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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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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這南越確是繁榮富庶之地。入夜了,想不到街市上依然行人如織啊。”

“南越對江南近百年的經營,亦不是我們一朝一夕能及上的。”袁思博目光掠過往來人羣,大有讚賞之意,輕聲對隨從道“待到回去,不妨也將這些學上一學。”杜言一愕,卻不知公子指的是什麼。

難得今袁思博看上去心情極好,又對他解釋道:“南越初來此處定都,尚有宵。後來此處繁榮益盛,兼官民混居,宵便漸漸鬆弛下來。如今索廢了這令。這邊的商户,大都深夜四更閉市,五更的時候重又開户。商業興旺如斯。”杜言有些猶豫道:“可如此這般,這治安如何處置?”

“但使民安居樂業,誰又會行些不法之事?這也算是南越孱弱朝廷的高明之處了。”大雪昨就已經停止,今街上幾乎摩肩接踵,袁思博暗贊《西湖老人繁盛錄》所記“錢塘有百萬人家”果然所言不虛。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新街坊,他腳步一頓,側身問杜言:“昨命你所查之事,可有結果?”

“馬上便會有線報。”袁思博點點頭,正説話,忽見杜言臉一變,腳步一錯便攔在自己身前,低喝道:“公子小心。”袁思博目光望向左側的小,有三五人着了黑衣,向自己這處奔來。他輕輕伸手,不着痕跡的隔開杜言的守勢,低聲道:“無妨。”這是南越風俗。年底之時,會有乞丐成羣結隊,穿着奇裝異服,大張旗鼓,沿户乞討。俗稱為“打夜胡”亦有驅鬼討個吉祥的意思在。

杜言不免詫異袁思博對於南越瞭解得如此之深,想起國內的傳言,不一愣。此刻袁思博腳步卻是一滯,側身閃進了路邊一家茶肆,同時掩去半邊身形,隔了片刻,才轉過身,目光望向剛剛走開的兩人,若有所思。

待到在這茶肆坐了下來,杜言便悄悄引着一個人過來了,低聲道:“公子,這人認得昨的那位小姐。”袁思博抬頭看了他一眼,淡聲説:“説吧。”那人説了句話,話音未落,袁思博持着茶盞的手便生生一頓,眸中光亮閃過,像是刀鋒一道,鋭不可當。

“謝英之女?”他低低重複了一遍,語氣有些困惑與不可思議,又夾着數分仇恨,視線掠過這街上茫茫人羣,彷彿重又見到了那個少年公子俏生生的容顏。

片刻之後,袁思博神如常,只是一隻手垂下,無意識的‮撫‬着間懸掛着的佩玉,又抬頭問了一句:“你可看清適才她身邊之人?”那人點頭,道:“是陳昀陳大人。陳太尉之子。”

“陳昀…即將要調任淮南西路置制使?”袁思博臉上滑過一絲興味“便是那個在東南大破海寇的少年將軍?”他的邊慢慢勾起笑意,招手示意杜言靠過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新街坊中最顯眼的卻是一座酒樓,匾上題着“三元樓”乃是臨安最著名的酒樓之一。店門用彩畫裝飾,繽紛異彩,垂下緋綠簾幕,又掛着金紅紗梔子燈。遠遠望去,就已是富麗堂皇。

謝綠筱不住的回頭張望,引得陳昀問道:“你在瞧些什麼?”

“沒什麼…好像看到一位朋友。”謝綠筱又看了一眼人羣,才不甘的放棄“認錯人了。”陳昀走在她的身側,防着她被人羣擁擠,抬頭見了三元樓,微笑道:“既到了這裏,就進去吃些東西吧?”謝綠筱點頭。他們掀簾而進,屋裏炭火燻得極為暖和,陳昀對前來引路的小二道:“可有空餘的閣兒?”那小二笑道:“公子來得可巧,二樓上還剩最後一間閣兒。”這酒樓與一般普通的酒樓也不同。竟不設大堂,只有一條主廊,足有一二十步之長,南北兩處都設着閣兒,竹簾虛掩。小二帶他們上樓,在北閣最末一間雅座坐下,又斟了茶,問道:“兩位公子想要些什麼?”謝綠筱笑道:“我可有些餓了。陳大哥,不若我們先重後輕,速飽可好?”陳昀還未開口,小二便忙不迭的口道:“公子,來我們這閣兒裏的,大多邊賞景邊飲酒。你若很快吃飽了,可不白白佔了這麼一處好景了?”越朝風俗極雅,上了雅閣,卻不慢品細酌,是要被嘲笑的。更何況三元樓多是高官名士期朋會友之處,小二亦是見識多廣,頗為自命不凡。

謝綠筱瞪了他一眼,口中卻慢悠悠道:“我偏生就餓了。給我來灌漿饅頭,魚兜雜合粉。”小二張口就想反駁,忽然另一位公子目光不深不淺的掃來,倒像外邊冰冷的天氣一樣,叫自己心底打了個突。他掂量了幾分,不敢再得罪這二位,只苦着臉道:“公子,小的店裏不賣這些…您要吃,不如去…”謝綠筱又瞪他一眼,道:“去哪裏?”她這麼一唬,小二點樓下對面那家包子鋪的手便悄悄縮了回來,縮頭道:“沒什麼。”謝綠筱哼了一聲,卻聽見陳昀口道:“如此,便照着你們的拿手菜上來吧。至於酒…”他看了謝綠筱一眼,低聲問“你喝不喝?”謝綠筱聽他開口,便緩和了口氣道:“屠蘇酒吧。”小二記了菜,匆匆出去了。

“陳大哥,你是不知。上次我來這裏,親眼看見那些個小二嘲笑外郡士子。説人傢什麼一上酒桌,下箸就吃。那模樣,可不知有多張狂。”謝綠筱不屑的撇撇嘴“狗仗人勢。不就是吳相家人開的麼?”如今越朝第一權臣,便是當朝宰相吳倫。當今聖上十歲繼承大統,其時需要太后垂簾聽政。他阿諛奉承,極討太后歡心,加之彼時吳倫與真烈國談成議和,立下大功,拜為宰相。此後,更是權勢熏天,幾能隻手遮天。

陳昀聽到門外腳步聲,又見謝綠筱這般直率,忍不住拍了拍她頭,笑道:“這話家中説説就可以了。在外邊説,是給你哥哥惹麻煩。”謝綠筱聽得認真,最後點頭道:“知道了。”小二將上了些下酒的果蔬,又熱了的酒端上來,最後才是熱菜。

他二人要了蓮子頭羹,雞脆絲,鹽酒子。謝綠筱才夾了一筷子,忽然想起了什麼,抿嘴笑道:“就這麼枯坐着喝酒吃飯,陳大哥,你覺得無聊麼?”陳昀一愣。

她便湊近來,指了指主廊,低聲道:“你瞧那邊。”她靠得這樣近。肌膚晶瑩剔透,一雙眼珠更是靈活至極,烏溜溜的像是黑寶石一般,身上衣物更是不知燻了什麼香料,陳昀淡淡聞到,只覺得醉人。小丫頭和小時候不同了,可具體是哪裏不同,他卻説不上來,只知道這樣的變化叫自己心底止不住的生出歡喜來。

“喂,陳大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謝綠筱促狹的一笑“我們便請位姑娘來唱曲兒,好不好?”陳昀這才看清她指的竟是主廊中的一羣女子,各個濃妝豔抹,裝扮異常華麗,遠遠望去,宛若神仙中人。他眼見謝綠筱興致,便不忍拂她的興,點頭道:“也好。”不多時,小二便匆匆去領人了。

謝綠筱夾了一筷雞絲,笑着説:“陳大哥你知道麼,我大哥他這半年,上了一個琴師姐姐。就在清泠橋的熙樓。改天我帶你偷偷去瞧瞧她。”陳昀一愕。雖然全臨安皆知謝嘉明倜儻俊美,可他知這個好友其實律己甚嚴,倒不像做出這般風韻事的人。

正説着,小二領着一個姑娘過來了。

那姑娘隔着紗簾,在外邊對他們盈盈行了一禮,低聲道:“不知兩位公子想聽什麼曲兒?”謝綠筱未語先笑:“不拘什麼,用你拿手的就行。”那歌姬尚未開口,忽然底下大街上嘈雜聲打起,由北向南,像是綿延不斷的波,一陣陣的湧將而來。謝綠筱好奇,便掀起簾子,半探出身子往外看。

這新街坊的最北端,不知哪裏奔來了一匹受了驚的駿馬,一路飛馳而來,路上行人避之不及,互相踐踏,亂成了一片。

那馬奔行速度極快,眨眼間已經衝到了三元樓不遠的地方。前邊的人得了警示,自然紛紛閃避,轉眼間空落落的街道上只剩下一個四五歲的幼董,大約是父母走散了,立在原地不動。

只怕這孩子會被馬蹄踐踏而死,路人大都不敢再看。卻不想這火光電石的一瞬間,一道人影從街道的二樓翻下,奮力一縱,搶在馬蹄踏上小孩兒身上之前,將那個孩子推開在了一邊。旋即就地打了個滾,伸手勾住了那駿馬的馬蹬,翻身坐了上去。

立刻有人將孩子抱在了一邊,街道兩邊的人也都歡呼起來。只是那馬背上驀然覆上了重量,加之周圍喧鬧,愈發受驚,頓了頓之後,馬身人立,便要往前衝去。

兔起鶻落的一刻,第二道人影已經從樓上躍下,準無比的落在先前那人身後。

謝綠筱只覺得間一緊,背後一雙有力的手臂將自己鉗住,隨即用力一拋,自己的身體便在空中掠去,片刻後安然無恙的站在了路邊。

她知道是陳昀,心底略略鬆了口氣。

之前因為謝綠筱的位置靠近窗邊,眼見她躍下的剎那,陳昀阻之不及,一顆心幾乎從腔間跳了出去。緊跟着自己也躍下,將她從馬上拋出去的時候,察覺出她的呼平穩,不像受傷的樣子,這讓陳昀心中略定,隨即專心致志的對付這匹瘋馬。

這馬顛得近乎瘋狂,又沒有繮繩。陳昀夾緊馬腹,知道如今唯一的方法是用雙臂扣住馬的脖子,使之慢慢窒息力。他儘量放鬆身體,隨着奔馬的起伏調整坐姿,不斷的加重雙臂的力道。

眼見快出了新街坊,陳昀察覺到馬的速度略微放慢下來,心中一喜。忽聽身後有什麼東西投擲了過來,他心念一動,放開雙臂,往後仰去,旋即一個繩索從後往前將馬頭套出。陳昀又伸手扣住馬脖,那繩索也不斷收緊,兩相用力,那馬哀鳴一聲,漸漸止了步子。

直到此刻,他才敢翻身下馬,將現場的狀況給了已經聞訊而來的軍巡捕,沉着臉便穿過歡呼的人羣去找謝綠筱。

果然便看到她站在後邊,髮髻全散了,一頭烏黑的長髮落在身後,身上的衣服亦蹭破了些,一身狼狽。

她原本一臉欣喜。在看到他臉之後,驀然便收起了笑,等他走至自己面前,怯怯問了一句:“陳大哥,你還好吧?”陳昀臉鐵青,一把抓了她的手,沉聲問道:“有沒有傷着哪裏?”她哪裏還敢接話,也不管手腕被抓得生疼,只點了點頭,低聲道:“沒有,沒有。”自小到大,陳昀不曾對她這般嚴厲,謝綠筱越想越委屈,站在原地不動,盈盈月落在她皎潔臉上,看得陳昀有些心疼,只是後怕一層層湧上來,他沉默着,不願開口安她。

兩人就這麼站着良久,周圍的人漸漸都散了,他才説:“把你的頭髮束好。這般披頭散髮,成什麼樣子?”玉簪早就碎了,謝綠筱低着頭,默默蹲下去,撿了一支不知哪家商户剛才閃避時落下的筷子起來,隨手便將烏髮纏了纏,便綰了個鬆鬆的髮髻。

陳昀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便道:“君子遠庖廚,你倒這個在頭上。”

“我又不是君子。”謝綠筱輕道,又低頭看了看一身狼藉,忍不住握拳道“陳大哥,你説我怎麼辦?大哥他一定會知道的…”

“你倒還知道自己不是男子。你一個小姑娘,剛才這樣子的狀況,居然毫不猶豫的翻身下去救人了?!”陳昀聲調微微提高,帶了怒意道“就算你大哥不教訓你,我也要教訓你!”

“可是…那時我沒多想啊…要是晚了一刻,就來不及了。”謝綠筱勉強辯解了幾句“再説我的輕身功夫也不錯…”陳昀不怒反笑:“晚了一刻?若不是你躍下的時候擋在了我前面,我會來不及去救那個孩子?!還有,你的輕功有幾斤幾兩,我會不知道?!”這種情況下,還是服軟為上。

謝綠筱不吭聲了,拉了拉陳昀的袖子,低低道:“下次我不敢了。”她的頭髮散亂,一低頭,只出一點尖俏的鼻尖,楚楚可憐的樣子,真是迥異適才躍下時的勇猛。陳昀嘆了口氣,替她撣了撣肩上的灰塵,道:“這鬧市上救人,你哥哥他不可能不知道。”謝綠筱抬起頭,眼神如水,定定的看着他,幾若要哭出來。

這丫頭…不怕北被馬傷,居然就是怕兄長責罵。陳昀心底滑過一絲無奈,移開眼神道:“這次他定是要罰你足。別這樣瞧着我。我也幫不了你。”話雖這樣説,他到底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她也是受了垣西責罵,跑在自己跟前哇哇大哭。當時自己手忙腳亂的安她,她便拿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含糊不清的説:“要是陳家哥哥是我大哥就好了。”一旁有人説:“那可不成。親哥哥可由不得自己選。”她便揚了小臉道:“我要跟着陳家哥哥,他不會欺侮我。”又有一旁的孃逗趣:“那謝小姐就嫁給我們小公子吧?”那時她也不知羞,緊緊攥了自己的袖子道:“我嫁!我嫁!”想來如今她已全忘了——他替她理了理鬢髮,道:“好了。回去再説吧。”才走了沒幾步,謝綠筱卻站住了腳步,望着路邊,揚聲道:“袁公子!”袁思博站在街角的地方,靜靜的看着她,幾乎與黑融為一體,唯有眸子光芒熠熠。他輕笑點頭道:“又見面了。”

“剛才…剛才是你拋的繩索吧?”謝綠筱走進了幾步,又回身對陳昀説“陳大哥,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剛才是袁公子將那套馬索擲出去的。”因三人聯手製服了瘋馬,難免會生出些親近來。寒暄幾句後,袁思博便向陳昀道:“陳兄好身手。”陳昀似笑非笑的看了謝綠筱一眼,心道,於鬧市馬蹄下救人,我這功夫可沒阿筱的好。

謝綠筱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麼,便有些訕訕一笑。

她又忽然想到此刻自己髮絲散亂,一看便知是女子,略略紅了臉,對袁思博道:“袁公子,昨我並非刻意瞞你…”袁思博移開了目光,微笑道:“無妨。在外總是男子方便一些。”陳昀此時急着將謝綠筱送回去,便道:“不知袁公子在這臨安城中住在何處?”袁思博道:“我在孤山山麓有一間別院,兩位若得空暇,不妨過來一坐。”陳昀自然答應下來。

只是謝綠筱想到自己回家必然被足,不免有些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