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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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那天,秋風秋雨,一般行旅悶損不樂的天氣,在椿壽卻大為高興,心裏在想,這雨最好落大些,連下幾天,前溪水漲,起漕的時間,還好提前。
***回到省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見撫台黃宗漢。
聽完報告,黃宗漢還誇獎了一番,説他實心辦事。還告訴他一些京裏來的消息,説朝廷已有旨意,嚴飭直隸總督和駐北通州的倉場侍郎,自天津楊村地方,調派一千五百艘駁船到山東臨清,準備駁運漕糧。不過直隸總督已經復奏,怕楊村的駁船,到達臨清,河水已經結冰,所以這樣請求:江浙的漕糧在臨清、德州一帶卸下來,暫時存貯,到明年開解凍,再轉漕北上,這個請求,能不能奉準,尚不可知。
椿壽認為這是個好消息,他原有顧慮,怕北地天寒,到了十月以後,河裏結冰,漕船依舊受阻。現在既有直隸總督據實奏陳,等於為他把心裏想説的話説了出來,格於事實,朝廷不能不準,這樣就只要到了臨清,便算達成任務。倘説遲延,則各地情形相同,處分的案子混在一起,變成“通案”就不要緊了。椿壽吃了這顆定心丸,對於疏浚河道的工程,進度不甚理想,就不太着急。他最關心的是直隸總督那個復奏的下文,等漕船開出,才看到明發上諭:“浙江嘉杭等幫米石,如能撥船趕運,當仍遵前旨,酌撥楊村船隻,趁此天氣晴和,迅往撥運。設或沿途必須截卸,臨情、德州等倉,是否足資容納?着倉場侍郎、直隸總督、漕運總督、山東巡撫各將現在應辦急務,迅速妥為辦理,毋得聽任屬員推諉惡習,各分畛域,再赴貽誤。懍之!”
“虧得趕運出去。”椿壽心裏在想“照上諭來看,在臨清、德州截卸,暫時存貯,已經準了。不過糧倉恐怕不夠,湖幫的漕米到了那裏,倘或無倉可儲,倒是棘手之事。”於是,他“上院”去見撫台。黃宗漢一見他就説:“啊,來得正好。我正要叫‘戈什哈’去請你,有件要緊事商量。”
“請大人吩咐。”
“不,不!你有事你先説。”椿壽便説明來意,意思是想請撫台出奏,浙江湖屬八幫的漕米,已出省境北上。如果到了臨清,無法駁運,需要截卸時,請飭下漕運總督及山東巡撫,預留空倉。他是怕湖屬八幫的漕船最後到達,倉位為他幫捷足先登,所以有此要求。
黃宗漢一面聽,一面不斷搖頭,等他説完,俯身向前問道:“漕運一事,貴司內行,而且今年由貴司一手料理,我要請問,可曾計算過‘回空’的子?”原來是這一層顧慮,椿壽略略放了心“回大人的話,”他説“回空自然要衍期?”
“衍期多少時候?”黃宗漢不待辭畢,槍着問道“請貴司算與我聽一聽。”
“這要看臨清的情形。如果在那裏截卸,等明年開凍駁運,又要看前面漕船的多寡,多則慢,少則快。
“最快什麼時候?”
“總要到明年四月。”
“回空呢?”
“也要兩個月。”
“這就是説,漕船明年夏天才能回家,還要經過一番修補,又得費個把月,最快也得在七月裏才能到各縣受兑漕米。請問貴司,明年新漕,不是又跟今年一樣,遲到八九月才能啓運嗎?”
“是!”椿壽答道“不過明年改用海運,亦無關係。”
“什麼叫沒有關係?”黃宗漢然變
“你説得好輕巧。年年把漕期延後,何時始得恢復正常?須知今年是貴司責無旁貸,明年就完全是我的責任。貴司這樣子做法,簡直是有意跟我過不去呀!”椿壽一看撫台變臉,大出意外,他亦是旗下公子哥兒出身,一個忍不住,當即頂撞了過去:“大人言重了!既然我責無旁貸,該殺該剮,自然由我負責,大人何必如此氣急敗壞?”
“好,好!”黃宗漢一半真的生氣,一半有意做作,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地説:“你負責,你負責!請教,這責任如何負法?”
“本年漕運雖由我主管,但自從大人到任,凡事亦曾稟命而行。今年江蘇試辦海運,成效甚佳,請大人出奏,明年浙省仿照江蘇成例,不就行了嗎?”
“哼,哼!”黃宗漢不斷冷笑“看貴司的話,好象軍機大臣的口吻,我倒再要請教,如果上頭不準呢?”
“沒有不準之理。”
“又是這樣的口吻!”黃宗漢一拍炕幾,大聲呵斥“你到底是來議事,還是來抬槓?”椿壽做了二十幾年的官,從未見過這樣的上司,心裏在想:我是科甲出身,我亦不是捐班佐雜爬上來的,受慣了氣的,論宦途經歷,我放浙江藩司,你還不過是浙江臬司,只不過朝中有人,道光十五年乙未那一榜?
轉念到此,椿壽打了個寒噤,暗叫一聲:大事不好!黃宗漢的同年,已有當了軍機大臣的,那是蘇州的彭藴章。還有户部兩侍郎,一個是福建的王慶雲,最愛照應同鄉,另一個又是他的同年,而且是好友的伺桂清。
俗語説得好“朝裏無人莫做官。”黃宗漢敢於如此目中無人,無非仗着內有奧援,而且聽説他今年進京,皇上召見六次之多,聖眷正隆,自己無論如何碰不過他。這些念頭雷轟電掣般閃過心頭,頓氣餒,只得忍氣
聲地陪個罪。
“大人息怒。我豈敢跟大人抬槓?一切還求大人維持。”這一説,黃宗漢的臉才和緩了一些“既為同僚,能維持總要維持。
不過,”他使勁搖着頭,一字一句地説:“難,難!”椿壽的心越發往下沉,強自鎮靜着問道:“大人有何高見?要請教誨。”
“豈敢,豈敢。等我想一想再説吧!”説完,端一端茶碗,堂下侍候的戈什哈便拉開嗓子:“送客!”這送客等於逐客。椿壽出了撫台衙門,坐在轎子裏,只催轎扶加快,急急趕回本衙門,讓聽差把文案請到“簽押房”關上房門,細説了上院的經過,驚疑不定地問道:“各位看看,黃撫台這是什麼意思?”
“黃撫台外號‘黃閻羅’,翻臉不認人是出名的,這件事要好好鋪排一下。”
“唉!”椿壽搖搖頭,言又止,失悔在黃撫台剛到任,不理他索賄的暗示。
“‘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銀子’,”有個文案説很很率直“先去探探口氣看,院上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於是連夜走路子去打聽,總算有了確實的消息,據説黃宗漢為了明年的新漕得以早受兑裝載,照限期抵達通州,決定上奏,把湖屬八幫的瘤船追了回來,漕米卸岸入倉,連同明年的新漕,一起裝運。這樣做法,只苦了漕幫,白白賠上一筆疏浚河道的費用。其次,那些奉委押運的候補州縣,沒有“公費”可派,一筆過年的盤纏便落空了。椿壽心中雖有不忍,但到底是別人的事,藩司能夠不賠,已是上上大吉,只好狠一狠心不理他們了。
果然,第二天撫台衙門來了正式公事,惟恐影響來年新漕的期限“所有本年湖屬八幫漕船,仰該司即便遵照,全數追回,候命辦理。”椿壽不敢怠慢,立即派出人去,把湖屬八幫的漕船截了回來,同時上院去見撫台,請示所謂“候命辦理”是如何辦法?
黃宗漢一直託病不見。過了有五、六天,一角公文送到,拆開一看,椿壽幾乎昏厥,頓足罵道“黃壽臣,黃壽臣,你好狠的心!我與你問冤何仇,你要置我於死地!”黃宗漢的手段,的確太毒辣了,他以一省最高行政長官的地位,統籌漕運全局的理由,為了使來年新漕的輸運,如期完成,以期此後各年均得恢復正常,作了一個決定,本年湖屬八幫的漕米,留浙變價,全部漕米二十七萬六千石,照户部所定價格,每石二兩銀子,共該五十五萬二千兩,限期一個月報繳。
這是椿壽與尖丁早已算過了的,市價與部價的差額,一共要三十三萬兩銀子。如果在他第一次到湖州開會之前,撫台就作了這個決定,那麼漕幫賠大部分,藩司賠小部分,這筆小部分的賠款,也還可以在浮收的款項中撥付,説起來只是今年白吃一場辛苦,沒有“好處”而已。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漕幫負擔了疏浚河道的全部經費,事先已經聲明,出了這筆錢,漕船非走不可,於今截回不定,已覺愧對漕幫,再要他們分賠差額,就是漕幫肯賠,自己也難啓齒,何況看情形是決無此可能的。
至於浮收的“好處”早已按股照派“分潤”有夫人員,哪裏再去追索?即使追索得到,也不過五、六萬銀子,還差着一大截呢!
事情的演變,竟會得全部責任,落在自己一個人頭上。椿壽悔恨
併,而仍不能不拼命作最後的掙扎,愁眉苦臉地召集了親信來商議,大家一致的看法是:“解鈴還須繫鈴人”惟有去求撫台,收回“變價”的成命,應解的二十多萬石漕米,隨明年新漕一起啓運。就這樣起卸入倉,從船上搬到岸上,明年再從岸上搬到船上,來回周折的運費、倉費,以及兩次搬動的損耗,算起來也要賠好幾萬兩銀子,而且一定還會受到處分,但無論如何總比賠三十三萬兩銀子來得好。
兩害相權取其輕,椿壽只得硬着頭皮上院,把“手本”送了進去,門上出來答道:“上頭人不舒服,請大人回去吧!上頭代,等病好了,再請大人過來相敍。”
壽憤不可遏,吩咐跟班説:“回去取鋪蓋!撫台不見我不走,就借官廳的炕牀睡。”門上一看,這不象話,趕緊陪笑道:“大人不必,不必!想來是有急要公事要回,我再到上房去跑一趟。”於是椿壽就在官廳中坐等,等了半個時辰,黃宗漢出來了,仰着頭,板着臉,一見面不等椿壽開口,就先大聲問道:“你非見我不可?”
“是!”椿壽低聲下氣地回答:“大人貴恙在身,本不該打攪,只是實在有萬分困難的下情上稟。”
“如果是湖屬漕米的事,你不必談。已經出奏了。”這句話就如焦雷轟頂,一時天旋地轉,不得不頹然坐倒,等定定神看時,黃宗漢已無蹤影,撫院的戈什哈低聲向他説道:“大人請回吧!轎子已經伺侯半天了。”椿壽閉上眼,眼角出兩滴眼淚,拿馬蹄袖拭一拭乾淨,由聽差扶掖着,一步懶似一步地走官廳。
就在這天晚上,椿壽在藩司衙門後院的簽押房裏,上吊自殺。第二天一早為家人發覺,哭聲震動內外,少不得有人獻殷勤,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飛報撫台。
黃宗漢一聽,知道闖了禍,死二品大貝,罪名不輕。但轉念想起一重公案,覺得可以如法炮製,心便放了一半。
他想起的是陝西蒲城王鼎尸諫的往事,這重公案發生在十年以前,王鼎與臣穆彰阿,同為大學士值軍機。這位“蒲城相國”
情剛烈,嫉惡如仇,而遇到穆彰阿是陰柔
險的
格,每在御前爭執,一個聲
俱厲,一個從容自如,宣宗偏聽不明,總覺得王鼎不免過分。
道光二十二年,為了保薦林則徐夏用,王鼎不惜自殺尸諫,遺疏痛劾穆彰阿。那時有個軍機章京叫陳孚恩,是穆彰阿的走狗,一看王鼎不曾入值,亦未請假,心裏一支,藉故出宮,趕到王鼎家一看,聽得哭聲震天,越發有數。趁王鼎的兒子,翰林院編修王抗驟遭大故,五中昏瞀的當兒,勸他把王鼎的屍首解下來,同時把遺疏抓到手裏,一看內容,不出所料,便又勸王抗以個人前程為重,不必得罪穆彰阿,又説“上頭”對王鼎印象不佳,而大臣自殺,有傷國體,説不定天顏震怒,不但王鼎身後的卹典落空,而且別有不測之禍。
這一番威脅利誘,教王抗上了當,聽從穆彰阿更改遺疏,並以暴疾身故奏報。宣宗也有些疑心,但穆彰阿布置周密“上頭”無法獲知真相,也就算了。
陳孚恩幫了穆彰阿這個大忙,收穫也下小,不久,穆彰阿就保他當山東巡撫。而王抗則以不能成父之志,為他父親的門生,他自己的同年,以及陝甘同鄉所不齒,辭官回裏,鬱郁以終。
穆彰阿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科會試的大主考,黃宗漢是他的門生,頗為巴結這位老師。秦檜門下有“十客”穆彰阿門下有“十子”黃宗漢與陳孚恩都在“穆門十子”之數,自然知其事。所以,一遇椿壽的變故,他立即遣派親信,以釜底
薪的宗旨,先設法把椿壽的遺囑
到手,然後親自拜訪駐防的將軍和浙江學政,因為這兩個人是可以專摺奏事的,先要把他們穩住,才可以不使真相上聞。
當然,另一方面他還要間接拜託旗籍的官員,安撫椿壽的家屬,然後奏報藩司出缺。上吊自殺是瞞不住的,所以另外附了個“夾片”説是“浙江錢漕諸務支出,本年久旱歲歉,徵解尤難,該司恐誤公事,夜焦急,以至迫切輕生。”把湖屬八幫應運漕米,留浙變價的事,隻字不提,同時錄呈了經過修改的椿壽的遺囑。咸豐帝此時初登大寶,相當
明,看遺囑內有“因情節所
,勢不能生”兩句話,大為疑惑,認為即令公事難辦,何至遽爾自盡?是否另有別情,命令黃宗漢“再行詳細訪察,據實奏聞,毋稍隱飾。”接着,浙江學政萬青藜也有專摺奏報,説椿壽身後,留有遺囑“實因公事棘手,遽行自盡。”與黃宗漢的奏摺,桴鼓相應。皇帝批示:“已有旨,令黃宗漢詳查具報。汝近在省垣,若有所聞,亦可據實具奏。”看來事情要鬧得很大,但事態真正嚴重的關鍵所在,只有黃宗漢自己知道。因為椿壽的自盡,如果真的是由於他的措施嚴峻、則雖良心有愧,亦不過課以道義上的責任,在公事上可以
代得過,那就不必有所畏懼。而事實上並非如此,椿壽之死,是死在他虛言恫嚇的一句話上。
所謂“留浙變價”原是黃宗漢有意跟椿壽為難的一種説法,暗地裏他並不堅持這樣做,不但不堅持,他還留着後手,以防椿壽無法做到時,自己有轉圜的餘地。
由於在軍機處和户部都有極好的關係,所以黃宗漢對來年新漕改用海運,以及本年湖屬各幫漕米,不能如限北運的處置辦法,都有十足的把握,私底下書函往還,幾乎已有成議。但這些情形,椿壽無從知道,他亦瞞着不説。以改用海運並無把握,河運糧船難以依限回空的理由,下令截回漕船,留浙變價,這一套措施與他所奏報的改革辦法,完全不符。他向椿壽所説的,留浙變價一事“已經出奏”事情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再也無可挽回,這才使椿壽到已入絕路,不能不一死了之。其實“已經出奏”這句話,
本是瞎説。
就憑這句謊言,黃宗漢便得對椿壽之死,負起全部責任。因而他必須多方設法掩飾遮蓋,不使真相上聞,一面活動萬青藜等人,幫着他瞞謊,一面遣派親信,攜帶巨賢,到京師活動。當然,象軍機大臣彭藴章那裏,是不必也不能行賄的,只有以同年的身份,拜託關顧照應。
不過這樣一件案子,也不是輕易壓得下去的。椿壽是“上三旗”的旗人,親戚之中,頗有貴官,認為他的死因可疑,自然要出頭為他講話,這樣軍機處要幫黃宗漢的忙,就不能不費一番手腳,來遮人耳目。
照一向的慣例,類似這種情況,一定簡派大員密查。既稱密查,自然不能讓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員出京,無論如何是件瞞不住的事,於是便有許多掩護其行蹤及任務的方法,一種是聲東擊西,譬如明發上諭:“着派某某人馳往江蘇查案”這人便是“欽差”的身分,所經之處,接待的禮節極其隆重。這樣一路南下,到了濟南,忽然不定了,用欽差大臣的關防,諮會山東巡撫,開出一張名單,請即傳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開了查案的工作。
再有一種是暗渡陳倉,乘某某大員外放到任的機會,密諭赴某處查案。
這道密諭照例不發“邸抄”被查的省分,毫無所知,行到目的地,拜訪總督或巡撫,出示密諭,於是一夕之間,可以掀起大獄。查黃宗漢死椿壽一案,就是用的這一種辦法,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黃宗漢出了
病的痕跡。這當然又是軍機處幫他的忙。
這位欽差名叫何桂清,是黃宗漢的同年。在他們乙未一榜中,何桂清的年紀比較輕,儀表清俊,吐囑淵雅,人緣極好。這年秋天,由户部侍郎外放江蘇學政,在京裏餞行送別的應酬甚多,所以一直遲遲不能啓程。就在這殷摒擋行囊,準備到任的期間內,出了椿壽這件案子,彭藴章和他一些在京同年商量的結果,奏請密派問桂清於赴江蘇學政途中,順道查辦。
“上頭”只對椿壽的死因懷疑,不曾想到是他所信任的黃宗漢乾的好事,自然不會以何桂清與黃是同年為嫌,便準了軍機處的建議。
這個消息,很快、很秘密地傳到了杭州,黃宗漢等於服下一位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