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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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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們那些討厭的黑手摸我,想想都討厭!我寧肯死掉也不願意讓一個緬甸人摸我!”

“撒謊。”他把手放在了她的房上。私底下,馬拉美不怎麼喜歡這樣,因為這會讓她想起自己還有房——一個緬甸女人的理想就是沒有房。她躺了下來,任他對自己為所為,她非常順從,也格外滿足,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就像一隻小貓願意被人撫摸一樣。弗洛裏的擁抱對她而言無關緊要(柯斯拉的弟弟巴貝是她背地裏的情人),可當他疏忽這一舉動的時候,她還是很受傷害。有時候,她甚至在他的飯裏放過催情藥。她所熱愛的,正是閒散的‮婦情‬生活,能穿上自己全部的漂亮衣服回到村裏,這時候她就可以誇耀自己“波卡多”緬甸語,字面意思為“官太太”——譯者注的身份——也就是白人的太太,因為她已經説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相信她就是弗洛裏的合法子。

弗洛裏跟她幹完事後,疲倦而羞恥地轉過身去,靜靜地躺在那兒,左手捂着臉上的胎記。每當他做了什麼覺可恥的事情之後,就會想起自己的胎記。他厭煩地將頭埋進枕頭裏,枕頭乎乎的,有股椰子油味兒。天氣熱得要命,外面的鴿子還在咕咕直叫。着身體的馬拉美斜躺在弗洛裏旁邊,手持從桌子那兒拿過來的柳條扇,輕輕地給他扇着風。

不一會兒,她起身穿上衣服,點了一支煙。然後又來到牀邊,坐了下來,開始撫摸起弗洛裏的肩膀來。他那白的皮膚在她眼裏很是新奇,具有一種力量,所以對她頗有引力。在這種時候,她總是令他到噁心和討厭,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讓她遠離自己的視線。

“出去,”他説。

馬拉美把嘴裏的煙捲拿出,伸給弗洛裏。

“為什麼主人一跟我做完愛,就衝我發火呢?”她問道。

“出去,”他重複道。

馬拉美繼續撫摸弗洛裏的肩膀。她始終學不會,在這種時候不要去煩他。她認為慾就是一種魔法,能夠賦予女人控制男人的神奇力量,直到她最終把他變成近乎白痴的奴隸。每來上一次擁抱,都會腐蝕弗洛裏的意志,讓魔力增強——她就是這麼想的。她開始一再地煩擾他。她放下煙捲,伸出胳膊摟着他,一邊責怪他冷若冰霜,一邊試圖讓他臉朝自己,好吻他那扭到一旁的臉。

“走開,走開!”他生氣地説道。

“看看我的短褲口袋吧,裏面還有點錢。拿五個盧比然後趕緊走。”馬拉美找出了一張五盧比的鈔票,進穎衣的口裏,可她還是不走,圍着牀轉來轉去地煩弗洛裏,他終於火了,跳將起來。

“滾出這個房間!我都説過讓你滾了。我跟你完事兒之後就不需要你在這兒了。”

“您跟我説話的口氣可太好了!您對我就像對一個女。”

“你不就是女嗎?快滾出去,”他一邊説,一邊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屋外,並把她的涼鞋給踢了過去。他們的會面常常以這種方式收場。

弗洛裏站在屋子中央,嘴裏打着呵欠。自己到底該不該去俱樂部打網球?不行,那就得刮鬍子,而他肚子裏不喝上幾杯的話,實在懶得刮。

他摸了摸長滿鬍鬚的下巴,懶散地走到鏡子前照了照,然後又扭頭走了。他不願看到鏡子裏面那張幹黃消瘦的臉。足足幾分鐘,他都四肢懶散地站着,眼瞅那隻壁虎捕捉書架上方的蛾子。馬拉美丟下的煙越燒越弱,發出刺鼻的氣味,把紙都燻黑了。弗洛裏從書架裏取出一本書,打開以後又厭煩地丟開。他甚至連讀書的力都沒有了。唉,上帝,上帝,該怎麼打發這餘下的該死夜晚呢?

弗勞搖搖擺擺地跑進屋,搖着尾巴懇求主人帶自己出去遛遛彎兒。弗洛裏陰沉着臉走進浴室,這間鋪着石頭地板的小浴室正對着卧室,他把温乎水潑在身上,然後穿上襯衣和短褲。太陽落山之前,他必須要做些鍛鍊。在印度,要是一天不至少來上一次大汗淋漓,簡直就是一種罪過,給人造成的罪惡比一千次縱慾還要深重。到了漆黑的夜晚,經過無所事事的一天,你的倦怠達到了發狂、甚至想要自殺的地步。幹活、禱告、讀書、喝酒、聊天——這些全都無濟於事,只能通過皮膚上的孔才能宣出來。

弗洛裏出了門,順着上坡路走進叢林。起先只是灌叢,都是些濃密的矮小灌木,僅有的樹木是半野生的芒果樹,結着李子大小的果實。而後,道路被高一些的樹木圍住。一年的這個時節,叢林裏乾枯無水、一片死寂。路旁的樹排列緊密,積滿灰塵,葉子呈陰暗的橄欖綠。看不見什麼鳥兒,只有幾隻灰的難看傢伙在灌木下笨拙地蹦跳,像是聲名狼藉的畫眉。遠處,另有鳥兒發出類似“啊哈哈!啊哈哈”的叫聲——這孤獨而沉悶的聲響,就像笑聲的迴音。碎葉傳出刺鼻的常藤味兒。雖然陽光不再刺眼,斜暉已然泛黃,可天氣依舊很熱。

走出兩英里之後,路的盡頭是一條小溪的淺灘。由於有水的緣故,此處的叢林愈發青翠,樹木也更為高大。溪的邊緣,有一棵巨大的彬加都樹死在那兒,樹上掛滿了緻的蘭花,還有幾株酸橙,上面長着蠟一般的白花兒。它們的氣味兒芬芳濃郁,仿似香檸檬一樣。弗洛裏的腳步加快,汗水打濕了他的襯衣,滴到眼睛上煞得生疼,這一身的大汗讓他心情轉好。此外,每次見到這條溪,也總能令他神為之一振。他踩着墊腳石跨過小溪,弗勞則水花飛濺地緊隨其後,他們走上一條他所識的窄徑,此路直穿樹叢。這條小徑是牛到小溪喝水踩出來的,沒有幾個人曾經走過,順着它能通向一個池塘,就在溯而上五十碼的位置。此處長着一棵菩提樹,這個拱璧似的大樹足有六英尺,由難以計數的枝幹纏繞而成,就像被巨人扭過的纜繩。樹的部形成一個天然的大,下面是清澈碧綠、冒着泡泡的積水。不管是樹的四周還是上面,都有繁茂的枝葉遮住光線,從而將此地變成一個用葉子合圍起來的

弗洛裏掉衣服,走進水裏。此處有樹蔭,比在旁處涼快些,當他坐下時,水正好沒到他的脖子。一羣銀白的馬西亞魚,個頭兒跟沙丁魚差不多,游過來在他身上輕輕地嗅着咬着。弗勞也撲通一聲跳進水裏,用它那蹼一般的爪子靜靜地遊動着,活像一隻水獺。它對這個池塘很是悉,因為弗洛裏在凱奧克他達的時候,他們時常來這裏。

高高的菩提樹上一陣搖動,像開了水壺似的沸沸作響,原來是一羣綠的鴿子在上面吃漿果。弗洛裏仰頭凝視菩提樹那巨大的綠穹頂,試圖辨別其中的鳥兒,可本看不見它們,這些鳥兒跟樹葉的顏十分相像,然而整株樹又因為它們而平添活力,微光閃爍,就好像鳥兒的幽靈在搖動着樹一樣。弗勞靠在樹那兒,衝着那些隱匿的靈吼叫。有一隻鴿子拍打着翅膀飛了下來,棲止在低處的一樹枝上,並不知曉有人在盯着自己。這個柔弱的小東西,比家鴿要小一些,淺綠的後背跟絲絨一樣光滑,脖頸和部呈彩虹,腿兒則像是牙醫用的那種粉蠟。

這隻鴿子在枝頭前後搖晃,鼓起部的羽,把珊瑚的嘴擱在羽上。此時,一陣悲痛襲上弗洛裏的心頭。孤獨,孤獨,孤獨帶來的辛酸!時常這樣子,在森林的寂靜之處,他會遇見什麼東西——鳥啊,花啊,樹啊——全都美得無可形容,要是能有個人同自己分享就好了。只要有個人,就一個,來分擔自己的孤寂!突然,鴿子發覺下面的人和狗,隨即躍入空中,像子彈一樣一閃而過,只聽得撲打翅膀的聲音。一般情況下,很難這麼近距離的看到活的綠鴿子。這種鳥飛得很高,棲息在樹梢上,除了偶爾飲水,很少到地上來。要是有人開槍打它們,只要沒有被一槍打死,它們就會緊抓樹幹,直到身亡落地,而此時下面的人早已經放棄等待而走開了。

弗洛裏從水裏出來,穿上衣服,再次穿過河。他並沒有順路回家,而是向南沿着一趟足印進了叢林,打算走個彎路,穿過一個村莊,那村子在叢林邊緣,離家不遠。弗勞在矮樹叢中輕快地蹦跳着,不時被荊棘刺到長耳朵上,疼得叫上幾聲。它甚至還驚動了附近的一隻野兔。弗洛裏走得很慢,煙斗裏冒出的煙一縷縷地向上升騰。走過一段路又在清澈的水裏泡了一會兒,他覺得心情愉快而平靜。現在涼快些了,只是茂密的樹木下偶有幾塊高温之處,光線也變得柔和了。遠處靜靜地傳來牛車車輪的響聲。

沒多會兒,他們就在叢林裏了路,死掉的大樹和纏結的灌木縱橫錯,他們便在其中徘徊。前面的小道被一片又大又醜的植被堵住,他們陷入了死路。這些植被仿似巨大的蜘蛛抱蛋一種亞洲東部百合科植物,有大的常綠基生葉和小的鐘鈴式黃花。——譯者注,葉子末梢是長長的細條,上面帶着刺。有隻螢火蟲在一株灌木底部閃着綠光,在枝葉茂密的地方,光變得暗晦。一會兒功夫,牛車車輪的吱嘎聲越來越近,所走的路正好跟弗洛裏平行。

“喂,師傅,師傅原文為”sayagyi“,即緬甸語”老師“的意思,用來稱呼高僧,但也用於平常人之間的相互敬稱,此處即為後一種情況。——譯者注!”弗洛裏喊道,手裏抓着弗勞的脖子,以免它跑開。

“什麼人?”緬甸人喊了回來,同時還傳來牛蹄加快、車伕喊叫牛車的聲音。

“到這兒來,勞駕,我是個受人尊敬、有修養的先生!我們路了。停一下,我可是捐錢建塔的好人!”那緬甸人下了牛車,穿過叢林,用手中的砍刀切掉蔓草。他是個短的中年人,只有一隻眼睛。由他領着回到路上後,弗洛裏爬上了那輛低平的、很不舒服的牛車。緬甸人拿起繮繩,衝着小牛呵了幾聲,並用手中短戳它們的尾巴兒,於是車子晃悠着起動了,輪子吱吱嘎嘎作響。緬甸的車伕很少給車軸上油,因為他們相信,這種尖尖的聲響可以驅避鬼,儘管被問起來的時候,他們都會説,那是因為自己太窮了,買不起油。

他們經過一座刷得煞白的木製佛塔,佛塔隱匿在攀緣植物的藤蔓當中,還沒一個半人高。再往前,這條路蜿蜒通向村莊,村子有二十座破破爛爛的木頭小屋,屋頂蓋着茅草,再就是幾棵光禿禿的海棗樹下面有一口井。棲居樹上的白鷺正在樹梢上向着歸途鳴叫,就像一羣羣白的弩箭。一個長得很胖、羅衣系在腋下的黃種女人正圍着茅屋攆一條狗,她一邊用竹敲它一邊哈哈大笑,而狗也以其自己的方式大笑。這村子名叫尼昂勒賓——即“四棵菩提樹”的意思。如今本就沒有菩提樹了,很可能在一百年前就已經被砍掉,並被人遺忘了。村民們在城鎮和叢林之間開墾出一片細長的田地,他們還製造牛車拿到凱奧克他達去賣。房舍下面,牛車輪子丟得滿地都是,這大玩意兒直徑足有五英尺,雕出來的輻條做工糙,但異常結實。

弗洛裏下了牛車,賞給車伕四個安那。幾隻長着斑紋的野狗連忙從房舍底下鑽了出來,衝着弗勞嗅來嗅去的,還跑來一幫着肚子、光着股的孩子,頭髮紮成頂髻,他們對白人到十分好奇,但卻不敢靠近。村長是個面容枯槁、臉焦黃的老頭兒,他走出房來,躬身作揖。弗洛裏坐在村長家的台階上,重又點燃了煙斗。他覺得有些口渴。

“你家井裏的水能喝嗎,頭領?”村長想了想,用右腳的大腳拇指撓了撓左腿的小腿。

“能飲者則飲,先生。不能飲者則不飲。”

“啊,這真是哲言呀。”那個剛才攆野狗的胖女人端上了一把黑乎乎的陶製茶壺和一個沒把兒的碗,給弗洛裏倒上杯淺灰的茶,味道像柴火煙兒。

“我得走了,頭領。謝謝你的茶水。”

“神保佑你,先生。”弗洛裏沿着一條通往場的小徑回到家。天已暗,柯斯拉穿上了乾淨穎衣正在卧室裏候着。他熱了兩煤油罐的洗澡水,點上了汽油燈,還為弗洛裏擺好了一件乾淨外套和襯衣。這些乾淨衣裳是為了提醒弗洛裏該刮鬍子、換衣服,飯後好去俱樂部的。他偶爾會一晚上都穿條撣褲,拿本書靠在椅子上打發時光,而柯斯拉對這一習慣很不贊成。他極不願意看到自己主人的行為舉止跟其他的白人男士有什麼不同。儘管弗洛裏從俱樂部回來的時候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呆在家裏的時候卻清醒冷靜,但這依然沒有改變柯斯拉的觀點,因為對於一個白人男士來講,喝醉酒是再正常不過、完全可以原諒的。

“那個女人已經去集市了,”他彙報説,心裏十分高興,每當馬拉美離開,他都很開心。

“巴貝打着燈籠跟去了,等她回來的時候好照顧她。”

“很好,”弗洛裏説。

她是去花那五個盧比去了——毫無疑問,去賭錢了。

“主人的洗澡水準備好了。”

“等等,咱們先拾掇拾掇狗。把梳子拿過來,”弗洛裏説。

兩人一起蹲在地上,梳理弗勞光滑的皮,掏它的腳趾抓蝨子。每天晚上都得來一次。它在白天招了一身蝨子,都是些討厭的灰小東西,剛沾上身的時候只有針頭大小,但是能一直吃到豌豆那麼大。每揀出一個蝨子,柯斯拉就把它放在地上,小心地用腳趾頭碾碎。

然後弗洛裏颳了刮鬍子,洗了洗澡,穿好衣服坐下吃飯。柯斯拉站在他的椅子後面,給他遞盤子,並用柳條扇給他扇風。他在小桌子的中央擺放了一碗鮮紅的芙蓉花。飯菜做得華而不實,味道噁心。這些明的“臉面”廚師,都是幾百年前在印度的法國人培養出來的傭人的後裔,他們做飯什麼花樣兒都會,就是讓人無法下嚥。飯後,弗洛裏溜達到了俱樂部去打橋牌,再喝他個三分醉,他在凱奧克他達的大多數夜晚都是這樣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