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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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了馬香林,熱病病人就陸陸續續到學校來吃來住了。
冬天到了。天冷得很,落了一場雪,大雪鵝地飄。用力飄了一夜就白了。一世界的白。平原像是了一張紙。有些脆、有些棉的紙。村落都如紙上描的物。人就像點在紙上的雞、豬、貓、狗、鴨。還有驢和馬。冬天到了。
丁莊有了熱病的人,天寒沒地方去,大都願意往着學校裏跑。學校成了熱病病人的活動場。以前它是關帝廟,後來就成丁莊小學了。到現在,它就要成了熱病病人的活動場。往年給學生們準備烤火的煤和柴,都取來給病人烤火了。有火烤,病人就會越發地來。李三仁的熱病到了中晚期,他在家吃飯、睡覺、熬中藥,媳婦照顧不周全,便到了學校來,來了就不想回去了。就在他生了死的臉上掛着笑,笑着説:"丁老師,我來住到學校吧?"李三仁就真的把他的鋪蓋搬到學校了。學校比他家裏好,屋牆不透風,還有柴火烤。吃飯有時跟着我爺吃,有時在樓頭上的一間屋裏自己燒。
冬天到了。
冬天一到,莊裏又死了一個壓沒有賣過血、卻也得了熱病的人。她叫吳香枝,剛過三十歲,嫁給丁躍進時還不到二十二。那時候因她長得,人小膽,看見血就昏在了莊頭上,因此男人嬌着她,就自己賣血賣死也不讓她去賣。可現在,她男人賣了血,還活着,她沒賣過一滴卻得了熱病死掉了。幾年前,她的汁餵過女孩兒,她的女孩先她有了熱病死掉了。這就不得不信熱病這樣、那樣的傳染了。就都嘩嘩地搬到了學校住。
有病的大都搬到了學校住。
二叔也來學校了。
二嬸把二叔送到學校大門口,兩個人立在雪地裏,叔對二嬸説:"你走吧,這兒病人多,我不傳你不定誰會傳給你。"二嬸就立在了校門外,雪花在她的頭上飄。
二叔説:"你走吧,爹在這,我吃不了虧。"二嬸就走了。他媳婦就走了,走了老遠,二叔又朝着老遠的雪地喚:"記住啊——每天都來看看我!"待確認這話媳婦聽見了,看見她朝他點了頭,他還不往學校去,還立在那裏望着我二嬸。
痴花花的望。
痴花花的望,像二嬸一走他們再也難見樣,叔愛我嬸哩。
愛這世界哩。
二叔的熱病已經熬過了幾個月,最初的難受已經過去了,人雖然連提半桶水的力氣也沒有,可已經能吃一個饃,再喝半碗湯水了。年初時,熱病撲在他身上,以為是家常的冒和發燒,然過了三個月的平穩期,他的身上開始癢。一夜間,臉上、裏和腿間,到處都是了蛇膽瘡。渾身癢得要拿頭去往牆上撞。喉嚨裏也莫名奇妙疼。胃裏天天翻江和倒海,知道餓卻是吃不下。吃下一口狠不得吐出兩口來。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有了熱病了,生怕病會傳染到我嬸和他的孩娃小軍的身上去,自己就從正房搬出來,住到廂房裏,一面對嬸説:"三朝兩我死了,你帶着小軍就嫁人,和人家一樣嫁得遠遠的,離開丁莊這鬼地方。"又一面,去對我爹説:"哥,宋婷婷和小軍都去溈縣化驗了,他們沒熱病,我死了你一定得想法兒把他們母子留下來,不能我一死她就改嫁了,讓我死了心裏不安寧。"叔愛我嬸呢。
愛這世界呢。
他想起自己有了熱病後,不久就要死,淚就掛在臉上了。
二嬸説:"你哭啥?"他説:"我死了倒不怕,就是留下你太可憐呢。我死了你就領着小軍嫁人吧。"可他又去對我爺爺説:"爹,婷婷聽你的,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給誰都沒有我對她好,既然這樣倒不如你時常勸勸她,讓她將來就守在家裏別嫁了。"我爺爺不説不讓人家改嫁的話。
我爺説:"老二,你好好活着她就不嫁了。"我爺説:"凡事都有例外呢,都説癌症是絕症,不也有得了癌症又活十年八年的。"二叔就為這例外在活着,又開始在有兩個炒菜時,倒兩杯白酒喝喝了。二叔活着最大的苦惱是,他還不到三十歲,嬸才二十八,可她每天夜裏果真不讓他去碰她了。連拉她的手,她都不讓了,叔就覺得努力為例外活着也沒意思了,想和別人説説這事兒,也不知該從哪兒談起了。
叔愛我嬸哩。
愛這世界哩。
可是我嬸朝着莊裏回去時,我叔在學校門口久遠遠地望着她,她卻忘了回頭看看我叔了。叔就站在那,久遠遠地望着嬸的後影兒,沒有哭,咬了咬自己的下嘴。
用力咬咬下嘴,朝地上的一個石頭狠狠踢了兩下子。
學校忽然人多了。沒有年少的學生們,卻有幾十個的成年人。大都是三十歲上下到四十五前後的男人和女人。都按我爺的意思分開來,男人住到二樓的教室裏,女人住到一樓的教室裏。有的從家裏拉來了牀,有的從哪兒來了幾塊板,還有的,把課桌一合併,就成牀鋪了。樓房頭裏的水龍頭,總是不停歇地着水。院裏有了水樣的説話聲。水龍頭邊上的兩間屋,原是學校的空倉庫,堆了幾張壞桌子、斷椅子,現在那裏就成病人們燒飯的灶房了。你家在門口架了鍋,他家在窗下支了面案子,那屋裏一轉眼就擠得沒地方下腳落鞋了。
院子裏的白雪被踩出了一片的泥。
樓梯的下面放滿了瓦罐和糧袋。
我爺就在學校忙碌着,説把這個放這裏,把那個搬到那裏去。就把學校最有用的東西如黑板、粉筆和學生們留在教室的作業和課本,齊碼碼着鎖進了一間屋子裏。把一些新的課桌椅子也鎖進了屋子裏。
學生們不再上課了。可學校畢竟有了用。有了人。我爺他就忙起來,老臉上掛了年輕的汗,有些駝着的背似乎也直了。那花白的頭髮雖然還花着,可卻也有些油油的潤,潤潤的亮,而不是那枯乾乾的花白了。
把二年級教室裏的桌子擺到一邊去,將凳子擺在教室正中央,這也就是熱病人的會場了。就在這會場上,不太會燒飯的病人他就説:"人都快死了,還自己燒飯吃,不如大家合到一塊吃着就算了。"就都算了一筆賬,每家的病人都自己立灶燒飯吃,又費柴禾又費糧,要各家按病人人頭兑糧食,那就又省柴禾又節糧。
最為要緊的,是上邊説過吃住到一塊,會給補助一些粉和大米。吃些別人的,便會省着自己的,又不需要你有病了還天天去燒飯,何不大夥合在一塊吃飯呢。
我爺就在教室裏給所有的病人開了一個會。我爺算老師,這裏許多的人儘管識不了幾個字,可那認字的大多是被我爺替課教過的,算是他的學生呢。這裏差不多都是成年人,可誰也沒有我爺的年齡大。這裏是學校,學校本來就歸着我爺管。這裏的人全都是病人,是有了今天見不着明天的人,只有我爺身上沒熱病,我爺還不怕熱病染到他身上,我爺就自自然然成了管着他們的人。
算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