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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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就散散地坐在教室裏。丁躍進,趙秀芹,丁樁子,李三仁,趙德全,還有七七八八的丁莊人,幾十個人,站着或坐着,把教室擠滿了,擠暖了,使每個病人的臉上都有些因擠在一塊就輕鬆了的笑。都望着我爺不説話,像學生們在等着上課樣。
我爺就站在那用三層磚壘起來的講台上,望着病人們,像望着學生樣,説:"你坐呀。都坐呀。"待那些倚着牆和窗台的人都坐了下來後,他就很有經驗地對着大夥兒道:"醜話兒説在前,我在學校幹了一輩子,也算半個老師吧,大家都來學校了,到學校就都得聽我的。現在,誰不想聽我的請你舉起手。"我爺就瞟着台下的人。
瞟見幾個大人像孩娃樣在那台下笑。哧哧的笑。
我爺説:"沒人舉手就都得聽我的。我説,一、上邊的補助糧沒有下來前,得先把各家的糧食收繳到一塊,有丁躍進來當會計,把帶來的糧、細糧分別記上賬,你帶多了下月少繳點,帶得少了下月多繳點。二、學校裏吃水不掏錢,用電是每月都要繳費的,大家不能到了半夜不睡覺,誰都得像在自己家裏一樣省着電;三、燒飯是女人的事,幹活是男人的事。女人們燒飯有秀芹管,病輕的多幹些,病重的少幹些,你們可以一輪一天燒,也可以一輪三天燒。四、我已經年過了六十歲,你們也都到了看見今天摸不住明天了,咱們話都往明裏説,我們下世了別人還要過子,孩娃們今後還要來這學校讀着書,從今天你們住到學校裏,就不要有事沒事都往家裏跑,碰破皮,滴血,和你媳婦、孩娃親一下嘴,説不定就把病傳給了你們家裏人。可你們住到學校裏,也要愛着這學校的桌子、椅子和窗户。別以為不是自己家裏的,就使着用着不愛惜。五、住到學校裏,不光是怕把熱病傳染給別人,還得讓大夥有一天就快活活着過一天,所以大家除了下下棋,看電視,你們想幹啥兒就都説。想吃啥兒也都説。能幹啥兒就都幹啥兒,想吃啥兒就都吃啥兒。來這兒吃住就是一句話——有了熱病啦,天塌下來也要最後過上幾天好子。"説到這,爺在講台上頓了頓,扭頭看看外面的大雪天。雪花和梨花一樣大,和梨花一樣白,轉個眼,又把校院裏的一片黑泥腳印白着了。白白茫茫一片了。有一股清新的寒氣從門外撲進來,碰着教室裏渾濁濁的熱病的味,像清水渾水在一處攪着樣,有隱約約一絲攪着的響。校院的籃球架子那地方,誰家的花狗跟着主人走來了。找着主人找來了。它茫然地立在球場邊上朝着這兒望,一身白,就像一隻找不到家的羊。
我爺把目光從那收回來,看着滿教室的丁莊人,看着那一片鐵青帶黑的臉,他説:"誰還有意見?沒意見了就開始燒飯吧,今天是第一頓飯,不管誰燒都要燒好些。鍋就用學校給外莊學生備的大鐵鍋,灶就用籃球架西邊的學生灶。"也就散會了。
就都嘻嘻笑着往屋子中央的火邊圍,往自己還沒有架好牀、鋪好被的教室裏走。
我爺從那教室走出來,雪飄在他臉上,像水灑在了他臉上。有風吹,那雪不是飄,是被風扔在臉上的,摑在臉上砰砰的響。臉上還有教室裏的暖,還帶着剛才爺説的一、二、三、四的熱勁兒。雪被扔在臉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風甩在臉上樣。
一地白。
茫茫的白。
踩上去吱吱喳喳響的白。
正走着,我叔從後邊追上我爺了,他叫了一聲"爹",待我爺扭回身,他説:"我也和別人一塊睡那大屋子?"我爺説:"你和我睡到一塊吧,那屋小,有暖味。"我叔説:"爹,為啥讓躍進管賬目?"我爺説:"他當過莊裏會計呀。"叔就説:"還不如讓我管。"我爺説:"管這幹啥呀?"叔又説:"好壞我是你兒子,我管着你就放心啦。"爺便説:"他管我也放心呀。"二叔就笑了,"其實誰管都一樣,都是快死的人,誰也不會在賬上有文章。"父子兩個就往大門口的平房裏走,拔着雪,説着話,一轉眼人就融在雪裏了。
融在雪地了。
一些子後,雪化後,熱病病人的子過得勝着天堂了。飯好了,我爺扯嗓喚一聲,就都拿着碗,晃到西邊平房前邊去吃飯。想吃多少盛多少,想吃啥兒盛啥兒,稠有稠,稀有稀,有素還有葷,吃完後,到水池邊上洗了碗,把碗放在一個位置上,或裝在一個袋子裏,掛在樹上或者籃球架子上。找了個説能治熱病的中藥方,熬一大鍋中藥每人都去盛着一碗喝。有人家裏送來了蒸包子,也都拿出來大夥一塊兒吃。吃了飯,喝了藥,然後呢,然後就不見事情了,想曬太陽曬太陽,想看電視看電視,想打撲克了找下四個人,下石子兒棋了兩個人,蹲在壁風朝陽的地方用力對弈就是了。
啥兒也不想。你在院子裏悠悠地轉,在你的牀上鼾着睡,沒有人管你和問你,人自由得像是草地上的蒲公英。
想回家裏了,你就回到丁莊去看看。
想你的莊稼了,你就到你家田頭站一站。
還想了啥兒事,帶個口信你的家人一會就到學校了。
熱病病人的子過得勝着天堂還要好。可好了半月就不能再好了。出了賊。賊像老鼠一樣滿校園裏跑。先是灶堂的大米丟了大半袋。後來是放在灶角的一袋黃豆也丟了。再後來,李三仁説他壓在枕頭下的幾十塊錢也跟着不見了。還有莊裏娶來的新媳婦,是給我叔叫哥的親叔伯弟弟丁小明的新媳婦,她男人小明和我爹、我叔同是一個爺,她公爹和我爺同是一個爹。她今年二十多幾歲,名叫楊玲玲,剛嫁來就有熱病了。幾年前她在孃家賣過血,現在有了熱病她誰也不報怨,只是每天愁着不説話,臉上從來沒有掛過笑。知道她有熱病那一天,丁小明在她臉上打了一耳光,説,"咱倆見面時我問你賣過血沒有,你一口咬定沒賣過。現在你不説沒有賣過了吧?"一耳光就把她臉給打腫了。
打得再也掛不上去笑容了。
連活着那點兒意思也給打丟了。
就把她送到學校這邊和熱病病人們一道過着了。
來的第七天,她説她掛在牀頭的紅綢棉襖不見了。一天都在着,落時分要穿時,襖卻不見了。
賊和老鼠樣,滿着校園跑。這就不能不管了。天黑前我爺把所有的人都叫到那兩間教室裏,讓大家都坐下,可大家很少有人坐下來,便都立站着,我爺也就大着聲音説:"都到了這時候,命都快沒了,你們還偷錢偷糧食,偷人家新衣裳。沒有命你們要錢幹啥呀?快下世了要那糧食幹啥呀?有火烤要人家棉襖幹啥呀?"我爺説,"都聽我的話,一是今天誰也不能回莊裏,不能把偷了的東西往家裏送;二是誰偷了東西我也不追查,今天半夜你們自己送出來。偷了糧食送到灶房裏去,偷了錢的送到人家手裏去,偷了人家衣裳送到人家牀頭去。"落粉淡着,從院子裏邊爬過來,教室裏滿了黃昏的紅。冬天的風,呼刺刺地刮,把那屋裏的火灰吹得四處裏飄。丁莊的病人們,輕的或重的,聽了爺的話,都在那屋裏相互地看,像一看就能把賊看出來,把賊找出來,然卻看了一陣子,找了一陣子,沒有找到賊,我叔就在人羣裏喚:"搜!——搜!"年輕的人就都喚着搜。
爺就在台上説:"搜啥呀搜,半夜拿出來就行了,不好意思送到人家牀頭和手裏,就拿出來送到院落裏。"也就不再説啥了,讓人解散了。便都從那屋裏走出去,男人們罵説這莊裏的賊真他媽的沒出息,人命都沒了,還貪那半袋大米一袋豆。
我二叔就走到他弟媳婦的身邊説:"玲玲,你咋不把你的衣裳放好呢?"
"棉襖呀,不穿了不掛牀頭掛哪裏?"
"我還多一個衣給你拿來吧?"
"不用了。我把兩個衣都穿在身上啦。"入了夜,和往常樣有人看電視,有人説閒話,有人不相信大鍋熬的藥,又自己在灶堂或住的屋裏支着藥鍋熬藥喝。教室裏,屋子裏,樓上樓下的過道中,到處都擺着砂藥鍋,倒着黑藥渣,讓教室、校院和那平原上,裏夜裏都是苦香香的中藥味,像丁莊小學是了一箇中藥廠。
熬了藥,各自喝下後,也就睡下了。陸陸續續都睡了。院子裏變得和野外一樣靜。野外也和這院裏一樣靜。只有那冬風,像哨樣響在校園裏。
二叔住在爺的屋子裏,把原來放了許多作業的桌子挪了挪,抬一張牀放在窗口下,就和我爺住在一起了。宋婷婷回她孃家了。她一回孃家我叔就心慌,説:"爹,我讓你給婷婷説的事情説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