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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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行,好。”
“幾點?”她問,希望他做一個決定。
“我不知道…九點左右?”他掛了之後好久,凱還把電話緊緊貼在耳邊,然後説——其實是對亞歷克斯和尤娜説——“我也是。晚上見,寶貝。”5身為教導老師,特莎的工作時間比丈夫靈活。她通常會待到學校放學,用她那輛尼桑車把兒子帶回家,而科林(特莎知道全世界的人——包括那些從孩子身上學話的父母——都叫他鴿籠子,但她自己從來不這麼叫他)則會在一兩個小時之後自己開豐田車回來。可是今天四點二十,科林就在停車場等她了。這時學生們還在三五成羣地往校門外走,要麼鑽進父母的車,要麼去趕校車。
天空是冷冷的鐵灰,如同盾牌的背面。一陣刺骨的風掀起裙邊,吹得小樹的樹葉嘩嘩作響。這風彷彿心懷惡意,專挑人們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吹得頸背和膝蓋涼颼颼的,讓你連從這現實逃開的夢也不能做。即便是風關上車門之後,特莎還是覺得心煩意亂,就像有誰撞到了她卻沒有道歉一樣。
車廂很狹小,她身邊副駕駛座上科林的膝蓋看起來就杵得特別高,簡直高得可笑。他正把二十分鐘前計算機老師來他辦公室報告的話轉述給特莎。
“…沒來。兩節課都沒來。説他想最好還是直接來找我。所以就要在全體教員裏傳開了,明天。這就是他想要的。”科林氣呼呼地説,特莎知道最後一個“他”不是指計算機老師。
“他這又是在雙手向我豎手指,跟平常一樣。”丈夫滿面倦意,臉蒼白,紅絲密佈的眼睛下面是碩大的黑眼圈。手扶着公文包的把手,手指輕輕地搐了幾下。他的手很好看,關節大大的,手指修長,很像兒子的手。最近特莎還跟丈夫和兒子説來着,可是他們倆都沒有因為彼此有哪一點長得相像而表現出任何喜悦。
“我覺得他不是——”特莎話剛出口,科林又自顧自説了起來。
“——那麼,他放學後就得留下來,跟其他學生一樣,並且我還要在家好好教訓他。我們來看看他會不會覺得很受用,怎麼樣?我倒要看看這到底是不是好玩的事!先一個星期不准他出門,我們來看看有多好玩。”特莎將回應嚥了回去,往穿着黑壓壓衣服的一羣學生望去。他們個個都低着頭往前走,身體瑟瑟發抖,使勁裹緊身上單薄的衣服,髮梢簡直要被吹進嘴裏去。一個臉兒圓嘟嘟、表情不知所措的一年級孩子四處尋找來接他的大人,可是大人還沒來。人羣分開一個小口,肥仔出現了,跟往常一樣和汪汪·普萊斯一起,步子很大,走得卻並不快,風把頭髮吹得凌亂地拂在臉上,臉很憔悴。有時候從某個角度,或者在某種光線下,很容易看出肥仔老了會是什麼模樣。特莎太累了,有一瞬間,他在她眼中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以至於他轉身朝車子走來,而她得再度冒着冷得不真實的風給他開門時,心中竟有一陣驚愕。然而當他走近,向她投來半鬼臉半微笑的表情時,他又立刻變回了她不管不顧仍然深愛的孩子。她鑽出車門,像個戰士一樣站在刀尖一樣的寒風中,等待兒子彎身鑽進車裏,他的父親動也沒動。
他們開出停車場,超過免費校車,穿過亞維爾,開過房屋醜陋破敗的叢地,開上那條會將他們快快帶回帕格鎮的旁路。特莎從後視鏡裏看了看肥仔。他懶洋洋地坐在後排,望着窗外,就好像父母只是兩個讓他搭便車的陌生人,只是偶爾坐在了一起。
等到他們上了旁路,科林才發問:“下午上計算機課時你去哪兒了?”特莎忍不住又往後視鏡裏瞄去。她看見兒子打了個哈欠。雖然她總是安科林説沒這回事,但有時自己也會琢磨肥仔究竟是不是在發起一場針對父親的卑鄙戰爭,專門打給全校其他人看。如果沒當教導老師,她不會知道兒子那些事。其他學生跟她説起的那些,有時帶着故作的天真,有時顯得狡黠詭譎。
老師,肥仔煙你不介意嗎?在家你也讓他嗎?
這些意外得來的小戰利品她都鎖藏起來,不讓丈夫知道,也不讓兒子知道,即使它們像石頭一樣壓在她的心頭。
“出去走了走,”肥仔平靜地説“我想舒展舒展老胳膊老腿兒。”科林在座位上扭過身子瞪視肥仔,大聲訓斥,安全帶綁得他難以動彈。外套和公文包讓他的動作更為不易。科林越説越生氣,聲音越躥越高,到失控時竟然變成了假聲。不管父親怎麼吼,肥仔只是靜坐不動,薄薄的嘴角一直掛着似是而非的傲慢微笑,直到父親冒出了蹩腳的話——他平時是極為討厭話的,所以説起來很是彆扭。
“你這個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小…小混賬。”他尖聲喊叫,特莎的眼睛裏積滿了淚水,快要看不清路了。她能肯定,明天一早肥仔就會在安德魯·普萊斯面前模仿科林着假聲一般的嗓音扭扭捏捏大發雷霆的樣子。
肥仔學鴿籠子走路學得可像了,老師,你見過嗎?
“你怎麼敢那樣跟我講話?你怎麼敢逃課?”科林尖聲吼叫,怒不可遏,快轉彎開進帕格鎮了,特莎使勁眨眨眼睛,把淚水擠出眼眶,他們駛過廣場,駛過莫里森和洛伊食店、戰爭紀念碑、黑典酒館,在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左拐開上教堂街,最後終於停在自家門前。這時科林已經聲嘶力竭,特莎的臉頰上則濕漉漉的,滿是結晶的鹽。三個人都下了車,肥仔一路不動聲,這會兒掏出自己的鑰匙開了門,若無其事地走上樓去,頭也不回。
科林把公文包扔在黑乎乎的門廳,轉身來問特莎。唯一的亮光是透過門上的彩玻璃照進來的,光線顏變得很奇怪,半是血紅,半是鬼魅的藍,灑在他圓圓的、頭髮益稀疏的頭頂。
“你都看見了吧,”他揮着長長的胳膊大叫“你都看見我在跟一個什麼樣的傢伙鬥了吧?”
“看見了,”她一邊説,一邊從門邊桌上出一疊紙巾擦臉,擤鼻涕“我都看見了。”
“他腦子裏一點也沒考慮我們正在經歷什麼!”科林説,然後他低聲哭了起來,乾乾的啜泣,混雜着氣聲,就像一個患了喉炎的小孩。特莎急忙上前一步,伸出雙臂摟住科林的脯,只在他上一點點,因為她身材短,最高也只能夠得着那兒。他彎下靠緊她,她能覺得到他在瑟瑟發抖,外套下腔起起伏伏。
站了幾分鐘,她温柔地身,將他帶進廚房,為他泡了一壺茶。
“我要去送一砂鍋燉給瑪麗。”特莎説,她已經坐在那裏撫摸他的手好一會兒了。
“她們家一半的人都在那兒呢。等我回來,咱們還有一整個晚上呢。”他點點頭,了鼻子。她吻了吻他的頭,然後朝冰箱走去。等她端着那一大鍋又冷又重的菜回來時,他還坐在桌邊,大手裏捧着茶杯,眼睛微閉。
特莎把用塑料袋裝好的砂鍋放在門口的地磚上。她穿上用來代替夾克的笨綠開衫,但還沒把鞋穿上。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平台處,然後悄聲一跨兩步來到閣樓改的房間門口。
她靠近門時,聽到裏面窸窸窣窣一陣響。她敲敲門,讓肥仔有時間關掉在看的什麼網頁,或者摁滅他以為她還不知道的香煙。
“什麼事?”她推開門。兒子蹲在書包旁邊,很是做作。
“你就非得挑在今天逃學嗎?”肥仔站起身來,又高又壯,對母親形成壓迫之勢。
“我去上了課啊。遲到了。班尼特沒看到我。他是個廢物。”
“斯圖爾特,求你了。求你了。”有時候她在學校也想對那些孩子大吼。她想高聲喊叫,你得承認別人也是真實的存在。你以為現實是可以談判的,是你説怎樣就怎樣的?你得接受這個現實:我們和你一樣是真實的存在。你還得接受另一個現實:你不是上帝。
“你爸爸心情很不好,斯圖。因為巴里。你能理解嗎?”
“能。”肥仔説。
“我是説,假如死的是汪汪,你也會很難過的。”他沒有回答,臉上表情也幾乎沒有變化,但她還是覺察到他出不以為然,甚至覺得她的話很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你認為你和汪汪跟你爸爸和他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
“沒有。”肥仔否認,可是她明白,他只不過是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罷了。
“我要送些吃的去瑪麗家。求你,斯圖爾特,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再做任何惹你爸爸生氣的事了。求你了,斯圖。”
“好。”他説,臉上似笑非笑,肩微微一聳。她還沒來得及把門關好,就察覺到他的注意力已經像一隻燕子一樣,飛到了他自己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