。老爺緩緩向那人走過去,那人看見老爺過去,把老爺上下打量了一眼,拿起筷子橫放在酒盅和盤子之間。
跑堂的夥計走上來,對老爺鞠過躬,彎了説:"先生要點什麼?"老爺指了指墨鏡面前,説:"跟他一樣。"夥計轉過身後老爺抱起了拳頭,往後退了一步,説:"老大是門檻中人?"墨鏡回過頭,摘下了眼鏡,起身離了坐位,拱起手説:"不敢沾祖師爺靈光。"我發現墨鏡摘下眼鏡後是一個白白淨淨的人,兩隻眼睛很小,很長,長長的一條縫。
老爺和墨鏡相向而坐,坐下後老爺發話説:"幫是哪一幫?"墨鏡説:"江淮四幫。"
"貴前人領哪一個字?"
"父在外,徒不敢言師——敝家先師頭頂二十路香,手燒二十一路香,諱一個'鐵'字。老大領哪一個字?"
"頭頂念一世,身背念二世,腳踏念三世。"老爺和墨鏡便再次拱手,一同會心一笑。
"兄弟找上門,是尋口霸、開桃源還是開條子劈堂?"墨鏡説。
夥計上來放下酒菜,老爺陰森森地盯着墨鏡,好半天説出兩個字:"劈堂。"
"野貓頭還是鑽地鼠?"老爺説:"野貓頭。"
"幾條地龍?"老爺伸出三指頭。
墨鏡笑笑,搖搖頭,説:"長價了,這個價只夠卸兩條腿。"老爺夾住一隻大拇指,把食指也放出去了。
"我要全打開。"
"老兄口子太大。"老爺的臉上有點不高興。
"兄弟我靠這個吃飯,向來萬無一失。"老爺沒吱聲,半晌把指頭伸到酒杯裏去,眼睛看着四周,在案板上寫下一行字。老爺從口袋裏掏出一面小鏡子,鏡面對着對面的墨鏡。老爺把鏡子從面前的一行字上勻速拉過去。墨鏡看着鏡子,讀通了,輕輕點頭。老爺把鏡子收進袋中,端起酒把那行字澆了,呼出一口氣,神情鬆動了些。老爺拱起手,説:"我和貴前人有過一面,照這邊的碼頭規矩,兄弟今晚為老兄接風。"墨鏡當天晚上死在逍遙城裏誰也沒有料到。宋約翰這件事幹得真是漂亮。這麼多年了,墨鏡死的樣子我還記得。宋約翰怎麼會讓一個職業殺手去做餘胖子?怎麼也不會。他要是那麼傻他哪裏還配叫宋約翰?他等着"虎頭幫"的人自己去做餘胖子,然後把事情挑大,職業殺手那麼利索,餘胖子死得又有什麼意思,宋約翰不會讓他死得那麼幹淨,死得那麼快。餘胖子他還用得着,餘胖子早早下土了,他一個人哪裏能和姓唐的。墨鏡真是個冤鬼,給虎頭幫請來了,又讓虎頭幫給做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虎頭幫"裏頭會出這樣的事。
墨鏡進逍遙城已經很晚了,可能是在接風晚宴過後。宋約翰和鄭大個子陪着他。兩個主人的臉上都有些酒意,但墨鏡沒有喝,我在後來的歲月裏見到過數位職業殺手,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徵:滴酒不沾。
照道理墨鏡是不該在這種時候到逍遙城裏來的。宋約翰能把他過來真的不容易。墨鏡的身份一直沒有顯,真正知道他該做什麼的其實只有老爺和他自己。老爺沒有説,宋約翰也沒有問。宋約翰只知道墨鏡姓"王",到上海來做"棉紗生意"。這是墨鏡親口對他説的。但是,不管他姓什麼,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約翰的天羅地網在逍遙城是給他佈下了。
墨鏡進入逍遙城四下張羅過一遍,選擇了靠牆角的一張座號。逍遙城裏有些燠熱,生意也比前些子清淡了。宋約翰進門時小金寶正坐在吧枱前和兩個客人説笑,小金寶似乎喝多了,但是沒醉。這個女人天生是個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這樣的時刻小金寶的眼神有一種糊,顯得更有風韻。小金寶的一隻手正搭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説了一句什麼好笑的話。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約翰鄭大個子他們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約翰的面前。
"貴客來了。"宋約翰點頭一笑,讓墨鏡走到小金寶面前笑着説:"這可是上海灘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鄭大個子向來對小金寶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夾了雪茄,大聲説:"小金寶,大哥不在,也別《花好月圓》了,我就想聽'假正經,做人何必假正經'。"小金寶對他拋個媚眼:"你才是假正經!"宋約翰笑着説:"你別説,鄭兄説得不錯,我倒是也想聽。"小金寶早就不聽他們囉嗦了,直勾勾地望着墨鏡。墨鏡極不習慣與女人面對面地對視,一雙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種天成的風態。"這位是——"
"敝姓王。"小金寶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來了神,故意坐到墨鏡的對面,説:"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酒來,我們喝一杯。"
"我只喝水,從不喝酒。"墨鏡客客氣氣地説。
酒已經送來了,小金寶端起一隻杯子,斜了眼對墨鏡説:"你喝一杯,我給你唱一首。"鄭大個子望了望墨鏡的酒杯,大聲説:"還不喝?"宋約翰説:"王兄一晚上可是都沒喝。"
"那是什麼時候?"小金寶半閉着眼睛瞄了他一眼,"現在是什麼時候?"墨鏡有些窘迫地説:"我真的從來不喝。"鄭大個子伸手捧起墨鏡的酒杯,痛快地説:"我替你喝!"小金寶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夾住了鄭大個子的巴掌,後頭的三隻指頭翹在半空,嫋嫋娜娜的樣兒。"我就不信我這點面子都沒有。"墨鏡為難地拿起酒杯,看一眼小金寶,喝了,把空杯口對着小金寶。
小金寶粲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説:"我去換衣裳。"一直站在吧枱內側的男侍阿化走了上來,他託捧了一隻金屬盤站在宋約翰的身後。阿化的上衣雪白,在逍遙城的燈光裏不停地變換各種顏。阿化長得臂長腿長,天生一副好身子骨。阿化在宋約翰面前弓下,墨鏡正捂了嘴一陣咳嗽。鄭大個子拍了拍他的背,説:"王兄真的是不能喝。"宋約翰回頭盯住了阿化,他的雙眼一隻眼像叉子一隻眼像刀,有一種急於吃掉什麼東西的熱烈傾向。宋約翰命令阿化説:"給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聽清楚了。阿化聽見宋約翰清清楚楚對他説:"給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鏡,墨鏡正用無名指在眼窩裏擦淚水。阿化躬下輕聲對宋約翰説:"是,先生。"宋約翰要喝"苦艾酒"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個。
樂池裏的音樂是在一段相對安靜裏轟然而起的。小金寶沒有唱,她跳起了踢踏舞,她的踢踏散發出一股熱烈的酒氣。節奏狂漫,動作誇張,捲動着慾。她的一雙腳在木質地板上踩踢出金屬與木質的混響,小金寶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峯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寶誰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間受能判斷出男人們的空間位置。逍遙城裏安靜了,小金寶的鞋底在四處狂奔。她的頭髮散開了,黑水藻那樣前呼後擁。
墨鏡在踢踏舞的尾聲走向了衞生間。衞生間的路通過吧枱前沿。墨鏡在一個女招待的指引下一個人悄悄向後走去。鄭大個子從來沒有見過小金寶還有這麼一腿,下巴掛在那兒。小金寶遠遠地看見宋約翰那邊的坐位上空了一個人,她着氣,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明白過來是那個姓王的離開了。台下一片喝彩,所有的手都在半空飛舞。只有吧枱裏的阿化低了頭,靜靜地擦一樣東西。阿化手裏拿了一塊很大的布。是在擦他的指頭,一隻,又一隻。這傢伙總是那麼愛乾淨,手上一點東西都不能沾。
墨鏡從遠處的過道上出現了。他扶着牆,他的手指幾乎像壁虎一樣張了開來,附在壁面上。逍遙城裏恢復了平靜,人們沒有注意這個額外細節。這時候有一個半醉的男人往衞生間走去,他走到墨鏡的面前,説:"你醉了。"墨鏡張大了嘴巴,一把撲住了他。他的手沾滿鮮血。半醉的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半天,突然大叫道:"血,血,殺人啦!殺人啦!"逍遙城的混亂隨墨鏡的倒地全面爆發。逃生的人們向所有的牆面尋求門窗。桌椅散得一地。整個逍遙城只有三塊地方是靜的:吧枱、舞台和宋約翰的座號。鄭大個子扔下香煙立即衝到了墨鏡的面前。小金寶立在台上,站姿麻木得近於處驚不變。她的眼裏飄起了煙。那股濃煙飄散出來,瀰漫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她不懂身邊發生了什麼。她的身邊死過無數的人,她惟一能知道的僅僅是又死人了。
"怎麼回事?"鄭大個子問。
宋約翰沒説話,陰了一張臉,好半天才嘆口氣説:"天知道。大上海才太平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