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駿馬嘶風少年顯身手高人送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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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宗海也不暗暗讚了一個“好”字,白衣少年那一劍剃得快,陽宗海也閃得快,只見劍光一閃,陽宗海已是身移步換,霎眼之間,繞到白衣少年身後,唰地一劍,就朝白衣少年後心的“風府”擲來,這一招用得狠毒之極,白衣少年不論向左叫右躲閃,背心的道要害都全在敵人的劍尖威脅之下,遲早都將被他刺着,擺不了。樊英看得手心淌汗,只見那少年微微一閃,身法怪異之極,看看陽宗海的劍尖已堪堪觸着他的背心,不知怎的,一下子就給他逃了出來,身形一動,立刻反客為主,反轉到陽宗海身後,寒光一閃,一招“猛雞啄粟”反刺陽宗海肩後的“天柱”陽宗海一招擲空,方位立變,只見他身隨劍走,劍隨身轉,忽地一招“蘇秦背劍”長劍抖動,嗡嗡作響,登時飛起三朵劍花,將白衣少年的上中下三路,全部封着。白衣少年叫道:“來得好!”不躲不閃,反而腳踏洪門,一招“李廣石”強攻敵人中路,這一下可大出陽宗海的意料之外,按照一般劍法的常規,斷無不救自身之理,白衣少年卻居然在劍勢被封,命危險之際,不顧一切地強攻,陽宗海不由得凜然一驚,醒起這少年的劍乃一口寶劍,若依劍法的剋制之理,陽宗海的劍只要擋中一截,白衣少年的劍就要給他劈落,但宗海的劍不是寶劍,兩劍相,也必然折斷無疑。陽宗海是武林中有名的高手,縱使能把白衣少年重創,若然自己的劍折了,傳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話。
只聽得“當”的一聲,兩人身形倏地分開,原來陽宗海避無可避,在兩劍相觸之際,強把陽剛之力撤了回來,劍鋒一轉,改用陰柔之力,長劍在白衣少年的劍上輕輕一擦而過,饒是如此,也濺起了一溜火花,劍上給劃了一個缺口。那白衣少年佔了便宜,不知進退,唰地又是一劍!
這一回兩劍相,卻不聞半點聲息,樊英大為奇怪,睜眼看時,但見少年的劍競似給陽宗海的劍着,連用幾種身法,都擺不了。原來陽宗海這次全用陰柔之力,使一個“粘”字訣,將白衣少年的劍越扯越近。
白衣少年額上沁出汗珠,陽宗海笑道:“如何?”白衣少年忽地一聲冷笑,道:“也沒怎樣!”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手法,倏地又出身來。原來陽宗海一時輕敵,説話分了心神,那少年劍法妙之極,短劍向前一探,立刻解了他粘連的陰柔之勁,繞到他的側邊,唰地又是一劍。
陽宗海一個“退步連環”先避一避那少年的攻勢,長劍一指,又想依樣畫葫蘆,再着他的短劍,哪知白衣少年竟是溜滑之極,再不上當,卻繞着陽宗海疾跑起來,左一劍,右一劍,前一劍,後一劍,宛如穿花蝴蝶,看得樊英眼花亂。
陽宗海暗運內力,一心想找那少年的劍,但那少年的身法輕靈之極,隨意揮灑,有如水行雲,好幾次兩劍險險相,卻總是一驚即過,碰他不着。陽宗海不由得暗暗驚奇,猛地心頭一震,看這劍法,竟似江湖上傳聞的一個隱居大俠的嫡傳宗派!
陽宗海起先跟他疾轉,碰不着他的劍,反而迭遇險招,這時心中一悟,腳步倏停,抱守收一,長劍封着門户,只守不攻,其實每一招都是尋找空隙,暗藏着極厲害的反擊招數,白衣少年漸覺發出去的招數每受牽制,但卻又不能改變戰術,只得一股勁地仍用“穿花繞樹”的身法和他遊鬥,時候一久,但覺心跳氣,越來越是難以支持。
樊英看得心驚目眩,這兩人各以上乘劍法相撲,稍一不慎,便有命之危。樊英對劍法雖然沒有研,卻也看出那少年漸趨劣勢,這時樊英運氣活血,道的痠麻已經止了,猛地一聲大喝,提起緬刀,便想上前助戰。
陽宗海慣經陣仗,自是眼觀六面,耳聽八方,樊英身形一動,他已倏地劍左手,長劍一震,將白衣少年退兩步,右手一揚,發出了一把鐵蓮子,分打樊英和那白衣少年。這時他再也顧不得一派宗師的身分,為了怕被兩人合手圍攻。得連暗器也用出來了。
樊英腳上受傷,縱躍不靈,橫刀磕飛了奔向上盤的幾顆鐵蓮子,胚骨卻又中了兩顆,關節一麻,又摔到地上,忽聽得那少年笑道:“來得好!”樊英一個“鯉魚打”跳起來時,耳邊但聽得滿空呼嘯之聲,抬頭一望,只見十幾朵金光閃閃,形似梅花的暗器,宛如灑下了滿天花雨,將陽宗海全身罩着。
樊英大喜叫道:“好啊!”只見陽宗海陡地一個“白鶴沖天”身形憑空拔起,長劍一揮,在半空劃了一個弧形,頓時一片梵音空響,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金花四面飛,白衣少年喝道:“着!”撲前又是一劍!
只聽得“嗤嗤”兩聲,陽宗海的兩肩已各印上一朵金花,叫道:“好傢伙!”肩頭一擺,那兩朵金花被他暗運內勁,震落於地,長劍一擺,揚空一閃,竟是若無其事地戰那個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吃了一驚,他那一手十二朵金花被陽宗海擊落了十朵,已是難極,想不到打中了他肩頭的兩朵,竟也無濟於事,心道:“這陽宗海果是名不虛傳,怪不得在江湖之上,竟能與我的師父齊名。”樊英見勢危險,顧不得腿上的疼痛,揮刀又上,白衣少年忽地一聲長嘯,那白衣少年從林中奔出,快如閃電。樊英還未衝到此人的跟前,那白衣少年突然虛晃一劍,身形飛起,一把抓着樊英的衣領,恰好落到白馬背上,白馬一聲長嘶,四蹄疾跑。
陽宗海一聲呼嘯,將坐騎喚了出來,立刻上馬便追,陽宗海的坐騎乃御苑名馬,自是非同小可,但比起少年的那匹白馬,卻又是望塵莫及,這時已是拂曉時分,追了一回,起初還能見到背影,再過片到,便只是一點白點,漸漸沒了。陽宗海嘆了口氣,忽覺肩上微微疼痛,他跳下了馬,走到溪邊,解衣一看,只見雙肩上有兩朵淡淡的花痕。陽宗海吃了一驚,幸喜這種暗器沒毒,否則兩條肩膊便要廢了。心想:再過兩年,這少年的功力長進,那還得了。
再説樊英被擲於馬背,那匹馬長嘶疾跑,看如騰雲駕霧,樊英暗暗心驚,覺着那少年就在身後,樊英便想回頭致謝,心中説道:“多謝尊駕相救,敢問尊姓大名。”那匹馬突起跳過一道山澗,樊英左足受傷,挾它不穩,險些給馬拋了起來,急忙用力挾住,不敢回頭,只聽得那少年冷冷説道:“不要説話,小心騎馬。”叱吒一聲,向空中揮了一鞭,那匹馬越發跑得快了。
但見曉雲開,朝陽漸漸升起,少年倏地勒住馬僵,道:“可以了!”跳下馬來,面不紅,氣不,一雙妙目,注視着樊英,樊英走了走神,道:“這真是天下罕見的寶馬。尊姓大名,可以見告了吧?”那少年眼珠一轉,忽地身形一長,一伸手,倏地就把樊英間的那口寶刀拿去,習武之人,保護兵刃已成習慣,樊英本能地伸手一格,想樊英武功亦非泛泛,這一格一拿,乃是擒拿手的惡招,卻連少年的手指都沒有碰到,待得樊英發覺,只見那少年已着室刀,面上出疑惑的神。
樊英亦是驚疑不定,只聽得那少年道:“你這寶刀從何處得來?”樊英道:“這是張風府的寶刀。”少年道:“張風府為何將他的寶刀給你?”樊英道:“恩人容稟…”將張風府那晚壯烈之死,簡單説了,説着,説着,下淚來。道:“只恨我樊英無能,眼看張伯伯歸天;到了京城又眼見於閣老成仁,連他的六陽魁首也給別人取去。”那少年拔刀鞘向空中虛劈兩刀,忽地仰天狂笑,道:“好,張鳳府也算死得其時,不負,不負於閣老對他一番賞識。”這笑聲蒼涼之極,樊英不住心頭一震,眼淚卻自然止了。細想那少年話語,似乎和于謙、張鳳府都有極深的淵源。
但見那少年將刀回鞘中,卻懸掛在自己的間。樊英道:“請相公將這口寶刀還我。”那少年瞪眼道:“為何要還給你?”樊英道:“恩人愛這口刀,自主道:寶刀贈壯士,紅粉贈佳人。恩人也配用這把寶刀。無奈這口刀,張伯伯己託我送與他人,而且這其中有極大的關係,”白衣少年冷冷説道:“什麼關係?”樊英説道:“這寶刀我是要送給張大俠張丹楓的!”張丹楓的名頭當時最響,天下習武之人,無不知道,若是別人聽了,就算是有名望的,也恐怕要必恭必敬,將寶刀奉送過來。那少年眼眉一揚,卻仍是淡淡説道:“送給張大俠做什麼?”樊英道:“還有中毒血衣,張風府和張丹楓乃是至,張風府死時以不能見着張丹楓為憾,所以這幅血衣是留給張丹楓,讓他如見亡及;這口寶刀卻是他留與張丹楓,請張丹楓代他尋覓兒子,若幸而尋獲,則請張丹楓收他為徒,這口寶刀就與他的兒子。”那少年道:“張風府的兒子是不是那在水塘邊戲水的頑童?”樊英道:“不錯,他叫張虎子。”少年道:“那幅血衣呢?”樊英道:“嗯,在這兒。”取了出來,攤在手心,在樊英之意,以為少年尚未相信,所以拿給他看,不慮有他。那少年道了個“好”字,忽地手臂一抬,閃電般地把那幅血衣又搶了去。
樊英驚道:“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我的恩人,但要這寶刀血衣卻是萬萬不能!”那白衣少年將血衣摺好,放入懷中,道:“張丹楓不見外人,這血衣寶刀,我與你給他。”樊英道:“這,這——”白衣少年突然反手一推,左腳一勾,樊英一個踉蹌,向後跌倒;少年轉身一躍,在樊英身將觸地之際,又輕一推,將樊英推得轉了個圈圈,身子卻因此直起來,仍然站到原來的方位,這兩個手法,妙絕倫,樊英又驚又怒,只聽得少年冷冷説道:“這玄機掌法,你未見過也該聽過吧?”樊英猛然一驚,記起張風府曾和他説過張丹楓的玄機掌法,有內八圈和外八圈之分,能在最小的圈子裏把掌力運用得收放自如,要攻敵人哪一部分,無不得心應手,看來這少年剛才所的這一手,必是玄機掌中的內八圈無疑。樊英急忙問道:“請問你與張大俠如何稱呼?”白衣少年卻不答這話。反問道:“憑這一手,你總信得過了吧?這寶刀血衣我代你送去,你不必多跑一趟了。”樊英道:“這,這——”白衣少年道:“這什麼?”樊英道:“我要將這血衣寶刀為憑,請張大俠代我索回官銀。”白衣少年眉頭一皺,道:“什麼官銀?”樊英只好耐心將官銀被蒙面大盜所劫之事和盤托出,白衣少年道:“山東道上,居然有如此這般的蒙面大盜麼?”樊英道:“這蒙面大盜也就是那晚偷走於大人頭顱的人,我瞧不出他的路數,此事非請張大俠來辦。”此言一出,白衣少年面突變,跳起來道:“偷走頭顱的人就是他,好,此事也在我的身上。你和我去找他。上馬!”樊英一陣遲疑,已被他推到馬背上,中午時分,到了一個小鎮,那少年道:“此地已是山東境內。到蒙古用不了三天,我給你買一匹馬。”樊英正想説話,那少年囑他在客店等候,旋風般跑出門去。待樊英吃過了飯,少年已另乘了一匹馬回來。
看那匹馬蹄斑白,光澤,雖然遠不及少年那匹白馬,也不及陽宗海那匹御馬,但若比起樊英原來那匹黃膘馬,卻也並不遜。樊英正在出奇:這少年竟然能在這樣短促的時間,買來了一匹好馬。那少年道:“樊大哥,既然到了此間,我們也不遲在這一兩天,我們合乘一騎,本無不可,官道上來往人多,給人見了,卻怕要説我們小相。”樊英心中本無芥蒂,也並非走要與那少年合乘一馬,見這少年如此鄭重地解釋,反而到好笑。
這少年與樊英同行數,任樊英如何轉彎抹角地試探,總是不肯説出自己的姓名來歷。樊英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知江湖上的忌,見這少年不説,便也不敢多問。
第三到了蒙陰,那是樊英當碰着蒙面大盜,被劫去官銀的地方,樊英再三解釋,那蒙面大盜在此做了案子之後,斷無再守在此地之理,那少年卻還是要來尋找,果然探查了兩三天,一點盜蹤也探不到。第四,少年還想到附近明查暗訪,樊英笑道:“再待在這兒,豈不是守株待兔嗎?”少年一翻眼皮,冷冷説道:“那你就帶我找他去。”樊英道:“似這等巨盜,行蹤無定,我怎能知道他的去處?”少年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再到你被劫鏢的地方走一趟。”樊英只得依他。被劫鏢的地方是一個林子旁邊,那條黃泥路上,連當的馬蹄痕都已沒了。少年拔出劍來,揀那靠近路邊的大樹,刻了幾行大字,樊英一看,幾乎笑出聲來。那幾行字是“號稱大盜,實則鼠偷,做了案子,不敢出頭。”如此做法,等於孩子吵嘴,故意怒對方。樊英想那大盜,既敢做下巨案,自必老謀深慮,豈能像孩子般地不堪一?
這一的查探,自然又是落空。第五一早,少年忽道:“此地在泰山之南,據我看來,那蒙面大盜的巢,多半在泰山之上。”樊英道:“泰山矗立中州,附近都是平原,山雖高卻無險可守,歷來大盜,極少在此安營立寨的,你若要到泰山去看名勝風景,那多的是,若要去找盜蹤,那恐怕又是落空。”少年不聽,樊英又只好依他。心中暗笑,這少年武功雖高,卻是一點不懂江湖事體。
泰山號稱五嶽之一,孔子並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言,其實比起中國的各大名山,泰山卻並不算高,只因山東地勢平坦,有這麼一座大山,便顯得特別雄偉罷了。但正因其如此,泰山上的寺觀建築便比別的名山多,風景名勝也屢經人修繕,每年遊人甚多,(若像天山喜馬拉雅山等之高出雲霄,那就不可能有遊客了。)泰山腳下,也開有客店,接待登山遊客,少年與樊英投宿,要了兩間房,店小二便過來兜攬生意。
少年一開口便問道:“泰山上可平靜麼?”店小二怔了一怔,答道:“怎麼不平靜,若不平靜,我們還能在此地開店麼?兩位是不是要上山遊玩。我們這裏有人可以陪你們去玩,只要五錢銀子,省得你跑冤枉路。嗯,泰山上可看的地方可真多呢,有人帶去,擔保你不會漏了一處。”樊英點了點頭,向少年微微一笑,少年不解他是暗含譏笑,也點頭説道:“好極,好極!”當時初,泰山上雜花盛開,濃香滿谷,山景果然秀麗,兩人跟着嚮導,上“岱宗坳”上中天門,那嚮導不住地指點名勝古蹟,滔滔不絕地解釋:這是八仙橋,這是王母地,那是“孔子登臨處”那是水簾,那是歇馬巖,那是元寶峯,少年與樊英無心觀賞,不住地催那嚮導快走。
過中天門,看了“五大夫松”據説那是秦始皇登山封禪,曾在樹下避陽,所以把五棵松樹封為大夫,聽説原來的樹已經死了,後人補種的也只剩下三株,其實沒有什麼看頭,遊客卻最多,少年更不耐煩,看了一眼便過,忽聽得背後有冷笑之聲,樊英回頭一望,見一個道士陪着一個富商模樣的人,指手劃腳地似乎在那兒講解五大夫松的來歷,那富商笑道:“有人登山,猶如趕集,如此遊山,真不如躺在家裏,睡***秋大覺還好,元任兄,你説是不是?”後一句話是對另一個同伴説的,那個叫做元任的搖頭擺尾他説道:“對極,對極。偷得浮生半月,忽聞盡強登山。既上山來,便當盡情遊覽。”樊英看這兩人所作的附庸風雅之狀,幾乎忍不住笑,白衣少年卻狠狠地瞪了那兩人一眼,忽道:“我去一會兒。”樊英忙道:“不可多事了。”少年一溜咽地跑了,卻並非去找那幹人的晦氣,而是到另一處亂石之後的隱僻所在,嚮導道:“在山上小解不妨事的。”背轉了身,樊英偷望,見亂石堆中,隱有火星飛起,心中義暗暗好笑,明知這少年哪裏是去小解,敢情又是在石頭止刻字去了。
少年回來把樊英拉後兩步,悄悄問道:“你看那兩人是什麼路道?”樊英笑道:“依你看來,人人都與那蒙面大盜有關了。你剛才又是去留字罵人是鼠偷,不敢頭是不是?”少年笑了一笑,意似默認,道:“人不可貌相。那陽宗海難道不是扮成臃身庸俗的商人模樣嗎?”樊英心中一凜,再看時那幹人已不知到哪裏遊覽了。樊英自己開解:世間哪能有幾個陽宗海?
過了南天門,上天柱峯,那便是泰山最高處的玉皇頂了,山頂有個玉皇觀,門面相當整齊,遊人多到這裏借宿。這時已近黃昏,樊英和白衣少年也借宿觀中,樊英睹暗留心。卻不見那一干人。
第二一早起來,依白衣少年之意,便要回去。嚮導言道,凡有登泰山之人,未有不看出的,樊英也道,既然來到,那也不遲在這一些時候,少年想了一想,也答應了。
在泰山絕頂看出,果然別有佳趣,東方剛現魚肚白,雲層下面便抹上一層淡紅的朝霞,遠眺東海,一條條白的水紋,像微風中飄動的綵帶,突然一輪紅,似忽地從大海中跳出來,片刻之間,出萬丈光芒,山河大地都像被上了新娘紅的頭紗,樊英長走江湖,卻也未曾見過如此奇景,偶一回頭,只見那白衣少年凝望雲海,如有所思,眼角忽然掉下兩顆淚珠,悄然道:“出東南隅,大海耀明珠,誰知遊子意,難報三暉。”樊英略通文墨,卻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少年思念他的父母,心中兀自暗笑:這少年到底是未出過遠門的雛兒。忽聽得側面言笑喧喧,原來是另一羣遊客在右手邊的“旭享”下面看出,其中便有昨所見的那像商人模樣的人,樊英心中一動,注視那些人,卻是並無異狀,漸漸爬上更高的峯頂去看出了。
到紅升起,白衣少年已是意興闌珊,匆匆吃過早點,便即下山,回到了客店,恰是黃昏時分,店小二出來接,問道:“客官遊得如何,我給你保薦的嚮導可沒錯吧?”白衣少年哼了一聲,樊英道:“還好,還好!”兩人要了兩間房,吩咐店家準備晚膳。
白衣少年回到房中,便罵那“不敢面”的蒙面大盜,樊英走過來道:“老弟,你武功是高明極了,但在江湖之上,似乎不多行走吧?常言道得好:須防隔牆有耳,…”話不説完,白衣少年便搶白他道:“哼,我若怕他,也就不來尋找他了,那號稱大盜的鼠竊狗偷之輩,我巴不得他聽到我罵他的説話。”越説越大聲,樊英只好苦笑。忽聽得外面也有吵鬧之聲,樊英道:“咦,怎麼有這樣兇的客人,咱們出去瞧礁。”他是想藉此機會,轉移那白衣少年的注意,叫他不要胡罵。
外面來的三個客人,竟然是一個道士和兩個乞丐,敢情是店家不讓他們投宿,只聽得那道士罵道:“開館子的不怕肚子大,開客店的不怕骯髒客,你是看衣裳不看人的嗎?為何不讓我們投宿?”店小二道:“道爺,你要住房儘管吩咐,這兩位花子爺,咱們的店規是不收留的。”那道士罵道:“胡説,天下哪有這樣的店規?”那兩個叫化子忽然笑嘻嘻地道:“道長,俗話説狗眼看人低,果然説得不錯。”忽地面一變,道:“你家花子爺不愛穿凌羅綢緞,你管得着麼?”
“啪”地將一錠大銀擲了出來,道:“花子爺的銀子也是白花花的,並不比大爺們的銀子缺了成,你瞧清楚去!”普天下的客店,雖然沒有訂明要何等樣的客人才肯招收,但不歡乞丐投宿,那卻是間間如此,不須説明的,而事實上也從未曾有過乞丐投宿客店之事,那叫化子一出手就是一錠雪白的銀子,看來足有十兩,店小二不覺呆了,半晌説道:“兩位大爺既走要光顧小店,那也可以通融通融。”那叫化子又罵道:“什麼通融?乾脆説你願不願服侍大爺。”眼睛一瞪,那店小二道:“服侍,服侍!”趕快給那道士和兩個乞丐準備上等房間。
白衣少年看得甚是好笑,和樊英回到房子,擊桌説道:“那兩個乞丐倒是妙人,罵得痛快。”樊英迢:“這一干人若非俠客就走是強盜,咱們不要在背後議論他們。”白衣少年道:“什麼?你説他們是蒙面大盜的一夥嗎?”樊英道:“這也未可料。”少年道:“好,那麼我就要罵他們了。”樊英忙道:“天下異人甚多,也未必就是那蒙面大盜的黨羽。”白衣少年道:“你怎麼説話老是模稜兩可!”樊英道:“我委實是不知道呀。你不要罵錯人了。”白衣少年道:“好,那我不罵他們,專罵那號稱大盜的鼠竊狗偷。”樊英攔阻不住,又只好苦笑。那少年罵了一陣,見沒人答理,也就罷了。
第二一早起來,店小二進來結帳,白衣少年正待問他,那兩個叫化子如何?樊英這時早已拾好行囊,過到少年房間等候他一同起程,那店小二卻忽地捧出一個大紅拜盒,説道:“今兒一早,有人將這個拜盒送來,叫我轉呈兩位大爺,説是要請你們兩位賞光。”樊英道:“什麼人送來的?”店小二道:“他們説是武家莊的莊丁。”樊英“哦”了一聲,卻不打開拜盒,先把店錢結了,店小二道:“多謝,多謝,一路順風,還有什麼要小的做麼?”樊英揮手道:“不用了。”店小二正要退出,白衣少年急忙問道:“那兩個叫化子還在店中嗎?”店小二道:“這兩位花子爺一早就走了。呀,我可還真的沒有見過這樣闊氣的客人!十兩銀子,不要找贖,全賞給我們了。”言下之意,實是想向二人多討賞銀,白衣少年卻聽不出來,笑道:“那你們受他一頓罵,也還值得。”店小二尷尬苦笑,一雙眼睛卻盡望着白衣少年,不肯退出,少年道:“咦,你還在這裏做什麼?”店小二道:“待候你大爺。”少年正想説道:“不是早説過沒事了嗎?誰要你侍候。”卻見樊英摸了一錠銀子出來,道:“這賞給你,不必侍候啦!”店小二退出之後,白衣少年笑道:“樊大哥,你要和化子比闊氣嗎?”樊英道:“咱們尋訪那蒙面大盜以來,這兩才碰到一些異人異事,我瞧是有點眉目了。”不答少年適才那話,卻捧着拜盒瞧來瞧去,白衣少年嚷道:“你怎麼還不打開?”樊英關上房門,將拜盒放在桌上,拉白衣少年退到屋角,摸出一把匕首,少年道:“樊大哥,你這是幹麼?”樊英手心一旋,那把匕首打了一個弧形,斜飛出去,轟然聲響,將那拜盒劃開,盒蓋跌在一旁,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心道:“開這拜盒,何用費如許力氣?”只見樊英走去,將盒中拜帖拿起,笑道:“這是真的了。”白衣少年道:“什麼真的假的?誰的帖子?”樊英道:“這是小金龍武振東的帖子,我與他不過泛泛之,他卻派人請我到他莊子去,還請了你,這倒奇怪了。”武振樂是山東南面一個莊主,據説他少年時候曾做過獨腳大盜,中年時候,洗手歸隱,在鄉下置了產業,建了一座好大的莊園,富甲一方,人言如是,是否屬實,不得而知,這武振東極為仗義疏財,常年四季,都有江湖上的朋友在他莊園寄食,所以人稱“小金龍”取龍能吐水,潤澤天下之意。白衣少年也似曾聽過武振東的名字,道:“既然是小金龍的帖子,那還有假的嗎?”樊英道:“老弟有所不知,武振東當然不會做假。但恐有人冒武振東之名送拜帖來,那豈可不防?所以我躲在屋角,用飛刀劃開拜盒,若然有人鬼,那盒中必定藏有機關暗器,拜盒一開,暗器便發。如今一無所有,因此我才敢説這是真的。”白衣少年聽了,暗自佩服樊英的細心。
樊英道:“但仍有一事可疑。”白衣少年道:“何事可疑?”樊英道:“武家莊離此一百八十里,他的帖子約我們今到他家赴邀,他怎知道我們有兩匹好馬?老弟,你的馬行千里不足為奇,但通常的馬,走一百八十里,可得兩頭見黑。”少年笑道:“既然是這帖子不是假的,小金龍武振東難道還會無緣無故地設下陷阱,擺佈我們嗎?我説,細心固好,亦不必無謂猜疑,咱們馬上趕路。”白衣少年給樊英買的那匹馬雖然算不得是寶馬,但亦甚為健駿,不必樊英怎麼鞭策,就放蹄疾跑,一刻不停,清晨動身,頭未落,便趕到了武家莊,樊英在離莊三里之地,即便下馬,這是江湖上的規矩,表示恭敬之意,白衣少年亦依着做了。但見路上有諸人等,都牽着馬走向武家,樊英心中暗自詫異,看這情形,莫非是武家莊大擺筵席,廣宴賓客,一抬頭,忽見前在泰山之上所碰到的那個商人模樣的人和那個“元任兄”以及昨晚在客店鬧事的那個道士以及那兩個乞丐都在其內。白衣少年不由“咦”了一聲,樊英急忙悄悄説道:“不可大驚小怪。”白衣少年橫他一眼,意思是説:這個我還不懂?那一於人卻並不回頭,好像並不知道他們來了似的,走進莊內。
樊英與白衣少年進入莊內,自有管事的招待,將他們帶到一個花園之內;花園甚大,擺了數十席酒,還是綽有餘裕,中間還有個練武場,兩旁猶有兵器架子,場上擺有石擔石鎖之類。那管事的將兩人安置在東廂的一個房內,同席的人都不相識,但聽得他們嘟嘟喳喳地談論,互相探問小金龍武振東為何在今大宴賓客?
他們坐的這席離開主席甚遠,看來不過是將他們當作賓客,隨便安署,坐不多久,筵席便開,只見一個年約六旬,長着三緞長鬚,壯老紳士的一個老老,站起來道:“承蒙各位賞給老朽薄面,這次發出的英雄帖,除了元涵長老有事,柳定庵師父因病,寒江道長在湖南還未及赴回之外,其餘的全部來了。今算得是咱們北五省英雄的大集會了。承各位賞面,請先盡三杯。”樊英吃了一驚:撤英雄帖這是非同小可之事,想這武振東早已養老納福,難道他還有什麼圖謀?
酒過三巡,武振東朗聲説道:“在座的都是好朋友,我武某人少年之時,也曾做過沒本錢的生意,不必忌諱。近來聽説各寨之主,多有紛爭,這很不好。依我之意,蛇無頭而不行,因此請各位英雄到此,共推一位‘大龍頭’,咱們都聽他的號令,一來是從此可避免紛爭,二來不怕官軍各個擊破,三來是當今之勢,瓦刺外擾又未除,尚為隱患,東南倭寇又起,而東北的女真族亦蠢蠢動,意圖內侵,咱們有了龍頭,若萬一有外禍入侵,亦可各自保境。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在座的十之七八是綠林中人,但亦有從事正當營生的武林人物,甚至還有幾個成名的捕頭在內,聽了之後,有人叫好,有人頭接耳地議論,有人沉不語。武振東雙目環掃全場,雙手一按,將嘈嘈雜雜的聲音按了下去,又朗聲説道:“這次推舉龍頭,雖然是以綠林豪傑加盟為主,其他白道上的朋友,各隨其意加盟之後,大龍頭亦絕不強迫他人夥,只是再不許與綠林中的豪傑為難,井水不犯何水,有事都可與大龍頭商量,絕不讓哪方吃了虧。”那幾個成名的捕頭聽了,心中暗思,若然如此,倒也不錯。若有了非追回不可的贓物,這就不必自己賣命了。要知成名的捕頭,本身固然得有驚人的技業,但多半亦要與綠林中頂尖兒的人物有情,這才能在不可轉圖之時,套個面子。依武振東之言,舉了“大龍頭”之後,即是北五省的綠林,有人總負其責,對捕頭亦有利便之處,因此立刻同聲叫好,再元異議。
當下有人説道:“這大龍頭自然是武老莊主當仁不讓了。”武振東拈鬚笑道:“老朽二十年前已閉門封刀,哪還有雄心壯志。老朽心目中倒有一人,足以勝任,畢老弟,請出來與各路英雄相見。”此言一出,全場轟動。
各路英雄不約而同地都踞起腳來,伸長頸子,要看這位綠林中的老英雄,小金龍武振東保舉的是何等樣人物。但見在武振東身邊,一個身材魁偉的漢子,應聲而起,濃眉大眼,短鬢如朝,年紀似乎還未到三十歲,雙眼閃閃有光。在場之人,過半數都怔了一怔,此人是誰?怎麼從未聽過?樊英卻是吃驚不小,看這人的身材神態,不是那蒙面大盜還是誰人?
只聽得武振東説道:“畢老弟雖然在綠林道上不到兩年,但已聲名大震,幹下許多驚天動地之事。他曾打瀝河三龍,獨自殺敗韓莊二虎,一手接了振威鏢局總鏢頭的十二把飛刀暗器,劫了成親王的二十萬珠室。不過這位老弟不歡喜面,公門中人聞名喪膽的蒙面大盜就是他!”眾人轟然大叫:“就是他,就是他!”敢情綠林中人,見過他真面目的亦為數甚少。武振東又道:“最近他又幹了兩樁驚人的事件,一件是劫了湖北解京的三十萬兩鏢運,得那位貪富貴的武林敗類貫居,現在要下不了台!”樊英心頭一震,此事説的正就是他這一樁,武振東罵的那位“貪圖富貴的武林敗類貫居”正就是現居鹽運使之職的他的義弟,武振東雖沒指名罵他,樊英也覺面上熱辣辣的好不慚愧。
武振東頓了一頓,接着説道:“第二件事,更是驚天動地,于謙忠為國,慘遭殺戮,天下義士,無不氣憤。我們的畢老弟為此大鬧京師,連斬大內衞土七名,將於謙的六陽魁首也盜了來,雖然救不了于謙之命,好壞也教他能夠全屍而葬,只此一事,就足可以做我們北五省大龍頭!”樊英偷眼一瞥,只見白衣少年面上變,手摸劍柄,樊英忙道:“賢弟別忙,且看他怎麼説?”同席之人,都在聽武振東的話,喝彩聲響成一片,誰也沒留意樊英和那白衣少年,那白衣少年放鬆了手,端坐席上,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姓畢的人,面凝重之極,平那臉上總是着的那股孩子氣,已絲毫不見。樊英不由得心頭一震,看這白衣少年數來的神情,又想起他在京城偷頭之時,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事情,這少年是十分急於要覓回于謙的頭顱,看來他之要找“蒙面大盜”敢情就是因為他不知道蒙面大盜偷頭的用意如何?這少年和于謙又有什麼關係?樊英對這少年的身世之謎,更是猜不透了。
只聽得武振東又道:“這位畢老弟雖然在綠林未久,但卻也不是沒有來歷之人,他的父親,想在場之人誰都聽過。”眾人紛紛叫道:“誰?”
“誰?”武振東大聲説道:“他的父親就是三十年前已經名馳江湖的震三界畢道凡!而今他繼承了他的父親是西北丐幫的少幫主,又是雁門關外金刀少寨主周山民的義弟,他的名字,叫做畢擎天!”聽到此處,只見白衣少年眼睛閃了兩閃,面有異。正是:數度相逢未識荊,而今乍聽暗心驚。
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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