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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木嶺和尚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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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裏,我記憶的閘門打開了。彷彿間,滿目青山就矗立在我的眼前。好大的一片綠啊!莽莽蒼蒼,像大海一般漫無邊際的湧來又漫無邊際的退去,就那麼逶迤着、疊宕着、起伏着,像海一樣,一層接着一層的開,綠得我的眼都有些發暈了。山不算高,也不大,卻連綿不斷地遠去與天相接,又婉若一塊巨大的綠氈在不停的抖動中慢慢地舒展。我不由地想起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那幅緩緩開啓的長卷。

那是我記憶中的杉木嶺。杉木嶺上當然生長的是杉樹,樹擇地而長,名也因樹而生。那一株株的杉樹只像競賽似的比着高,一個勁兒的往上瘋長,身杆都特別修長,大的比水桶還要大,小的也有大碗口。杉樹喜歡地勢平緩而低窪的地方,平緩低窪處不僅土質肥沃,而且不受風的侵擾,故低處比高處的樹生長得好,長得即快且大。在嶺的最高處,灌木居多,杉樹見少,即便有一些,也都沒什麼身材,體形像本的相撲運動員似的,胖乎乎矮墩墩的。但高處也有喜歡生長的樹種,譬如松樹之類的。正是有了這適者生存的原理,杉木嶺上才生長着各種各樣的樹木,才會有這萬木葱蘢,堆藍擁翠。當然長得最多的還是杉樹,不然就不會叫杉木嶺了。

杉樹是非落葉四季常青喬木,所以無論是夏秋冬,呈現出來的都是一片鬱鬱葱葱和生機,尤其是在天裏,一場場雨洗去了樹葉上囤積的塵垢後,一片片樹葉變得更加潔淨、更加青翠,滿山的碧綠也就越發昂揚旺盛了。林深樹多就肯招鳥兒,只要一鑽進林中,各種鳥兒的啁啾聲就不絕於耳,聽着聽着你就會不由自主地要學上幾句,雖然你的鳥語還不夠純,沒法進入它們的語言世界,相互間進行,但你快的心氣兒卻被鳥兒接受,早已融入到了一塊,它們看到有人來人了會高興地跳躍起來,在樹上不停地飛來飛去,藉此示意着它們的熱情,有時甚至會往你頭上拉一把屎,祝你時(屎)來運轉。也許它們也懂得人間的那些吉利彩頭。鳥來人不擾,人去鳥不驚,人鳥相諧,和平共處,已成杉木嶺的一景。

最好看的還是那成羣結隊的白鶴,它們白天一起從林中飛下來,飛到田中覓食,田裏白茫茫一片,只像放的一羣羣鴨,特別是當你在翻耕那還沒灌水的稻田時,它們會大膽地飛到你跟前,搶吃着那一條條被犁出來的泥鰍,也會歇在牛背上啄食牛身上的蝨子,並一啄一個準,也不知它們的視力怎麼就那麼好,肯定要超過人的最好視力,在一點五以上。天快要黑時,它們又一起飛回,先是飛在空中在你頭上一陣盤旋,之後才會歸林。在空中盤旋時你可以聽到它們嘎嘎嘎的叫喚聲,也許是在呼喊它們的同伴,檢查它們的隊伍,看有沒有同伴掉隊,看得出它們的團結神和紀律還很強。檢查完隊伍,大概同伴都已到齊,它們便扇扇翅膀掉轉頭,化作一行雁陣向杉木嶺飛去。抬眼望,首先看到的是那一行整齊的雁陣,隨着雁陣的漸行漸遠,便變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層黑點,後來黑點也在眼前慢慢地消失。

杉木嶺除招來各種鳥兒之外,藏在林中的各種野獸也不少,什麼野豬、麂子、兔子等都有。每年一到冬天,喜歡打獵的就躁動起來,開始相互邀約串聯,特別是下了雪,他們會更加高興,就像是盼來了什麼節似的。早早的就吃了飯,把火槍裏灌足火藥,再喊一聲早就等得不耐煩的狗,一聲吆喝就進山了。不多一會兒便傳來一陣陣汪汪汪地狗叫和各種動地喊話:大,你快去巖埡上做點,好大的一頭野豬,往哪去了。癩子,你要把新屋口那個點守好啊,是一隻黃麂,隔近點再開槍…只要聽見了槍響,回來時準會抬上一隻野物,只樂得大夥好多天都會沉浸在興奮之中,變成一個談不完的話題,直到打到新的獵物。

海是龍世界,林是鶴家鄉。杉木嶺裏鳥獸成了羣,就像河裏有魚羣一樣,使整個杉木嶺更有了生氣,變得活躍靈動起來。

我父親也十分鐘愛這片杉木林,喜歡棲息在杉木嶺上的白鶴和各種鳥兒,也喜歡杉木嶺上的各種樹木。平常沒事時,他就搬一凳子面朝杉木嶺坐下來,對着杉木嶺呆呆地望着,經常這樣,我覺得好生奇怪,有一回我問他,你總是對着杉木嶺看,都看些什麼啊?他用手指着杉木嶺,笑着説,你仔細看看,在杉木嶺的頂上是不是有一道金黃的圈把杉木嶺罩着,那圈就像落行雨後出現的彩虹。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什麼都沒有看到。我説,什麼都沒有,那是你眼睛看花了。父親説,我天天看,天天都看到了,怎麼會看花呢。告訴你,那是一道佛光。看來我們的杉木嶺有了靈氣,有菩薩護着,以後山上的樹木是亂砍不得的。我不以為然的笑了笑説,信。

父親是生產隊隊長,管轄着一百多人,官不大,但在大家心目中的威信還可以。他把大家叫攏來開了個會,當然他不會在會上給大家講他看到的那道佛光。在會上他和大家一起定了個制度:以後誰都不準砍杉木嶺上的樹木,尤其是杉樹。當然完全不砍也是不現實的,也不利於吐故納新。但砍得有計劃、有節制。杉木嶺上的杉樹就留着給老人們做老屋用吧,這是人人都需要的,只是遲和早的問題。他的提議得大家的一致擁護,全票通過。

於是,杉木嶺便成了大家心目中的一塊聖地。更好地保護和愛護它,便成為全生產隊人共同遵守和必須承擔的一種職責。從此,杉木嶺上的樹木被掛上了免死牌。

有一回,母親從杉木嶺揹回來一捆杉樹枝,想把家裏的菜園子修修。因為杉樹枝做籬笆比其它的要好,杉樹枝上的葉片都是針狀,可以把體刺傷,尤其是杉樹葉片被曬乾失去了水分變紅之後,不再像生葉片時那麼柔軟了,變得十分堅硬,殺傷力更強。所以,人們把杉樹葉乾脆就叫成杉刺。用杉刺制起來的籬笆比拉的鐵絲網還好,什麼雞呀!豬啊!貓狗之類的家禽家畜就再也不敢進園子搞破壞了。父親看到母親揹回來的杉刺有一半是生枝,很生氣,把她一頓好罵,母親很委屈,辨道,不就幾支杉枝嗎,又不是樹幹,對樹又沒什麼影響,值得你發那麼大的火嗎?父親一聽,猶如火上澆了一瓢油,火氣更大了,樹枝怎麼了?那還不都是樹身上長出來的嗎!來,我把你手或手指頭剁去一隻試試,看有沒有影響。説着拿起柴刀就要剁我母親的手指,嚇得我母親什麼話都不敢説,站起來就跑。

曾經的杉木嶺就是這樣的。葱葱的綠是每天晨起觀賞的一幅圖畫,是養眼提神的絕美女。在父親的影響下,之後,我也學會了對杉木嶺的欣賞。

父親老了,卸了生產隊隊長之後,是一個年輕的後生接班。到底是年輕人,就是敢闖敢幹,一上任就瞄準了杉木嶺上的那片杉樹,説它是一座綠銀行,就得要把它很好的開發利用起來,讓它的經濟價值得到充分的體現,造福於人們。樹長大了不就是要砍的嗎,砍了老的再長新的,不砍老的,把地老佔着新的怎麼長得出來呀!再退一萬步説,就是不長也是有辦法的,不是還可以人工栽培嗎,如果都像杉木嶺那樣子,樹長得連槍子都打不進去,那國家還要植樹造林幹什麼?他把他的這些想法給大隊和公社領導一説,領導一聽覺得很有道理,還誇他有創意,於是,向林業部門一報告,林業局便每年以幾百立方米的速度,給下達了砍伐指標。刀斧手進山了,杉木嶺沒有了往的寧靜,首先被趕跑的是那些野獸,樹一棵棵的倒下了,它們失去了為它們遮風擋雨的藏身之地,它們只得被迫遷徙;接着是那些鳥兒們,他們開始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整天唧唧喳喳的叫着,它們以它們的憤怒方式向人們提出抗議,可是,它們失望了,回答它們的是刀斧聲不斷,倒樹聲連連,它們把婉轉啁啾變成一聲聲哀鳴,也只得告別這裏的温暖巢,攜伴將雛飛向它鄉,另覓棲身之所去了。

就這樣,沒幾年工夫杉木嶺就變成了禿子嶺。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後,有了“山上管嚴,山下搞活”作支撐,劊子手的底氣更足了。如果説以前他們還有些顧忌,羞羞答答的話,那麼現在他們就是明目張膽,放開了手腳。向前看被偷換成了向錢看,錢成為了人們追逐的最終目標和目的,杉木嶺便變成了屠宰場,杉木嶺上的樹木無論杉樹還是其它雜樹,都一一被戕殺,甚至連它們的兒孫也無一倖免。遠遠看去,看到的只有的黃土和被雨水沖刷過的一塊塊岩石,偶爾也有一方十分刺眼綠,那便是一蓬蓬做柴夥也沒人要的刺叢和只有在瘦土上才能生長的茅草。如今的杉木嶺,再去看它,就好比進藏走到了唐古拉山口,抬頭遙望青藏高原,看到都是一片凍土,那才真叫是“千年的期盼”變成了“遠古的呼喚”了啊!

最傷心的莫過於我的父親了。他經常望着那滿目瘡痍的杉木林而長嘆短籲,不停地喊着造孽啊!造孽。有時候還會淚滿面,向壁而泣。由他提出的今後老人的老屋就出在杉木嶺這個倡議,也隨着他的卸職淡出而化為一個泡影,最後他的老屋也是從八十公里之外的一個大山裏買回來的。

當然,杉木嶺樹木砍光之後,也不是完全沒有采取過補救措施,就説造林吧,從杉木嶺找不到一棵樹可以做鋤把時的那年起,造林就開始了,並且每年都以上千畝的面積飈升,造林的補助款也是年年有領並按照縣鄉村組的比例分別得以享受,有時在領取補助款時,還會同時領回來一面錦旗,上面寫着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造林標兵。造林面積雖然每年上報並逐年增加着,可就是不見有樹木長出來,冬天裏為了給牛過冬準備早料,碼稻草中間要一軸拄,山上找不出來,還得進城買一鋼管來代替。這時大家突然想起了年輕後生接班之後説過的那句話:杉木嶺是綠銀行。是的,過去杉木嶺有木材時,可以砍伐木材賣生錢,這不就是綠銀行嗎?現在山裏雖然沒有木材賣了,但每年只要栽上幾棵樹苗,往上面報報,就可以向國家領取造林補助款,照樣來米,並比賣木材還輕鬆了許多,好比擁有了一本一年期的定期存摺,也是到期就按時領取,這不又和銀行扯上邊了嗎!不愧是四大發明的後代,這一新的發明怕是連祖先也到自嘆弗如了!

受益最大的自然是接我父親班當隊長的那位後生了。他在杉木嶺的木材被批准砍伐後,便大肆利用集體的資源建立自己的關係,到處放人情,今天給這個局長送幾個立方為他女兒出嫁打傢俱,明天又給那位書記送十幾段圓木為他母親做壽材。他放出的是集體和大家的秋風,收穫的卻是自己的夜雨。杉木嶺的木材快砍完時,他就入黨當上了村長,沒幾年又被招聘到鄉政府當了鄉幹部。現在他早已轉正,成為了國家的一名正式公務員,職務上也更上了一層樓,是某鄉的黨委書記了。他所建立起來的各種人脈關係現在也正發揮着巨大的作用。最近聽説他已被上級相中,被列入縣處級的後備人選,下一屆他就該進縣領導班子在縣衙裏行走了。副縣長沒選上,就當副書記,這樣的人才是不會讓他費的。

不過,在村裏對他的評價卻並不是太高,説他比別人多長了一手指。也許老百姓看人和當官的看人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要不秦檜怎麼能當上宰相,岳飛被他陷害致死還死得那麼名正言順呢?

不過,村裏人也從沒忘了他,一直記着的就是:他把杉木嶺變成了和尚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