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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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晨時,秋天裏的晨時。晨時裏的光,在豫東的平原上,因着晨時,它就血成一團,漫天漫地紅着。鋪紅着,就有了這一天的晨時。晨時裏,我爺就挨家串户去通知夜裏都到學校聽馬香林唱墜子。去通知莊人們都去聽墜子,推開這家説:"喂,夜裏到學校去聽墜子吧,有治熱病的新藥了,還憋在家裏幹啥呀。"人家問:"真有新藥呀?"我爺就笑了:"我教了一輩子書,還沒説過一句假話哪。"又推開下家門:"喂——別天天在家發愁啦,晚上去學校聽唱墜子吧。"人家説:"是馬香林唱的墜子嗎?"我爺説:"看不出來嗎?馬香林的熱病到了時候啦,想痛痛快快唱幾場書,晚上沒事就都去聽聽吧,説不定他一唱一高興,他的病就真能等到新藥下來了。"人家説:"真有新藥呀?"我爺説:"我教一輩子書,還沒説過一次假話哪。"我爺就一家一家通知着。
通知到了新街時,我爹、我娘和英子正從新街的水泥路上往家走。孃的手裏提了一捆菜,不用説,他們一家三口是一早去菜地回來的。看見了爺,他們立在街中央,愣怔着,像遇到了一個不想見的人。爺也立在了街中央,臉上掛了生硬的笑,對着他的孫女説:"英子,夜裏到學校聽書吧,比在家看電視還要熱鬧哩。"娘沒有等她女兒回上話,就拽着英子的胳膊回家了。從爺的身邊擦着身子回家了。
回家了,便就只剩下了我爹和我爺。父子倆在街上僵持着,光從他們頭頂下來,他們的臉上都有生硬的光。街上的水泥味、磚瓦味裏有着秋天的暖。從莊外田野過來的淡淡的冷涼裏,有一種新土的清香夾雜着。爺就抬起頭,從一家新樓的樓角望出去,看見趙秀芹的男人王寶山,正在自家的田裏犁着地。原來他説媳婦有了熱病啦,地裏種不出意思了,就把那地荒廢了。可現在,一聽説有新藥能治熱病了,過了季卻又去犁地了。
説犁了的地能保墒。
説來得及就在地裏栽些白菜苗。
説就是不栽也不種,犁了就不會讓土變成了生地了。
就在那犁着。犁着地,爺便把目光投過去,看一會,重又收回來,臉上有了笑,看着我爹説:"你晚上也去聽聽馬香林的説唱吧。"爹就説:"聽那幹啥呀?"爺説到:"一莊人都去了。趁着人多你到台上給大家磕個頭,陪個不是就行了。磕個頭、陪個不是所有的事情也都過去了。"爹便盯着爺:"爹,你神經有病是不是?丁莊人沒誰讓我這樣、那樣的,你倒讓我這樣那樣的。"爺就仔仔細細地看着爹,看見他臉上灰灰的氣怒如是貼了一張門神的畫,爺就用鼻子哼一下:"輝,你以為我不知道呀,那時候你人家的血,三個人給你人家用一個棉球兒,多少人都是那一個針頭兒。"爹就恨着爺:"爹,你要不是我親爹,我真敢把耳光摑在你臉上。"説完這句話,爹就踩着我孃的腳步走掉了。就從爺的身邊擦着身子過去了。
爺便扭回身,追着爹的背影大聲喚:"輝――不叫你跪下給誰磕頭了,你去莊人們面前陪幾句不是行不行?"我爹沒回頭,沒有再接爺的話。
爺便又追了幾步問:"你連一句不是都不想去陪是不是?"爹在推着我家的院落門,推開後,又扭回頭來大聲對爺説:"以後你不用再恨我丁輝了,今年內我一家就要搬離開丁莊住,以後你再也別想見着你這個兒子啦。"説完話,爹他側着身,擠進自家院落裏,砰的一下關上門。剩下爺,爺就像樁子一樣栽在新街上喚:"輝――你這樣會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一天過去後,月亮出來就開始唱戲了。
是説唱墜子開始了。
把教室的電線拉出來,在籃球的架上掛兩個一百瓦的大燈泡,讓整個校園都白熾熾的亮。戲台也不是戲台子,就是在地上墊着幾塊磚,摘兩塊門板鋪上去,擺下一個高凳子,由馬香林邊唱邊拉時候坐,再在那高凳前邊擺一稍低的凳,放上一個壺,倒上一茶缸兒水,這就齊全了。一個戲台的搭建就有了。台下呢,坐了一大片的丁莊人,有病沒病的都來了。吃過飯,就都踩着從莊裏通往校園的路,湊着熱鬧趕來了。
台下一大片。
黑鴉鴉的一大片。
有着二百人,近着三百人。二三百個人,黑黑鴉鴉一大片。有病的靠前坐,沒病的靠後坐。鴉鴉黑黑一大片。秋末了。秋末的夜,冷涼已經遍佈了省和縣,遍佈了豫東大平原。丁莊、柳莊、黃水、李二莊,周圍的鄰村鄰莊子,都已經着寒涼了。來聽馬香林唱墜子的丁莊人,有人已經穿了襖。有的不是穿,就是披在肩膀上。有了熱病的人,最怕傷風冒的事。因為傷風冒就死了,在莊裏已經不是一起、兩起子,不是一個人或者兩個人。於是就都披着襖,穿着襖,像冬天一樣坐在球場上。一大片,散散亂亂地坐;説着話,説着麻麻亂亂的話。説着有了新藥的事。説着打上一針就好了的事,就有幸運掛在臉上了。有安貼在臉上了。笑和蟬翼一樣飛在臉上了。這時候,月亮已經懸在了學校後邊的天空裏。馬香林已經坐在了台上給他準備的凳子上,臉上還是掛着那死,青的光,莊人們就都知道他的熱病到了時候了,活不了多久啦,十天半月新藥還不到,那他就該走掉了,該要下世了。
就要死去了。
可讓他每天都在這唱墜子,心裏暢快着,也許他的命簡簡單單就能撐過十天或半月,撐過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就讓他唱着墜子了,就都來聽他唱着墜子了。
我爺提着一壺開水從他住的地方走過來,拿了兩個碗,對着台下的人羣喚:"你們誰喝水?"又問了幾個年長的:"喝不喝水呀"。待都説了不喝時,他就把壺和碗放在戲台一角上,對着快下世了的馬香林,大着聲音説:"開始吧,月亮都升了上來啦。"唱就開始了。
也就開始了。
一説開始了,丁香林身上就出了奇蹟來。他試着他的弦。他的弦原是調好的,可他還是要在台上調着試一試。原來他坐在台上等着開始時,是沒有啥兒異樣的。白頭髮、青瘡豆,黑嘴,都知道那是要死的前兆呢,可一説要開始,試了兩下弦,他的臉上忽然紅潤了。有淺到深的紅潤了。他對着莊人笑了笑,開始收着笑容拉着弦子時,臉上的紅潤和年輕人準備結婚樣,連臉上的青瘡豆兒也成紅了,在燈光下面發着光,成了一個一個的小光點。頭髮還是那樣枯灰着,可那黑的嘴充着了血,灰頭髮上也映着紅了。他就搖着他的頭,半閉了眼,誰也不去看,就像台下沒有一個人。左手在弦杆和絃線上走動着,慢慢快快的;右手推拉着弦弓進進出出着,快快慢慢的。弦子的聲音便如從幹沙地上過去的水,清涼裏含了乾熱的啞。沙啞裏又有很清明的。搖了幾下頭,他説:"我先唱一段開場白。"就試了一下嗓,唱了莊裏都知道的《出門詞》。
他唱道:兒要出門去遠行娘把兒送到村頭中幾句待如閒言細思量句句千斤重娘説到(白)兒啊兒出門不比在家中冷了你要記住添衣裳餓了你定要把食糧充見了老漢你要尊為爺見了老婆你要尊為見了大嬸叫大娘見了大姐你尊大嬸見了小妹你尊為姐見了小弟你尊為兄…
唱完了《出門詞》,他就開始唱《穆桂英》,唱《程咬金》,唱《楊家將》,《三俠五儀》和《小八儀》。原來真的讓他在台上風風光光説唱時,莊人們都才想起來,他是背不下那大本戲的唱詞的,想起來當年他學這墜子説唱時,是最怕背那大本戲詞的。最愛唱又最怕背詞兒,還又拉着唱着總愛從調上跌下來,師傅就只能把他辭掉了。於是他就一輩子沒有在台上正正經經説唱過,一輩子只能躲在家裏自拉自唱了。可是今夜兒,他能在台上給二、三百個莊人説唱時,他卻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戲。不能唱那大本的戲,就想起大本戲裏的哪段唱哪段。能記住哪段唱哪段,這唱的反而都是戲裏的華了。
馬香林能記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能唱的都是好段子。這樣兒,他一夜唱的都是戲本里的骨髓戲,有比陳酒還要好的味。再一説,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經經為着莊人唱墜子。是在台上唱墜子。是他熱病重時我爺專門給他組織的説唱場,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入和專注。直着,昂昂着頭,半閉了眼,誰也不去看,左手在弦和杆上下下又上上,右手握着弓推進再拉出。嗓子雖然有些啞,可那啞卻像放在骨頭湯裏的鹽,鹽多味重了,倒更有香味了。從他嘴裏吐出的方言和土語,丁莊人字字都懂得。大本戲裏的故事和人物,莊裏有了年歲的人其實都知道,啥兒穆桂英,程咬金,楊六郎,這些人物每年都出現在年畫上。他們的故事就和丁莊人昨天見過的事情樣。知道了故事又單聽好的唱段兒,那就是專吃一桌菜中的好菜了。年少的,年輕的,孩娃們,不明白那故事的來隴與去脈,單看他的投入和表演,差不多也就夠了呢。也就夠了呢。馬香林的額門上有了汗,一張將死的臉上閃着彤紅的光,搖頭晃腦時,那汗會被他從額和下巴上甩出去,就像有珠子被他從台上甩了出去樣。手動着,頭搖着,腳也跟着他的唱在那門板上打節拍。前腳掌拍着柳木門板的啪啪聲,像戲台上不斷敲奏的木魚聲。唱到關鍵時,比如楊六朗在生死場上時,他的腳——是右腳,會抬起來朝着門板上跺,像他的腳是踩着一面鼓。
像人就坐在鼓面上。
校園裏,堆滿了馬香林出的音樂和聲響。除了他的聲響外,再沒別的聲音了。靜得啥兒樣。星月在天空白着。白着,平原上就白水亮着。已經在田野泛了淺綠的小麥苗,生長的聲音像半片雀從天空落下來。還有在秋夜本已枯乾的草,荒在種不出意思的田裏的草,在了月光下,有了枯白的香。還有不遠處,黃河古道的幹沙味,像火炒了的沙子又灑上了水的那味道,都匯在校園這裏鋪散着。瀰漫着,變得不一樣的安靜誘人了。又因了馬香林的唱,有了不一樣的味道了。
他就那麼搖頭晃腦地唱,和絕唱一樣投入地唱,連他的嗓子越來越啞他都不知道。丁莊的人,也都那麼投入、專注地聽。也不全是專注投入地聽,是專注投入地看。看馬香林在這絕唱裏的投入和專注,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樣是着熱病病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後天要下世死去了。都被他的專注染着了。啥兒都忘了。一切都忘了。都不記得了。全都不記得。校園裏除了馬香林的唱,他的弦子聲,和他腳拍門板的擊打聲,別的丁點兒聲音都沒了。
一丁點兒都沒了。
奇靜着。死靜着。可就在靜裏,在這二、三百人和一個人似的絕靜裏,在馬香林唱"薛仁貴揮刀去徵西,三天三夜八百里,人困馬乏鄉村間,千軍萬馬倒一地"時,校園的説書場上不靜了。先是有了耳語聲,後是有了説話聲。再接着,就有人扭頭朝後看。不知為啥兒,人都扭頭朝後看。看着間,説話間,趙秀芹和她男人王寶山,就突然從人羣裏邊站起來,扯着嗓子喚:"丁老師——丁老師——"説唱的聲音嘎然止住了。
我爺就從人羣前邊站起來:"有啥事?"趙秀芹對着我爺大聲説:"到底有沒有能治熱病的新藥呀?別得我這媳婦像騙着全莊的人。"我爺就又問:"我教書一輩子,你們看我在丁莊説過假話嗎?"
"可你家老大丁輝在後邊,他説壓沒聽説過有能治熱病的新藥那回事。"王寶山質詢地説着爺,又把頭扭到了後邊去。
帶着一片丁莊的人頭也都扭到了後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