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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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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裏在被汗水浸濕的牀上睡覺,除了一條撣褲,全身赤。他成天價無所事事,每個月大約有三個星期在營地裏,每次來凱奧克他達呆上幾天,仍舊是為了打發時,因為他幾乎沒什麼文書工作可做。

他的卧室是一間又大又方的屋子,白的石膏牆、通透的門道,沒有天花板,只有幾麻雀築巢其上的椽子。除了一張四腿的大牀沒什麼傢俱,牀上那個收捲起來的蚊帳像個天蓬,再就是一副柳條桌椅和一張不大的鏡子,另外還有幾個做工糙的書架,裏面擺着幾百本書,全都由於漫長的雨季發了黴、還被蠹蟲蛀了。一隻壁虎趴在牆上,身體扁平、一動不動,活像一隻紋章龍。在陽台的屋檐外,光普照,如同閃光的白蠟。竹林裏的幾隻鴿子一直在低沉而單調地叫着,奇怪的是,這叫聲同高温倒也相稱——是一種充滿睡意的聲音,不過這可是麻醉劑的睡意,而非催眠曲的睡意。

二百碼之外,在麥克格雷格先生的平房那兒,有個看門人,像是一個活鐘錶,在一塊鐵桿上敲了四下。弗洛裏的傭人柯斯拉聞聲起牀,走進廚房吹起炭火的餘燼,燒了開水好泡茶,然後戴上粉紅的頭巾、穿上棉布做的穎衣,把茶盤端到弗洛裏的牀邊。

柯斯拉(他的真名叫蒙桑拉,柯斯拉是簡稱)是個身材短小、肩膀很寬、長相陋的緬甸人。他的皮膚很黑,神情疲倦,留着黑的小鬍子,向下彎曲到嘴的兩邊,但跟大多數緬甸男人一樣,他的下巴上沒大有鬍子。從弗洛裏來緬甸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他的僕人。兩人年紀大體相仿,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在一起,一同攆沙錐鳥和鴨子,一同坐在狩獵台上徒勞地等着老虎出現,一同體驗過無數次營和遠足的困苦;而且柯斯拉還為弗洛里拉皮條,從中國放債人那兒為他借錢,酒醉後背他上牀,照料他熬過好幾次高燒。在柯斯拉眼中,尚未成家的弗洛裏還是個孩子,而柯斯拉本人早已結婚,生了五個孩子,然後再次結婚,成了一個無名的重婚殉道者。就跟所有伺候單身漢的傭人一樣,柯斯拉又懶又髒,但他對弗洛裏可是忠心耿耿。他決不容許其他任何人侍奉弗洛裏吃飯,或者在他上馬的時候給他扛搶或扶馬頭。出行的路上,假如前面有條河,他就會揹着弗洛裏過河。他這樣同情弗洛裏,一方面是因為他覺得對方還很幼稚、容易上當受騙,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那個胎記,他覺得那可是個可怕的東西。

柯斯拉將茶盤輕輕地放在桌子上,然後繞到牀的另一端,輕撓弗洛裏的腳心。他憑經驗知道,這是叫醒弗洛裏又不會惹他發火的唯一方法。弗洛裏翻了翻身,一邊罵着一邊把頭埋進了枕頭裏。

“四點的鐘已經響過了,主人,”柯斯拉説道。

“我拿了兩個茶杯,因為那個女人説她要來。”

“那個女人”指的是弗洛裏的‮婦情‬馬拉美。柯斯拉老是叫她“那個女人”以表示自己的不滿——倒不是説他對弗洛裏養‮婦情‬不滿,而是對馬拉美在家裏指手畫腳十分嫉恨。

“主人今天晚上還打網球嗎?”柯斯拉問道。

“不打了,天兒太熱了,”弗洛裏用英語答道。

“我什麼也不想吃,把這堆廢物拿走,上點威士忌來。”柯斯拉不會講英語,但他聽得很明白,於是端上一瓶威士忌,還有弗洛裏的網球拍,他有意將球拍靠在牀對面的牆那兒。在他的眼裏,網球是一種神奇的儀式,所有英國人都義不容辭,而且他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主人在晚上無所事事。

弗洛裏反地把柯斯拉端上來的烤麪包片和黃油推到一旁,但他往茶裏摻了一點威士忌,喝下去以後覺得好些了。他從中午就開始睡,腦袋和全身的骨頭都發疼,嘴裏還有股燒紙的味兒。多少年來,他都沒有享用過一頓美味了。在緬甸,所有的歐洲飯都讓人覺得噁心——麪包蓬蓬鬆鬆的,是用棕櫚汁發酵起來的,味道就像是小乾果麪包,黃油是罐裝的,牛也是,除非是那種灰不溜秋的送上門的稀釋品。就在柯斯拉走出房間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刺耳的涼鞋聲,接着一個緬甸女孩兒尖嗓門兒地喊道:“我的主人起來了嗎?”

“進來,”弗洛裏沒好氣地説道。

馬拉美走了進來,在門口踢掉了腳上的紅漆涼鞋。她獲准可以過來喝茶,這算是一項優待,但不包括其他用餐,也不許在主人面前穿着涼鞋。

馬拉美是個二十二三歲的女人,大概有五英尺高。她身上裹着一條淡藍的羅衣,上面鑲着中國緞子,還有一條薄紗穎衣,掛着好幾個金墜子。她的頭髮盤得緊緊的,盤成黑的圓柱形,活像一段烏木,點綴着幾朵茉莉花。她的身體小而平坦,十分苗條,像刻在樹上的浮雕一樣沒什麼輪廓。她那橢圓形的平靜臉龐呈鮮銅,眼睛小小的,很像個洋娃娃,是那種長相奇特卻異常漂亮的洋娃娃。一進屋,她就帶進來一股檀香木和椰子油的味兒。

馬拉美來到牀前,坐在牀沿兒上,突然伸出胳膊攬住弗洛裏。她以緬甸人特有的方式,用自己那隻扁扁的鼻子聞了聞弗洛裏的臉。

“為什麼我的主人今天下午沒有派人去叫我?”她説。

“我在睡覺。天兒太熱了,沒法幹那事兒。”

“所以你就寧肯自己睡,也不願意和馬拉美在一起?你肯定是覺得馬拉美長得夠醜的!我真的醜嗎,主人?”

“走開,”他一邊説着,一邊把她向後推搡。

“這種時候我可不需要你。”

“那至少也要用你的嘴碰碰我吧。(緬甸語中沒有”吻“這個單詞。)所有的白人都對他們的女人這樣的。”

“那好,行了吧。現在別再煩我了。去把煙拿來,給我一支。”

“為什麼最近你老是不跟我做愛了?唉,兩年前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啊!那時候你好愛我的。你送給我曼德勒產的金手鐲和絲綢羅衣。可現在呢,你看”——馬拉美伸出一隻裹着薄紗的胳膊來——“連一個手鐲都沒有了。上個月我還有三十個,現在卻都當掉了。沒有手鐲,身上老纏着那一件羅衣,你叫我怎麼上集市去?我在別的女人面前都覺得怪丟臉的。”

“難道説,你把手鐲當掉了,還是我的錯不成?”

“擱兩年前,你肯定會為我贖回來的。哦,你不再愛馬拉美了!”她又摟住了他,親吻起他來,這是他曾教過她的歐洲習慣。從她身上冒出一股檀香木、大蒜、椰子油和茉莉花混雜在一起的味兒,這種味道總是令他牙齒打顫。他心不在焉地把她的腦袋按回枕頭上,垂眼打量她那張奇怪而年輕的臉,還有那高高的顴骨、長長的眼瞼、小而勻稱的嘴。她的牙長得很好,就像小貓的牙一樣。她是他兩年前花了三百盧比從她父母手裏買下來的。他開始輕撫她那褐的喉嚨,喉嚨從她無領的羅衣中出來,仿似一株光滑纖細的莖梗。

“你喜歡我僅僅因為我是個白人,手裏有些錢,”他説。

“主人,我愛你,我愛你超過這世上的一切。你為什麼這麼講?我不是一直對你很忠誠的嗎?”

“你有個緬甸情人。”

“啊!”馬拉美假裝一副很震驚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