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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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等着吧!”衞媪隨隨便便地答了這麼一句。
“等?等誰”?緹縈猛地裏醒悟,原來衞媪説了這半天,是取瑟而歌,認定她的矢志不嫁,只是為了朱文——於是,緹縈簡直怒不可遏。她認為衞媪不僅冤屈了她的本心,而且褻瀆了她的孝心。然而她也知道,爭吵辯白,都不能改變衞媪的偏見。只有一個動作可以明志。
本中得自母體遺傳的九分柔順,此時敵不過得自父親遺傳的一分剛烈,緹縈悄悄站起身來,摸着一柄小刀,學她父親的樣,把朱文所贈的那件紫繡襦悄悄地割成碎塊。
發覺緹縈的動作有異,衞媪問道:“你在幹什麼?”緹縈不答,摸着一塊舊布,把割碎了的繡襦包了起來,準備棄掉。
衞媪越發生疑,細想一想剛才所聽到的“嘶、嘶”的聲音,始終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於是,她摸索着出了西廂,取來一隻雁足燈,往席上一照,赫然一塊塊割碎了的紫羅,依稀還可辨識出繡的白花。
“這是什麼?”衞媪詫異地問着,一眼瞥見那個沒有能包得嚴密,有紫羅碎片垂在外面的包裹,和緹縈面前的小刀。這就不須她回答,便可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於是,衞媪震驚了!震驚於十四年來第一次發現,緹縈是這麼一個人!
然後是憤怒,也還有恐懼、惋惜和失悔。這一切加起來的滋味,很不好受。
“哼!”她冷笑一聲“你,你真是你爹爹的好女兒!”緹縈心裏也難過,想哭;但奇怪地,隱隱有種莫可名狀的力量,止住了她的眼淚,只冷冷地答説:“這下,總乾淨了吧?”見她是如此倔強偏執的態度,衞媪越發生氣,同時也深深警惕,緹縈不再是會撒嬌、會哄人的小孩子。人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説話行事會不給人留餘地,總之,有距離、有隔膜了。
這使得衞媪很傷心,一語不説,悄悄地轉身而去。
獨對孤案,緹縈覺得好生無趣。心裏空落落地,天地之大,彷彿沒有一樣事物值得一顧。就這樣怔怔地坐着,讓一些毫不相干的念頭在方寸之間過,身如岩石、心如槁木。
忽然有個叫她動心的聲音出現了:“緹縈,緹縈!”定神看時,是父親在她房門口。
“爹!”她趕緊答應一聲,飛快地站起身來,看見那塊碎羅,順手一撿,拋在屋角,然後了上去。
“去取些酒來我喝!”
“是。”緹縈口中高高興興地答應着,心裏卻不免憂疑。淳于意的常生活,甚有規律,除非遇到極不痛快的事,夜間是從不喝酒的。
因此,她到廚下取了酒,切了盤風乾的鹿,又盛了盤乾果,一起送到東廂。借侍着欽的題目,就不肯走了,她要看看父親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快?
這一時不容易看出來。淳于意和宋邑都默默地飲着酒,臉上也都是有心事的神氣。這僵硬的空氣,使得緹縈難以忍受,於是她挑起了一個話題。
“宋哥哥,唐哥哥近況如何?”那是問唐安“他還好。仍在齊王府當侍醫。不過——”宋邑突然改口問道:“五妹妹,你到臨淄去過沒有?”
“沒有。”她看了淳于意説:“爹爹曾説要帶我去見識見識。總是不得機緣。”
“機緣無定,説來就來的。”話中有話,緹縈頗興味地問道:“宋二哥,請你説明白些。”宋邑看了看淳于意,言又止,向緹縈歉意地笑了笑。
“我告訴你吧!”淳于意放下了酒,拈塊鹿,咀嚼着説“前次我到臨淄,齊王府要徵辟我做太醫令,我推辭掉了。此番舊事重提,叫你宋二哥又來勸我。如果我答應了,你不就跟了我去臨淄了嗎?”原來是這樣的機緣!緹縈大為興奮,仰臉微笑着問:“爹!你去不去呢?”
“我不去。”
“為什麼”
“跟你説了,你也不明白。”緹縈碰了個軟釘子,不敢再説。多年嚮往的臨淄,仍然是去不成,心裏更為掃興。
“老師!”宋邑重重地喊了聲,同時俯身向前,殷切地勸道:“三個月未見。老師清減得多了,少了阿文,老師不兔勞累。我在臨淄有家小羈絆,不能為老師分勞,這叫我做晚輩的,心裏不安得很。老師便就了王府的聘吧,無論如何,職務安閒。老師救世救人,勞碌半生,也該當休息一陣子了。”話説得極其懇切動聽,無奈淳于意的情,外方而內剛,一絲不肯苟且,所以聽完宋邑的話,只狠狠咬了口鹿,別無表示。
無表示也是表示,緹縈是知道的,遇到這樣的情形,就不必再費舌。宋邑卻還不死心,又説:“老師,事貴從權,既然王府的期待如此殷切,叫他們空盼一場,只怕——”這引起淳于意的注意,湊身向前,看着宋邑大聲問道:“只怕什麼?”看老師這等要動怒的光景,宋邑囁嚅着不敢續其詞了。
“哼!”淳于意冷笑一聲“我也知道,無非拿勢力壓我。別人怕,當今天子,聖明有道,但凡奉公守法,心無愧作,何伯之有?”
“老師!”宋邑鼓起勇氣答道:“話是一點不錯,立身處世,照老師這般方正,可保無虞。但通權達變,明哲保身之道,也不能不講究。”
“通權達變也要看事情而定。生平志節,豈可更改?再説,我曾親口許了先師的,一定要為他老人家彌補平生的缺憾,盡力施醫救人;二則決不受醫官之職,免了扁鵲之禍。”説到這裏,淳于意動的情緒平息了,用一雙充滿了智慧光輝的眼睛看着宋邑。低聲説道:“你以為得罪權貴豪門,可得巨禍?不是,世間不測之禍,起於妒忌怨毒,切記,切記!”那神態,那語氣,都叫宋邑悚然心驚。話已説到頭,看看老師志不可奪,他只好作第二步的打算“然則請示老師,”他問“我回臨淄,該如何推託呢?”淳于意沉了一會答道:“你只説不曾遇見我,説我遠遊河朔去了。”
“這樣,暫時倒是可以無事。但這個‘痞塊’,始終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