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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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偶爾回家皆在夜晚被燈泡拉大的影子,縮癟為一束柴薪。喪葬我獲得五天假北返,但大部份時間我於街上走又長又久的路,會走到傑的樓下,木立甚久。父親之死,肯定不比我的失戀大。到我依稀想起媽媽這件事,我像是逃避債務的要忘掉它,而總有一隻卑微夏蟲在我肚裏説,拿起電話撥一下吧,也許媽媽還沒走。
好煩困人的小蟲聲,必是不讓我安寧。終至那些個翻遍電話簿的荒涼黃昏,我撥了阿堯家電話,他家兩支號碼,一支診所用的我從未打過。我説找黃伯母,是黃書堯的同學。聽不懂,我就用我的破爛台語再講一遍。果然,媽媽已回本了。
啊媽媽有幽香和着白山茶花的榻榻米房問。很久以後,我在東京媽媽家聽過一張謠唄,唱鶴的故事。鶴為報恩嫁給男人,以羽織布贈為信物,華美驚動鄰坊,唆教男人令再織。勉力而織,唯織時絕不準人看。又織成幾匹,卻漸消瘦下去。男人偷看了她,見是一隻白鶴拔取自己的羽織進布里。然而來不及了,鶴已發現男人。羽盡恩絕,鶴厲聲一鳴衝上夭去,杳逝無蹤。
妹妹叫喚我,她説阿堯媽媽是上個月初走的,她看到阿堯信,因此打了電話去跟媽媽道再見。
我坐在陰暗中怔愕看妹妹。
她聽見我跟阿堯家通話,從房間出來告知狀況,講完即進屋。她必已把我看透看扁,我的真實身份,乾的勾當,什幺什幺她都知道了!
我慚惶發覺,何時,她已留長到的直髮!我太久都忘記有這個妹妹,她會怨恨我嗎?我們曾經那樣相依為命過。可是坎坷途中,不知怎麼的,我就拋卻了她。
我們幼年無炊的子,給託到對面陳媽媽家吃飯。母親三天兩頭為哥哥跑學校警察局,姐姐政戰畢業在康樂隊,他們的成人世界糾紛太忙亂,遂使我跟妹妹兩個來台灣生的得以化外自治。
在陳家滑涼磨石地客廳一角,我們看成堆的南國電影。邵氏巨星雲集,我們與寶華寶莉寶茵姐妹各擁其主,爭論不休,甚且暗中將其主的美豔玉照塗成鬥雞眼或八字鬍,到三寶姐妹不讓我們入其屋。但我們很篤定只要陳哥把新一期帶回家時,她們好興奮又會拉我們去看。她們用被單巾布扮演林黛的旭己和貂蟬,也需要我杵在椅子裏當大王,以供她們可歌可舞。寶莉對我伸展翅膀一般敞開表示浴袍的被單説,大王,你看。她是念做,代王。我得回答,好!好!她就僕在我腳前暈死了。我得仰空大笑,妹妹跟寶茜便跑出來,扶起她捧進房間。
寶莉也演魚美人李菁,滾倒磨石地上,鯉魚變為人。一向是妹妹持杯和夾竹桃葉扮觀世音,不斷朝魚灑水,但妹妹漸漸不愛玩這些了。換我拿剝開的秋芒穗子當拂塵,對寶莉揮搖咒力。寶莉扭動着魚尾巴的腿雙直滾,這頭滾那頭,再滾回來,十分真發出煎痛聲,要我用力施咒助她。我以拂塵掃她,她極富表情的鼓舞我入戲。她自扭滾不停,臉容曲折出汗,使我又緊張,又(…j:此疑原文缺)我臉紅跑離陳家,納悶剛才妹妹她們還在屋裏的,轉眼都不見?
屋外大白晝,也沒人,水泥地上粉筆畫的跳房子,搶寶石,紅瓦畫的過五關斬六將,橫線豎線,一地亮晃晃。
我回家裏,原來妹妹先回了。
她在幫紙娃娃做衣服,描好了衣型,拿到紗門上用臘筆輕輕勻抹,印出凹凸深淺的紗格,新布料新設計。她實驗各種印紋效果,草蓆的,尼龍沙發面的,藤椅,蒸籠,崎嶇牆壁,菜籃,植物葉子,蒼蠅拍。不久她發展到集成一本簿子,內藏諸多紋,我曾見她蹲在陳家門前拓新腳踏車的輪胎紋。
我們如此不知覺結束了一個時期的遊戲。我放學抄捷徑走狹巷裏,寶莉面來我避問不及了。她眼睛有野野的星芒對我跳躍,每令我窒熱難呼。我使盡力氣把自己壓縮成一張人皮貼在巷壁讓她通行,她澎湃的體味和血如洪水經過,拖走我腳下的土基。她過去了,我塌陷溺水,短暫的滅頂,然後才浮出水面回過氣來。
如此不明所以的,我跟寶莉姐妹分了疆界,路上不識,相逢噤聲。男一邊,女一邊,放假,空蕩蕩就找不到人一起玩了。
但我未加入村子口煙的大男生堆裏,籃球場那堆,也沒有。初二我與阿堯分到一班,他找我看電影。我開始看西片,從他。每片必看,收集圖照海報,阿堯每期買映畫之友和screen。亞蘭德倫的第一部片子,弱者女人,為了看他我們看了五遍。裏面一首曲保羅安卡唱的diana,我在阿堯病中哼時,他竟老淚縱橫。
妹妹跟我們一起看魂斷藍橋,上費雯麗。她集費雯麗的劇照,黑白沖印,一串吊在西門町騎樓下的書報攤上。我若看到她缺的,就買給她。她第一次吃西餐,阿堯請的在美而廉。白瓷盤上珠玉粒粒騰煙的飯,旁置阿拉丁神燈似的銀漆碗,盛着咖哩雞鮮黃如金塊,澆飯吃。妹妹很謹慎,有禮,而幾近矯飾享受着這個一千零一夜。回家後她常試用盤子吃飯,拿國軍的配給乾糧餅乾,薑糖,橘子粉調開水,佈置餐桌進食。
矯飾的態度,她曾經同樣表現在阿堯家,意思像是對這種大家庭的幽邃氛圍地絕不會怯場的。她勇敢接受媽媽給地塗口紅——須知,我們的母親似乎從來沒用過口紅,我們家亦本沒有過化妝台。姐姐呢,我記得的她,永遠是踮腳擠在衣櫥和五斗櫃之間不寬的距離移動姿,儘可能把打扮好的身影全部裝進衣檢的鑲鏡裏詳個仔細,然後昂糾糾趕出門,屋內四散她換下來的衣物帶拖鞋,東一垛,西一垛。以及,忘了沖掉的一馬桶殷紅,使我異駭奪逃。
妹妹僅去過一次的阿堯家,走後門。我也從未走過他家正們,那隻給病人和客人進出。三層樓房,正門改建為面磚洗石子鑄鐵攔幹,近於現代主義式簡化的水平線條。後門就還是洋樓式樣,清水紅磚,綠釉花瓶狀漏空排列的欄干,拱形窗,窗欞內東在兩側的花紗簾。樓房比鄰街坊,極狹長,前衢後巷,三進,兩個天井採光。
我們穿越過有火爐大灶的廚房天井,到二進飯廳等阿堯,呆望那供抬上的神明跟猩紅長明燈,亦我們村子裏家家所未見。飯桌堆置新進的藥品和藥廠所送月曆,氣味好生辣。阿堯立即下來帶我們上二樓,一進是客廳,敞亮掛有卷軸書着松跟鶴,阿堯與媽媽堂姐弟們住三樓。從媽媽的榻榻米樓窗望下去,後門小庭院,種植含笑,山茶,樁花,櫻,紫蘇。阿堯睡媽媽房間直到考上高中的暑假,男女孩們大搬風,他跟堂弟一間。但他仍習慣媽媽房間,坐榻榻米上彈一下午吉它。我來找他,媽媽説在樓上,我逕登樓,循吉它聲至。他非要替我打扮,將他最愛的兩件家當,純白高領衣,皮夾克,套在我身上推到鏡前同賞。
頹散歪在榻上,他問我秦某上體育課為什麼不敢穿汗衫。我不知,雖然我到他是過分在乎秦。他説因為秦腋下長出了。
他枕着手臂伏桌上,我以為他睡着了,他在哭泣。
我騎單車要去阿堯家,想載妹妹一道,她似乎憧憬那供窗紗簾。我們村子的淺門淺户,是從窗口探探就知道這家晚飯吃些什幺東西。我邀妹妹同往。
妹妹説,要做功課不去了。
是的妹妹不會再去。
往後,她竟打電話給媽媽道別。她曉得我怠懶不文,代我執行了阿堯的囑咐,她不要媽媽看我們是野蠻人。多幺過慮,傲持的妹妹!
好難搞定的妹妹。永桔説,唉你妹妹不喜歡我。
我説,可以了,她本來是這樣。
我與永桔,處心積慮在築營我們的蜘蛛巢城啊。把吐出的晶瑩白絲一一延往彼此的過去,縛住那些漂浮於時間荒裏的記憶碎塊,打結以記,叉成線,搭編為網。的確祖先和活着的人同等重要,亡靈與生靈都有一個位子。
我們絲毫不張揚,暗暗把巢粘着於社會森林的隙間,孜孜ku1ku1(石+乞),遊走在曝光未曝光之際。我們自我蓬垢,卑微哼唧祝禱文如一首免費歌唱的“我要的不多,我要的真的不多。”冀盼我們的恭順,渺小無害於人,甚或臣媚趣也行,只要能博取命運歡心因而賞予我們更長久一點的契約。識破未識破,可説不可説,我們不求聞達於諸侯,但願苟活在綱常人世。
所以阿堯,他的進和憤懣,着實嚇壞我們。我看他,簡直是洪古之初與黃帝那場大戰的刑天。黃帝斷其首,刑天便以為目,以臍為口,舞干鏚而。我們蒙上眼睛,不敢看。背轉身,冷酷離去,不想知道結局。
相愛,使我們變得竟如此膽小,而且只會越來越膽小。本來爛命一條,現在兩條,馱負着另外一條的生老病死,我們當知了不自由的滋味。不自由之程度到了何等地步,我會繞道避走捷運大蟒底下,免得上頭隨時可能坍落水泥塊把我砸死。
難以言喻的神經質,保命,逃禍,躲險,凡一切但求延壽為了相愛。
我因此覺得生與死是同一張面孔,它就在我前方稍高處垂首着。
常常,它就在那裏,過馬路時,搭電梯時,此刻書寫時。並不可怕的面孔,甚至帶點似有若無的微笑。接近於,假如牆壁上掛了一個能樂面具,抬臉望它,它俯面朝着我的,那種覺,就是了。若更鮮明則是一幅印度女神,張開四隻手,兩隻搞了利劍和人頭,兩隻伸展做祝福保護狀。我在她跟前,我乃這樣與她共處着。
因此死,並非死神,第七封印裏身穿連帽黑袍跟騎士下棋的死神。而是俯面朝着我的,生。
古希臘人説,你絕無可能置你的雙足於同樣的河中兩次。
是的,莊嚴劫,賢劫,星宿劫。
往昔近昔瞬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