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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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陳昀送謝綠筱回謝府，看着她悄悄進入側門，忽又喊道:“阿筱…”謝綠筱站定，回望道:“怎麼？”陳昀輕輕一笑，囑咐道:“回去好好梳洗，你兄長那裏…”提起了謝嘉明，謝綠筱臉就慘白了一些，有些央求的望着陳昀，讓他想起府上的一隻小獅子貓。只是此刻讓她長點記也好，他沒説什麼，揮手讓她進去了。

謝綠筱才進去沒多久，陳昀正取過馬匹，想不到竟在門口遇到了坐軟轎而回的謝嘉明。

“垣西…”陳昀言又止，身側的愛馬長飈立在一旁，低低打了個響鼻。

謝嘉明輕袍緩帶下轎，一邊要引他入府，一邊問道:“今遊得如何？你們去了新街坊不曾？我路過那邊，聽説剛才有驚馬擾了集市…”陳昀尷尬笑了笑，打定主意還是此刻向他坦白得好。若是明等他從吏部回來，從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想必會誇張上數分，到時便更難收拾了。

陳昀緩緩道“那馬是我同綠筱一道制服的…”謝嘉明臉一變，壓住了語氣道:“發生了什麼？浩然你仔細給我説説。我聽説，還有人從馬蹄下救人——那人是你，還是綠筱？”陳昀看了他臉，嘆口氣道:“是我沒看好她。”謝嘉明良久不語，臉上線條漸漸繃緊，緩了緩，話語彷彿是從薄中擠出來的:“她安然無恙？”

“無事。”陳昀見他眯了眯眼睛，心知這是他怒極的表現，忍不住勸道:“她這次知錯了。垣西，你…”謝嘉明冷冷哼了一聲，拱了拱手，拂袖轉身道:“浩然，家中有事，今便不請你進去坐上一坐了。你我明朝中見。”謝嘉明直往妹妹房間而去，行到一半，卻又止住腳步，暗暗琢磨了一番。那丫頭既然知道讓陳昀來説好話，想必心裏已是忐忑。此刻自己進去，她自知有此一罵，反倒會鬆一口氣。不若…今且當做不知，讓她在驚懼間好好反省。

謝嘉明入仕數年，深諳官場上敵我內心攻防，亦知最最磨人的，並非“一刀斬”而是等待未知時的煎熬。想到此處，年輕公子施施然轉身，負手而回。

畫屏服侍謝綠筱梳洗了，忍不住問道:“小姐，你怎麼的出去一趟…腌臢成這樣回來？”謝綠筱用篦子梳着半濕長髮，在炭火邊烤着，漫不經心道:“嗯，人多。”她忐忑不安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察覺出異樣:若是以往，這畫屏必然念念叨叨説上半，怎得今這般清靜？

她抬頭看了看小婢的臉，訝道:“畫屏，你哭過了？”畫屏一雙眼睛微紅微腫，抹了抹眼睛，低聲道:“我今回了趟家中，隔壁坊間一位姐姐，是我從小一道玩大的，下個月就要嫁人了，結果前投河自盡了…”謝綠筱一愣，將篦子放下，問道:“為何？”畫屏接過她手中篦子，輕聲道:“小姐可知，如今臨安城裏出了些齷齪事？”謝綠筱微有好奇:“不知。”

“這些子街市上來了一批無賴之徒。他們四處調戲集市上的女子…調戲便罷了，最可恨的是那些人刻了五印，又塗上油墨，專往女子身上印，以此為樂。”

“那位姐姐，身上被人蓋了印，又不察覺。在街市上走了許久，回到家才發現——不堪其辱，翌便投湖了。”謝綠筱大怒，幾站起來，半晌，才問道:“那印上刻着什麼？”畫屏臉微紅，輕聲道:“都是下話。”謝綠筱仰頭看着她。

畫屏扭捏半晌，才啐了一口道:“我惜你，你愛我。”謝綠筱氣得雙手發抖:“臨安府都不作為麼？抓不到那些人？”

“官府又破不了案，如今集市上，凡是婦人，沒有不恐慌。”畫屏説的是臨安城北的壽安坊附近的事，只因那裏有花市，又有胭脂鋪、牙梳鋪等，女子聚合出入便多。只是臨安府破案不力，致使街上無賴橫行，想不到竟出了這些事。謝綠筱心中想着這件事，懼怕兄長前來責罵的心思倒漸漸淡了下來，加之這一確也疲憊了，不等長髮全乾，便倚牀上睡着了。

第二起來，謝綠筱只覺得渾身不自在。過了午膳，竟難得叫畫屏研墨。

畫屏一邊在案邊研墨，一邊輕聲道:“小姐早就該如此了，在家中賞賞花，習習字，可有多好…”謝綠筱手指一顫，一滴墨便落在紙上，順着紙紋，漸漸的漫開去，箋上宛如綻開一朵淡墨清蓮。

這一帖便算廢了。謝綠筱嘆口氣，擱了紙筆，回頭又讓畫屏拿了披風，道:“我去花園走走。”越朝朝廷的官署設在錦雲橋以西，至青平山麓。六部與樞密院皆設在都院之中。

暮時分，謝嘉明付了這一的公事，正要出都院，卻聽身後有人喊住自己:“謝侍郎。”是陳昀從都院之北走來，笑道:“垣西要回府？”謝嘉明一哂道:“浩然從經武閣出來？”經武閣乃樞密院之屬，存着越朝的軍事詔令和軍事簡冊。他年後方會去廬州，這段子略有空閒，便在經武閣內查閲輿圖。

出了錦雲橋，他們既不上馬，也不上轎，邊説着話邊往南邊走。

“今吏部上下皆傳，昨鬧市中，有青年人身手不凡。一問之下，原來就是新滅海寇的不敗將軍，又是陳太尉之子。如今臨安城中人人皆知了。”謝嘉明微帶譏誚，角一勾“浩然知不知道？”陳昀苦笑，心道，你心裏惱我，我不是不知。

謝嘉明見他不接話，收了笑，行禮告別。才要轉身離開，卻聽見陳昀喊住自己道:“垣西，昨之事，我錯了大半。你責罰綠筱，也別太甚了。”謝嘉明微笑，卻並不答話。

他回到府中，在書房持了一杯茶，又差人將謝綠筱叫來。

謝綠筱心懷惴惴，在門口頓了頓，將心中説辭又理了理，待到推門而入，看見兄長如沐風的神，一愣。

“聽説你今在習字？習得什麼？”謝綠筱抬了抬眼眸:“王右軍的《金剛經》。”謝嘉明笑眯眯道:“如此，從今起，你將那貼臨上了五百遍。臨完之，我便許你出去一趟。”謝綠筱吃驚站起道:“大哥！”

“你若習不完，又悄悄出去了。我捉不到你，就只能捉畫屏。是她侍候不當，便逐出家去。”

“可是…過幾便是臘八，再下去，便是正月了啊…”

“不錯。若是你抓緊時間，或許元宵時能出去逛逛。”謝綠筱見他絕口不提昨之事，卻又不動聲的將自己足，不氣結，站起來跺腳説:“爹爹呢？他有信回來麼？”謝嘉明臉一肅，道:“你還提起爹爹？他雲遊在外，你若出了什麼事，我該如何向他代？爹爹年邁，你難道忍心讓他替你擔憂？”謝綠筱低下頭，訥訥道:“大哥…昨之事，你知道了？”

“你胡鬧也罷了，還拖着浩然一起胡鬧！”謝嘉明語氣逐漸轉為嚴厲“這事若是父親知道，也絕不會輕易饒過你。”

“陳大哥他…”謝綠筱心虛，着實也不敢説什麼，只能點頭應道“我再不敢了。”謝嘉明見她低着頭的樣子，也心軟了一些，不再多説話，道:“回去好好想想。”

“哥哥，爹爹他…真不回來了麼？”謝嘉明前些子收到謝英的口訊，説是此刻在定遠淮水一帶，年底決不能趕回來了。他點頭，正要説話，卻聽有人敲門道:“公子，董姑娘有信兒傳來。”謝嘉明道:“進來。”又對謝綠筱道“我已找人關照了畫屏，她會牢牢看住於你。你若是再想出去，我絕不輕饒。”謝綠筱悶悶應了一聲，與那傳信的小廝擦肩而過。她心知那“董姑娘”便是熙樓那位琴師，難免有些好奇，回頭又張望了一眼。

不想謝嘉明正冷冷看着自己，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嚇得她一溜煙就走了。

元旦這一，謝嘉明天未亮的就出門了。

皇帝祈福之後，百官以丞相吳倫為首，列班入門。大殿中羣臣冠冕朝服，外國朝使亦隨之祝賀。謝嘉明站在羣臣之間，與眾人一道鞠躬聽制。

“履茲新制，與卿等同。”朝賀畢，照例是在殿上賜宴。謝嘉明坐在同僚之間，看見陳昀在不遠處，不舉杯示意。遠處丞相吳倫被一羣人圍簇着，志得意滿的樣子，謝嘉明瞧了一眼，把玩着手中酒杯，一言不發。

午後事畢，謝嘉明正要離宮，忽聽內侍追上宣旨，召他明隨侍玉津御園。這亦是越朝慣例，朝中武官會在玉津園中伴，與往年並無不同。只是今年，武官中多了陳昀，這倒讓他覺得有些期待起來。

翌。

天公作美。

雖是寒冬，卻也天朗清，年前的大雪之後，已是雲淡風輕數了。

皇帝進入玉津園時，園中已然整頓妥當。侍衞們擺上了垛子，而武將們列班在旁，見了皇帝，跪下行禮。

謝嘉明一眼掃過，武官中還有吳相的兒子吳登，如今是軍都指揮使。而陳昀在其中，並不與人説話，看見他，微微點頭示意。

皇帝坐下，便吩咐道:“開始吧。”臨安太平了數十載，真正會武功騎的，大都是在外鎮守邊界的將官。留守在臨安的軍們，太平安逸慣了，於騎上，不過是花拳繡腿。以至於這樣的伴中，那垛子也是一挪再挪的往裏靠近，否則不中靶心也就罷了，若是箭飛到了一半而墜下，才真是顏面盡失。

武官們你來我往，中的有封賞，不中的一片惋惜之聲，倒也頗為好看。而吳登出場後，唰唰唰三箭，皆中靶心，旁人知是吳相之子，更是賣力的叫好。

吳倫眼見兒子出彩，更是拈着鬍鬚微笑，心中得意不已。

皇帝卻只輕輕點頭，並無多少表情，過了片刻，道:“聽聞陳將軍於馬上騎，頗有陳太尉之風。”陳昀淡淡掃了一眼這場，躬身道:“臣是在戰場上，方能縱馬殺敵。”皇帝大笑:“如此也好，這地方太過狹小，便給陳將軍換個地方。”玉津園外有一練兵場。早有人佈置下去，在練兵場一側置下了十個人垛，更有人牽了長飈出來，請陳昀上馬。

眾人在台前，目光都緊緊盯着從練兵場另一端縱馬而來的年輕將軍。

很多年後，經歷了大變的宮人內侍都散在民間，與旁人回憶起神宗朝名將賢臣，都不免有些興奮，又有些嘆惋。他們會説:“那時陳帥不過二十來歲，還只是防禦使呢。那馬上騎呀，端的是英姿發。”而旁聽的人，因這些講述之人親眼見過陳元帥，不免好奇的問得更多一些。

可是過了那麼多年了，那些人老了，忘大了，最後嘆口氣敷衍説:“陳帥長得自然是俊的，英武不凡。”旁人便漸漸的散去了。

如此想來，自古名將同紅顏，亦不過韶華白首，轉瞬即逝。

此刻整個練兵場寂靜無聲。唯一的動靜大概來自於青年武將的名馬長飈，正興奮的打着響鼻。

陳昀背後負着箭囊，意氣閒暇，隔了數十丈，將手上硬弓拉滿，第一箭如星矢般出，直中第一個人垛喉間。長飈又躍出第二步，他從容不迫，反手在背後又第二支，亦中。如此十次，將直道奔完，恰好箭盡，無一不中。而在旁人看來，他動作迅捷，一氣呵成，不過轉瞬。

片刻之後，叫好聲大作，連皇帝也站起來連贊“好身手”內侍將箭一一收回，呈給皇帝時，皇帝訝異道:“這箭…”原來這些箭被拔去了箭簇，都只餘了光禿禿的箭桿而已。這樣要進百步外的人垛中，更是不易。

陳昀半跪道:“御駕之前，不敢用鏃。”皇帝大悦，一時間賞了銀鞍馬匹金銀器無數，又在玉津園賜宴，君臣盡歡。只有吳氏父子，只因風頭被搶，倒有些臉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