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為什麼不點燭?”緹縈不答,只走過來牽着衞媪的手,引到席前、一起坐下,淒冷的寒夜,淳于意又是非數九嚴冬,不準在屋子裏生火取暖,再這樣漆黑地坐着,實在難受。幸好,緹縈緊偎依着她,身上雖冷,心頭卻別有一種温暖。
“阿媪!”緹縈温柔的聲音,就在耳邊,加上口脂的香味葱鬱,把衞媪帶入遠遠的回憶,彷彿時光倒,陡然清晰地記起與女伴陌上採桑的光景。
“怎的?”緹縈推一推她“你睡着了?”
“沒有。”衞媪定一定神問“你剛才説什麼來着?”
“我還沒有説呢。”
“那就説吧!”緹縈卻又不開口。衞媪這才明白,怪不得她不肯點燭,必是羞於啓齒的話。於是鼓勵着説:“黑頭裏我看不見你,有話儘管説,不用怕難為情。”
“阿媪!”緹縈的聲音仍是那麼輕,但語氣卻很堅決:“請你跟爹爹説,我決不嫁!”
“胡説!”衞媪口叱責“哪有這話!”
“真的,我想過多少遍了。我要侍奉爹爹一輩子。”緹縈的孝心,是衞媪所毫不置疑的,但作一孝女就得一輩子不嫁,這是太荒謬的想法。倘或如此,天下孝女越多越糟糕“你別害你爹爹!”她想到先帝的律令“‘女子十五歲至三十歲不嫁,五算。’”
“你沒聽説過嗎?”緹縈怎未聽説過?計口課税,稱為“一算”一算一百二十錢,賈人與奴婢加倍,是表示賤視,加倍以懲罰的意思。五算是罰得極重,好好的良家女子,何苦受此重罰?説起來也真是貽羞宗族的。
見她不答,衞媪不免猜疑。苦於漆黑無光,看不見她的臉,不知她説的這話到底是何用意?只好試探着問:“只怕你説侍奉你爹爹一輩子,是個託詞吧?”
“什麼託詞?”
“只為你想嫁的人,一時不得歸來。”
“我不懂你的話!”緹縈大聲回答,悴悴之意,極其明顯。
不管她的話是何意思,就那聲音,便叫衞媪覺得無趣,因此,她就懶得答理了。
而緹縈卻又換成央求的口吻:“阿媪,你生氣了麼?”説着,偎依得她愈緊了,枕在她肩上的頭,旋來轉去,一刻不得安靜,柔細而帶香味的頭髮,摩着她那枯皺的臉頰,癢癢地,有種説不出又好過、又難受的覺——如果衞媪真的生氣,這一下氣也消了。
於是,她握着緹縈的手説:“你當我是那麼容易生氣的人?我,誰的氣也不生。”
“那麼,你剛才怎不説話?”
“我在想心事,”衞媪停了一下又説“我在想你這個年紀的事。”
“喔!”緹縈童心大起,摸着衞媪的臉笑道:“阿媪,我常在想,你年輕的時候是怎麼個樣子?一定很出風頭,又漂亮又會説話,到哪裏都受人注目,也還有,也還有——”她又笑又,語不成聲地在衞媪耳邊低語:“好些男人喜歡你,是不是?”這一來,恰好把衞媪記憶中的模糊景象,重新勾動了一番。五十年前的無數往事,鮮明地重現了,悲歡糅雜,酸甜莫辨。但她只顧為緹縈説其中的一件。
“是的,那時我就像你三姊,有好些男人喜歡我。”緹縈的三姊,在五姊妹中,並不是最美的,但最活潑,特具一種人的風韻,所以及養以後,來説媒求婚的人最多。這個現實的譬仿,使緹縈對衞媪的當年,有了更明確的瞭解,所以興味也格外好了,不斷地催促着:“説下去嘛,好些男人喜歡你,你怎樣呢?”衞媪慢地答道:“我只喜歡一個。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只是世間萬事不由人,那時候人人朝不保夕…”
“怎麼?”緹縈了句嘴“何以朝不保夕?”
“那是秦始皇的時候,這個人喜歡想出花樣來待老百姓,喜歡傷天害理,喜歡擺空架子,造阿房宮,造陵寢,抓了七十萬民夫去做苦工。我那個‘他’,就這樣被抓去了。”
“後來回來了沒有?”
“回來?”衞媪提高了聲音,彷彿覺得她問得可笑“這一抓去,就算死定了。”
“那麼你怎麼辦呢?”
“我當時哭得死去活來。跟別人説,除非他回來,不然我就一輩子不嫁,侍奉父母,可是——”衞媪自嘲似的笑了笑説“時間一長,把那個人慢慢就忘掉了,也想不起曾哭得死去活來的那回事了!遇到有人來説媒,我爹問我怎麼樣?我不響。我爹就收了人家的聘禮。”
“以後呢?”緹縈不勝悵惘地説:“你就這樣子出嫁了?”
“嗯。”
“叫我就不!”緹縈大聲地説,像是跟什麼人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