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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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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迴轉身,倒退着走,盈盈小飛俠。

我喊道,陪你一起去吧。

他將手指按在嘴上,吻我的意思,繼續退走,好象舞者謝幕那樣一直退到轉彎消失。

輪迴之香,samsara,以檸檬揭開序幕,導入茉莉,紫羅蘭,鳶尾,水仙,依蘭花,和玫瑰,最後結束於香草,頓加豆,檀木香。我飛奔上樓,抓了皮夾銅板車票,直去追他。奔到路頭,正見他踏登公車,我不叫他,瞧他入車。他會在下面第二站大十字路換車,我亦知那家印刷廠。

我等等,一部車來,便搭上,二站換車。我下車朝前走尚未到站牌,面他換的車開來,我站定不動,隱在一棵木棉樹幹側,目視他傍着車窗若一朵白蓮過了岸邊。但我仍然走到站牌下,心想數到五十公車不來,就不去印刷廠了。

車子沒有來,我悠緩走着回家的紅磚路,黃昏在風裏暗去,夜以燈火亮起來。

當時我已習慣於計程車,可永桔,他的財力,他唯趕急才搭。他又真是矜持,不肯用我的錢。我已經夠非社會化,他比我更甚,連手錶都不戴。

我邀他出席蓓蓓的聚會,後來蓓蓓約我,就一起約他。有時是,我跟蓓蓓共同回憶一些小時候的事給他聽。蓓蓓講我妹妹,我講我跟妹妹,總總又會繞回到阿堯身上。有時他跟蓓蓓臧否人物,口舌匹敵。不像我,永遠只是蓓蓓的唱和人,附麗者。蓓蓓若去一下洗手間或接電話,我跟他便趁隙啓閘洪,互相用眼睛裏的光芒糾纏一番竟至而起,待蓓蓓回來落座,我們幾不及匿跡。

我要蓓蓓帶她男朋友出來吃飯,她只説,老張很實際,不是我們這掛的。

永桔説,沒關係,我們會化他。

蓓蓓説,別!千萬別!畢竟,他是我男友誒。

他二人嘻嘻笑起來,唯我發窘不以為這有什幺可笑,他們就樂不可支更笑開。

我好傷懷,莫非我們註定就是做蓓蓓的庭湖鄱陽湖,具備調節長江水量榮枯的功能。

我們的非社會化不過提供了她這位社會人一個鬆緊口,安全閥。她到我們這邊來放肆,灌飽氣然後回那邊。我們扮演了若巫若覡的角,因此必須為天機付出某種代價,瞽聾喑痴,鰥寡孤獨。我已接受這個運命並不怨嘆,也很樂意實踐利他主義,然蓓蓓不引薦我們認識她男友,我難免到兔死狗烹,工具的淒涼下場呢。

瞧她多麼撒野。我們跟她,皆反對李某某想搞的什麼媲美帝國大廈的台北地標,她卻必定非把調門升高到xxxx崇拜,教我頻頻皺眉頭。當然我原諒她是民間素人,倒也大大不同於那些,此一xxxx象徵彼一xxxx象徵學派。

她説男人都有不可抗拒的題字癖,刻在石上,銘入銅中,為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男人們的雄心,雄辯,就是這點看不開。

她伴老父探親,回程二十里傍洪澤湖走。老父教她分清了楊是楊,柳是柳,楊柳殊異,兩種植物正條發綠。進口不改裝的豐田小巴士,司機座居右,屢次逆向來車,錯覺要轟撞身亡。一瞥經過漁舟停泊的岸灣,有碑聳立書刻大字曰,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澤東。親家和司機都説是五十年代初期頭腦仍清楚時候題的字,字還不賴。她説,不及幹陵武則天,無字碑,功過後人評。

我記得,三人去澳底專為吃黑,蓓蓓開着她的喜美車。吃完走走港口,遙見龜山島。好久以前久得恍如上輩子,我跟阿堯一同望過的礁嶼,現在望着我們,人事全非。永桔斜倚廢船上,我猛回頭碰到他烏沉的目光,彷彿地亦隨我處在某個時間的影裏,閲讀着我的過往。而我到蓓蓓首次於距離之外打量了我跟永桔一下,生疏的眼睛,那幺一下下,被我看到了。海邊這三位前中年期危機份子啊,我想着歌德的詩,我們這些年輕人,午後坐在涼風裏…

我亦帶永桔去妹妹家。

妹妹深記阿堯待她的温暖,因此對永桔介入我生活抱着一種奇怪的敵意。

通常妹妹太熱絡招呼客人,一刻不停止吃,以掩護她的害羞和緊張,向來如此。待漸漸無人意識到她存在時,她就平穩下來,用她松鼠般的小圓亮眼睛細察屋中動靜,需求,立即供應,不虞匱乏。她忙無可忙了,兀自銜着蒙娜麗莎微笑坐在最不醒目的一隅,且總是斜斜側對客人,似乎很想把自己隱身不見。

永桔滿心要巴結她,讚美她這些個拚貼布縫成的枕墊都是自個動手做的麼。

妹妹像遁居空山裏忽聽見有人叫她名字的吃一驚,漲紅了瞼,乾脆不理,眼光揚向我把應對任務一股腦都扔給我。我已跟永桔説過的妹妹手藝很好的事,就再説一遍。妹妹生氣永桔突然將她從不為人識的自在邊緣提拔出來,置於被注目的焦點。

她離開話題現場,去屋後摸索了一陣。甚久,出來加茶,仍一臉紅掙掙的,眼白也泛紅,難以寬恕永桔的鹵莽侵擾。

她的小小清真寺,跨出門檻即已不分住宅區的叢立着情行業。她努力在陽台種滿綠攀爬植物,隔阻五濁惡世。她裁做的雕又幅窗簾,拉開碎雛菊印花布料的外層,裏面一層白‮絲蕾‬紗,朦朧光。一屋子diy,她的巧手佈置,展現出轉經本再製後的英國鄉村風。她保存着所有自幼年少女時期以來的收藏,單是阿堯年年寄給她的賀卡有一迭,及阿堯周遊列國為她屯積的許多小紀念品會裝成一袋,託我轉。妹妹把阿堯給的壓花書籤皆裱入相框,釘在鞋箱上端牆壁,三、五個錯落有致。賀卡里還有阿堯引普希金的詩云,不要説玫瑰花已經凋謝,要指給我們看,百合花正在開放。我曾偷偷從阿堯家抓回四顆太妃糖給妹妹,為那四種玻璃紙包裝,金黃,酒紅,寶石藍,孔雀綠,內裏銀錫紙,剝開是淡粉紅或油白的糖。妹妹當然不會吃,賞悦它們直到泛發黏了,吃完洗淨玻璃紙晾乾,夾在課本里。它們一度是我們家中最豐富的澤,我跟妹妹幻想中的阿里巴巴叫喊芝麻開門後所見到的璀燦寶物。

妹妹隨我去阿堯家,她老是斂身站在我的影子裏希望沒有人發現她。她瞧媽媽房間,榻榻米上一架化妝抬,瓷瓶白山茶,旋轉小沙發凳,全部生平所未見。媽媽對鏡整妝,喚她過去。她竟不退怯,登上榻榻米直直走到媽媽跟前。媽媽用口紅把她嘴巴塗了塗,扶在鏡前端詳,笑説可愛呢,是麼,可愛呢。那一天妹妹呵着不吃東西,保存回家,萬般惆悵看它溶淡了。

媽媽一輩子化妝。其妝,我少年看她到阿堯死時,今昔皆然。像是能把人間千百情緒吃掉的妝,成了能樂面具僅是個象徵,我竟不知那底下可有七情六慾否。

阿堯離國不返後,媽媽在這家中的唯一紐帶就斷了。我們從未見過阿堯爸爸除了遺照,他留下的痕跡只是一把小提琴,一箱哥倫比亞出的古典音樂唱片,半截維納斯石膏像,和一冊炭筆素描,畫的是穿海軍領制服的媽媽,側影,正面,四分之三面,低首清晰的頭髮中分線。他戰前去的京都念文學,太平洋戰爭爆發滯不能歸,戰後帶回來本人子,以及自十八世紀以來便被文學家極致漫化了的疾病,肺結核。

媽媽遂返故鄉。

阿堯寫信告訴我媽媽將回東京繼承遺產啦,我若有空不妨給無極老母掛個電話saygood-bye。在我的墓歲月之中,我甚至不記得有這封信。我不記得妹妹何時畢業,做事,了男朋友,何時她已長大。我更不記得,長年戍海疆的父親一旦退役下來就住院了,待我去醫院望他已胃癌末期,全身有孔的地方着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