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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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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樣,”狄第埃吩咐:“絕對不可以鬆手。預備——起!”只聽關節嘎吱嘎吱響,氣聲此起彼伏,可是慢慢地,桌子總算通過門檻,進入庭院了。

眾人開始清點擦傷和扭傷之處——桌腳還沒搬,不過那東西重不過140公斤,相形之下不足掛齒。當然,還要把桌腳和桌面用水泥接合起來,最後再舉一次重,把桌面抬上去擺正。得了。可是狄第埃不滿意,他説桌子放偏了那麼一丁點兒。首席助手艾裏克奉命鑽到桌子底下去,背頂桌面,挪正了位置。我懸着一顆心,唯恐萬一他壓斷了背脊樑,出了人命案子,我投保的險哪有這一項?幸好,艾裏克從桌下探身出來,並沒有受傷的跡象。不過,狄第埃笑嘻嘻地説了:“內傷定會教人短命呢。”我希望他只是開開玩笑。

大家坐下來喝了幾杯啤酒。此刻看來,這桌子還不錯的,正似二月間的那個下午,我們在雪中想象的模樣。大小恰當,襯着庭院的石牆更好看。大夥兒身上的汗跡和血污很快會風乾,到那時,午餐也該準備好了。

等於黃金預想着花園用餐的妙處時,只有一件事令人稍遺憾:沃克呂茲省特產的新鮮松,就要上市了。這種其貌不揚但滋味鮮美的蘑菇,價值可比黃金。

的世界高深莫測,外行人只可在村中咖啡館窺視一番。那兒,早餐時分熱鬧非凡,但若有陌生面孔出現,嘈雜的談聲會立即終止。屋外則有些男子三五成羣聚在一起,緊張兮兮地着鼻子,半晌才把他們小心翼翼捧着的,一堆沾滿泥土、長了瘤似的東西拿出來過秤。接着是銀錢割;厚厚一疊污染的鈔票,都是100、200、500法郎面值大鈔。賣方濕姆指,再三點數。外人不得注視,否則惹人嫌棄和斥責。

這只是初步易,以後再經過漫長的歷程,松便會出現在三星級餐館,或是巴黎一些極其昂貴的食店裏。可是縱使在我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從那些指甲縫裏都是泥污的男子手中購賣松——他們的口鼻噴出昨天吃的大蒜氣味,身旁的汽車滿身凹息不已,盛裝松用的是舊紙袋或塑膠袋而非豪華手提箱——其價格也“決不低就”他們説。松論公斤賣,1987年時價,一公斤松在鄉村產地至少值2000法郎,而且只收現金,不給發票——採菇人沒興趣參加政府主持的,我們叫做“所得税”的那種坑人遊戲。

所以起價就是每公斤2000法郎了,經過小商販中商販一路哄抬,等它抵達它的神歸宿——高貴餐館的廚房之時,身價可能加了一倍。至於在“富香(fauchon)”之類的高級食店,一公斤松非5000法郎買不到,不過,至少那兒的人肯收支票。

為什麼有人肯花這麼大價錢吃它,而且行情有漲無跌?原因有二:首先,世上再沒比新鮮松的氣息清香、滋味鮮美的東西;其次,法國人雖然費盡心機,至今仍沒法用人工栽培出這東西來。他們不死心,在沃克呂茲省,常可見到田園中着養松用的橡木,還有“閒人匆近”的警告牌。然而繁殖松這回事,似乎只有大自然通曉的不傳之秘,松因此更加顯得珍貴難求了。在人類破解大自然的秘密之前,要想不花大筆鈔票便能享受松之美,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自己去探索它的蹤跡。

搜索松我們十分幸運,得到高人免費指導尋找松絕竅。泥水匠雷蒙,差不多可算是我們的常駐顧問,他閲歷豐富,樣樣通。在塗抹水泥的空檔,他一邊喝啤酒,一邊慷慨地講授了正確方法(至於該到那兒去找,他倒沒提。話説回來,這一點,沒有那個採菇人會透)。

他説,採松,全靠時機、專業知識和耐心。另外要帶一隻豬或是一條經過訓練的獵犬,不然,帶一手杖也可以。松長在離地幾公分處,橡樹或榛樹的部。每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是松季節,只要你或你帶的家畜鼻子機智靈,可以循着香味兒找到它。最擅長找松的是豬,它天生喜歡那股氣味,在這方面,它的嗅覺強過狗。不過豬可不會搖着尾巴,指點給你看它找到了什麼。它會吃掉,而且是迫不及待地吃掉。正如雷蒙所説,在一隻發現美食而陷於狂喜的豬面前,你沒辦法跟它講道理。它決不會被你引開注意力,它的體型又龐大,你不可能一手推開它,另一手去採菇。憑着相當於小型曳引機的蠻力和堅定不移的意志,豬會誓死不讓。既然有這樣的難題,就難怪雷蒙説大家現在寧願用輕巧聽話的狗兒了。

狗沒有豬對松的直覺天賦,必須經過訓練才行。雷蒙認為用香腸訓練最有效。切一片香腸,跟一朵松在一起,或將香腸片浸入松汁中,讓狗兒逐漸聞到松味就聯想到美食。循序漸進,如果你的狗聰明,胃口又好,當然也可加快速度;不久它就會和你一樣熱愛松了。這時便可帶它作田野實習。只要訓練井然有序,只要你的狗秉適合這份工作,只要你知道上哪兒去找菇,你的獵菇狗自會搜尋出那淹沒的寶藏。正當它開始用爪子執抓之時,你拿一片帶松味的香腸誘開它,便可自行查看是不是挖到松了。

不過雷蒙自已後來採用的是另一種方法:手杖法。他示範給我們看,假裝手持細竿在前戳,躡手躡腳走過廚房。用這種方法,你還是首先得知道何處會有菇,其次必須等候適當的天氣。陽光能照耀到橡樹部的子,以手杖小心撥看樹基。如果見到受驚的蝴蝶飛出,作個記號,往下翻找。蝴蝶喜歡在松上產卵(此舉無疑為松增添了某種風味),有蝴蝶飛出,表示可能有菇。沃克呂茲省的農夫如今不乏採用手杖法者,因為攜杖漫步山野不致像一隻豬那般令人生疑,這樣較易保守“菇在何處”的秘密。

搜尋松要碰運氣,不可預期,但是比起松的買賣和運銷,可算是件直接了當的工作。雷蒙以調查記者的姿態,將銷售過程中的種種狡猾向我們和盤道出,陳述時,還不時用眼神示意,推手肘提醒我們。

陷阱雖説在法國無物不可食,卻總有等級之分——例如橄欖以里昂(nyon)出的最好,芥末數第戎(dijon)產的為佳,瓜是卡維隆的甜,油是諾曼底的妙。而最鮮美的松呢,大家公認來自佩裏格(p’erigord)地區,價格自然也高些。可是你在該區集散地的散歐市(cahors)買松,又怎知不是數百里外沃克呂茲省掘出的貨?除非知供應商,認為他誠信不欺,你是沒法確定的。據雷蒙的內幕消息,佩裏格地區售出的松,50%是別處出生而“假冒的”再説松在離開土地後,送上磅秤前,莫名其妙地便會加添了重量。

“可能是像包裝禮品一般,給多加了泥土;也可能是松內部增加了什麼特別重的東西——外表看不出來,用刀子從中間一劃,才出內藏的細條金屬。

“這些人,多麼厚顏無恥啊!”就算你決定放棄新鮮松的風味,改食罐頭製品,也不見得更有保障。有謠言説,貼着法國商標的罐頭,有些裏面裝的是意大利或西班牙產的松。(這種説法,一定是歐洲共同體市場國家之間,獲利最豐而又最不為人知的合作行為了。)儘管詐欺手段連續不斷,儘管價格一年比一年高漲離譜,法國人仍然抵賴不住松馨香的誘惑,掏空口袋來吃它。而我們,聽説本地一家我們偏愛的餐館正供應本季最後的松之時,也忙不迭地向法國人一樣趕時髦了。

休閒中心麥可飯店是卡布雷爾村(cabrires)的小飯館兼休閒中心,裝演不夠華麗,還沒有引起米什蘭指南的注意。老人在前廳玩紙牌,食客在後廳吃飯,互不干擾。老闆主廚,老闆娘招呼點菜,家中其他人跑堂打雜,是很舒適的鄰里小館。沒有什麼雄心大志,要把手藝不錯的主廚捧響成為名牌,把可愛的餐廳變成昂貴的飲食廟堂。

老闆娘安排我們坐下,送來飯前酒。我們問起松如何,她轉動眼珠,出近乎痛苦的表情。一時間我們以為松已經下市,經她解釋,才知這不過是她對人生許多不公平事物的反應。

她的丈夫麥克喜歡烹調新鮮松。他有貨源,也像一般人一樣用現金付帳,一樣拿不到發票。他認為這筆費用得算進經營成本里去,不能作為附加利潤賣出,因為沒有書面文件證明買進價多少。松提高了成本,他又不肯調整菜單上的定價,怕得罪店裏的常客(冬天裏顧客都是本地鄉民,相當計較價錢。肯花錢的大爺通常要到復活節以後才南下。)這就是問題所在。老闆娘拿一隻銅鍋給我們看,裏面盛着價值數千法郎名副其實的松。我們詢問,麥克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聳一聳肩,眉上揚,嘴角上下翁動:“pourfaireplaisir(這樣他才高興)。”她説。

我們叫了松烘蛋,多汁、飽滿、鬆鬆軟軟的,每一口都吃得到那珍稀如金的深黑小鬼,是冬季最後的絕美滋味。我們用麪包把盤上餘汁都擦淨吃掉,猜測着若在倫敦,這樣的一餐得花多少錢。結論是:我們可真白賺了許多。在普羅旺斯任何一點小小的揮霍,只要拿來跟倫敦比,立刻便會釋然了。

麥克走出廚房來向顧客致意,注意到我們光潔的盤子。

“好吃吧?松?”好吃極了,我們説。他告訴我們,賣松給他的那人——此項行當中的一個老惡,剛剛給人搶了。搶去的硬紙盒裏,裝着超過10萬法郎的現金,可是這販子不敢報警,怕警察問起這大筆錢從那兒來的。現在他正哭窮呢,明年他一定會抬高售價。

“人生就是如此,”他説。

我會找到你家我們回家,聽見電話鈴聲響個不停。這是我和子都深厭惡的聲音,由誰接聽,總要互相推倭一番。我們對打來的電話持悲觀態度,鈴聲總在不合時宜的時間響起,又總是近不及防地把你帶入不可預期的談話之中。信件就不同了,收信是很愉快的事,至少你有時間考慮怎麼回答。可是現在大家.都不肯寫信了,他們都太忙,事事趕着辦,又不信任那些遞送帳單倒從不失誤的郵政局。我們則學會了不信任電話。我抱着必死的決心拿起話筒。

“夭氣如何?”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

我回話説天氣很好。這句話一定具有關鍵意義,因為對方此時才自我介紹説他是東尼。他不是我的朋友,甚至也不是朋友的朋友,只不過是某個相識的相識。

“想在你們那兒找一所房子,”他以簡潔明瞭的語法説話,這是經理們使用汽車電話向代時的慣用語氣。

“想到你可能幫得上忙。打算在復活節之前南下,可避免擁擠和房價上漲。”我説可以告訴他本地一些房地產經紀商的名字。

“有問題,”他説:“不會講那種話。點菜,還可以,別的不行。”我建議他找一個會講英語的經紀人,他説:“不想只找一家公司,要貨比三家。”談話至此,對方已在暗示要我給他作翻譯,我毫無此意,便該説些狠話,讓對方打消這個念頭。然而我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得走了,不能聊一夜。下週抵達時,有時間詳細談吧。”接着他吐出最可怕的,讓我恨無藏身之地的字句:“別擔心,我有你的地址,我會找到你家。”電話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