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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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名匠經營的園林,坐對水陸並陳的盛饌,開宴照例開戲,南潯富家都有自己的戲班,砌末、行頭,無不美,這時集合
英,奏演名曲,而椿壽索然寡歡,卻又不得不勉強敷衍,因而這樣豪華享受的場台,在他反覺得受罪,耳中聽着《長生毆》的《夜雨聞鈴》,心裏想的卻是怎得下他三天三夜的大雨,運河水滿,讓擱淺的漕船,得以趁一帆西風,往東而去?
想着漕船,椿壽無論如何坐不住了。託詞“身子不”向主人再三道歉告辭,回到行轅。
行轅裏已經有許多人在等着。這些人分為三類,一類是漕幫中的“領運千總”名義上算是押運的武官,照原來的傳統,多由武舉人中選拔,一類是臨時委派的押運官,大多為候補州縣,走路子鑽上這個差使,多少幾文“調劑調劑”再一類就是各幫中真正的頭腦:“尖丁”
“尖丁”的身分是小兵,這還是明朝“衞所”演變下來的制度。小兵與二品大員的藩台,身分相差不知幾許?照平來説,連見椿壽的面都難,但此刻也顧不得這些官派了!要設法能讓漕船開動,非找尖丁來談,才商議得出切實的辦法,所以椿壽吩咐,一體傳見。
行轅借在一家富户的兩進屋子,時已入夜,軒敞的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火油燈,照出椿壽的滿面愁容!他居中坐在紅木炕牀上,兩旁梨花木的“太師椅”上,坐的是候補州縣身分的押運官,千總和尖丁便只有站的份兒了。在鴉雀無聲的沉重的氣氛中,椿壽扯開嘶啞的嗓子説道:“今年的漕糧,到底還運得出去,運不出去?”這一同大家面面相覷,都要看一看對方的臉。最有資格答話的是尖丁,但以身分關係,還輪不到他們開口。
“我在撫台面前,拍了脯的,一個月當中,一定全數開船。現在看了實在情形,我覺得我的話説得過分了。今天一定先要定個宗旨出來,船能動是動的辦法,不能動是不能動的辦法。這樣子一天一天等下去,非把腦袋等掉了不可。”這是提出了要砍腦袋的警告,在座的人,無不悚然!坐在左首太師椅上的一名候補州縣,便欠身説道:“總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屬下便賠上
命,也得把漕船開出去。漕糧關乎國家正用,今年天旱水淺,縱然耽遲,還有可説,倘或不走,那就是耽錯了。”
“耽遲不耽錯”這一説,凡是坐在大師椅上的,無不齊聲附和。這些候補州縣,沒有一個不鬧窮,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幾年,始終沒有補上一個缺,窮得只剩下一疊當票,好不容易才派上這一個押運的差使,指望着漕船一動,便好先支一筆公費安家。至於這一去什麼時候才能到達通州,他們不必擔心,遲延的處分,落不到他們頭上。
倘説漕船不走,他們便回不得省城,因為船不走,便無所謂押運,不僅萬事全休,而且比不得這個差使還要壞——不得這個差使,不必借了盤纏來到差。現在兩手空空回杭州,債主那裏如何代?
椿壽當然明白他們的用心,而且也知道這些人無足輕重,既出不了什麼力,也擔不了什麼責任,所以不理他們的話,望着站在他們身後的“領運千總”説:“他們有什麼主意,説出來商量。”
“領運千總”的想法,與那些候補州縣差不多,只是他們不能胡亂作主,凡事要聽尖丁的招呼,因而有個年紀大些的便這樣回答:“請大人作主!”
“如果我説不走呢?”大家都不響,沒有一個人贊成他的主意,只是不敢駁回。但這樣不作聲,也就很明顯地表示出反對的意思了。
在座的一個實缺同知,此時忍不住開口:“跟大人回話,還是讓他們推出一兩個人來,看看有何話説?”
“他們”是指尖丁,椿壽點點頭,對那些尖丁説:“我看也非你們有句話不可。”
“是!”有個“有頭有臉”的尖丁答應一聲,請個安説:“請大人先休息。我們商量出一個宗旨,再跟大人回稟。”
“好,好,你們商量。”椿壽坐在炕牀上咕嚕嚕水煙,八幫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議,好久尚無結論,因為各幫的情況不同,看法各異,牽涉的因素很多。今年的漕運,吃力不討好是公認的看法,但走與不走,卻有相反的主張,一派認為賠累已不可免,不加不走,還省些事,一派則以在漕船上帶着許多私貨,不走則還要賠一筆“公私
困”簡直要傾家蕩產了。
談來談會,莫衷一是,椿壽已經派人來催了,只好聽憑上面雲決定走與不走。不過總算也有了一點協議“那就是走也好,不走也好,各幫的賠累,只能一次,不能兩次。
“如果不走,本年的漕糧便要變價繳納,户部定章是每石二兩銀子,現在市價多少?”椿壽問。
“這要看米的成。”被推定去回話的那個尖丁答道:“總在七錢到八錢這個數目之間。”
“船上的漕糧有多少?”
“一共二十七萬六千石。”
“那麼,”椿壽問道“就算每石賠一兩二錢銀子,共該多少?”那尖丁的心算極快,略略遲疑了一下,便報出確數:“共該三十三萬一千二百兩銀子。”
“如果漕船不走,奏請變價繳銀,上頭一定會準的。不過,”椿壽麪凝重地問“這三十三萬兩銀子,該誰來賠?”
“大人曉得的,湖屬八幫是‘疲幫’,力量實在夠不上。總要請大人格外體恤,留漕丁一條命。”
“哼!”椿壽冷笑“你們要命,難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這是雙方討價還價,有意做作。漕幫有“屯田”有“公費”遇到這種情形,便得從公眾的產業和收入中,提出款子來賠,賠累的成數,並無定章,但以上壓下,首先要看幫的好壞,公產多的“旺幫”便賠得多,負債累累的“疲幫”便賠得少。説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區,漕幫越疲,第一疲幫是江蘇松江府屬各幫,溯州府屬八幫的境況也不見得好,這因為是越富庶的地區,剝削越多的緣故。
這賠累的差額,除了漕幫以外,主要的使得由藩司從徵收漕糧的各種陋規和“浮收”中,提成分賠。所以處理這件棘手的案子,實際上只是藩台衙門和湖屬八幫間的事。椿壽軟哄硬,總算把分賠的成數談好了。
然而這也不過是萬不得已的退路。眼光總是朝前看的,能夠把漕船開出去,了差,也免了賠累,何樂不為?所以椿壽又回過頭來問:“照你們看,漕船到底能不能動呢?能動還是照開的好。”這一句話自然大受歡
,在座的候補州縣,一看事有轉機,無不
神夏振,紛紛頌讚椿壽的明智。惟有那名代表漕幫説話的尖丁,大搖其頭。不過他首先聲明,他自己有點意見,並有代表漕幫,不知該説不該説?
“説,説!集思廣益,説出來商量。”照那尖丁個人的看法,漕船要能開行,首先得要疏浚河牀,同時在各支加閘,提高運河中的水位,然後另僱民船分載漕米,減輕漕船的載重,這樣雙管齊下,才有“動”的可能。
“那就這樣辦啊!有何不可呢?”有個押運官興奮地説。那尖丁苦笑了一下,沒有作聲。椿壽卻明白他的意思,以譏嘲的口吻答道:“老兄説得容易!可知道這一來要多少錢?”
“於其賠累,何不把賠累的錢,花在疏浚河牀和僱用民船上?不但的差,而且治理了運河,也是大人的勞績。”這兩句話説動了椿壽的心,點着頭沉
“這倒也是一説。”他自語似的問:“就不知道要多少
子?”疏浚的計劃,施工的
程,要多少工、多少料,都要仔細計算,才能知道確數,在這樣人多口雜的場台中,是不可能得到結果的,所以椿壽叫大家散一散,別外找了些實際能負責,能辦事的人來重作商量。
這個少數人的集議,首先要談的就是工料的來源。這實在也只有一個字:錢。漕幫中被推派出來説話的那名尖丁,以久歷江湖的經驗,預到此舉不妥,但人微言輕,無法扭轉椿壽的“如意算盤”便很乾脆地答應了所派的經費,而且保證漕幫一定全力支持這件事。不過他也很鄭重地聲明,漕幫出了這筆錢,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如果再出了什麼花樣。漕幫不能負責。於是疏浚河道的計劃,很快地便見諸實際行動。這件事地方官原來也有責任,只是湖州府和運河所經的烏程、歸安、德清三縣,要辦這件事惟有派工派料。公文往返,以及召集紳士磋商,需要好久才能動工,未免緩不濟急。為了與天爭時,自己拿錢出來徵僱民工是最切實的辦法。等這一切安排好了,預計八月底以前,漕船一定可以開行。這樣,椿壽才算鬆了一口氣,動身回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