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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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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他寫信的時刻,不是我有意挑選的,卻恰好是一個孤獨與哀痛織的時刻。他一定跟我一樣需要安。他身邊有安他的朋友嗎?

我不知道他的詳細地址以及與他有關的一切。然而,有過一本並不屬於我的、他寫的書就足夠了——從"物質"的意義上來説,那本書我僅僅擁有過一天(更準確地説,一個夜晚)的時間。

下午,下班之前,我做了進公司以後唯一的一件"假公濟私"的事情:我把這封用一頁便籤寫就的短信,放進一封特快專遞裏,填好他的姓名和地址。在吩咐秘書寄出一大疊商業信件的時候,把它混在"公家"的信件中發了出去。因為我實在怕自己沒有勇氣走到郵局親手投出這封突發奇想的信。

他的文章顯示,他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一個學生。那麼,地址就簡單地寫上一個"北京大學中文系",不知他能不能收到?

那座湖光塔影的校園讓我魂牽夢繞。中學時,我曾經沒沒夜地切慕了它六年。可惜,最後還是沒有能夠踏進去。就因為高考沒有發揮好,差了幾分。造化人,我像一枚蒲公英一樣,不情願地飄落到西湖邊上的那座校園裏。"暖風燻得遊人醉,西湖歌舞幾時休",西湖美則美矣,卻不是一個唸書的好地方。大學四年,濃濃的失落一直伴隨着我。

畢業後,漸漸忘卻了有關校園裏的一切。照片都是會褪的,記憶也一樣;花朵都是會飄落的,夢想也一樣。

他的出現,重新勾起我昔的夢想和創傷。他屬於那座校園,那座蔡元培和魯迅的校園,那座"五四"青年的長衫和白圍巾飄飄蕩蕩的校園,那座在血與火中青永在的校園。那座校園已經成為史詩,成為紀念碑,成為神話。

北大的意義,早已經超越了一所大學。

我有些嫉妒地想,他是多麼的幸運啊。

他能否收到這封信,在我的信寫完以後,已經不重要了。

寫信是對虛無的一種反抗。但寫完以後,我寧願忘記它,讓它像一個夢一樣在我的生命中消失。

舉重若輕。

正如《世説新語》中那個有名的"雪中訪戴"的故事:東晉名士王子猷住在山陰的時候,一個大雪漫天的夜晚,起牀對着雪景喝酒,喝到半醉,突然想起了著名的隱士戴安道,便連夜乘坐小船去看他。到了戴宅的時候,天已亮,王子猷沒有去敲門,卻命令船伕開船回家。船伕問他為什麼不進去,他回答説:"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我很喜歡這個古老的故事。長袖飄飄的王子猷、鵝般的雪花、披着蓑衣的船伕、劃在溪水中的木槳…我要是畫家,我會畫這樣的一幅神韻動的水墨畫。

那麼,我也來學學王子猷?

可是,明天我還得去上班。睡吧,睡吧。

今天的記寫得太長了。

三、廷生的記一九九九年六月七從校園裏"失蹤"了四天,重新回來,校園依然如一潭死水。只有"新東方"的課堂裏依舊是擁擠不堪的人羣。

走進圖書館,我還是去五樓的那間港台文獻中心,翻閲那套台灣印刷的、龐大而美的"近代文史資料"。這套書中的很多珍貴史料,外面都很難見到。我打算花上一年的時間,把這套書大致瀏覽一遍。莊子説,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每當我走進圖書館的時候,就會有同樣的慨。

這間閲覽室少有人來,我獨自躲在角落裏,一個上午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窗外楊絮飄飄,如同六月的飛雪。讀書讀累了,就抬起頭來觀看一會兒滿天飛舞的楊絮。每片楊絮都是寂寞的,找不到方向。它們與人一樣,不由自主地在空氣裏飛翔,然後飛落塵埃。

博雅塔的塔尖在遠處,塔身被樹蔭簇擁着。它已灰塵滿面,像一個不合時宜的老人,冷冷地看着這個熱鬧的世界。

今天又收到一大疊信件。有雜誌社編輯寄來的刊物,有悉的朋友的來信,當然也有素不相識的讀者的來信。其中,顯得突兀的是一封來自揚州的特快專遞。誰寄來的?在記憶的倉庫裏搜尋了一陣,我在揚州確實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信封的後面留着一個外國公司的名稱和地址,以及一個有些模糊的"寧萱"的名字,它們讓我在心裏嘀咕了半天。我與公司之類的機構向來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而"寧萱"卻又是一個充滿詩意的、讓人遐想聯翩的名字。

的、硬皮的、碩大的特快專遞信封,仔細一掂量,裏面似乎空空如也。

這是誰寫來的信呢?這個"寧萱"究竟是誰?儘管差不多每天都會收到幾封陌生讀者的來信,卻很少是用特快專遞來郵寄的。讀者們的信封,多半糙而破舊,也許是因為這路上顛簸太久的緣故。而且,那些地址一般都是遙遠的學校和鄉村,與高樓大廈無關。

撕開封口,原來是薄薄的一頁公司便籤,信的內容只寫了大半頁。字跡很小,很細,甚至有些潦草。算不上秀美,卻一眼就能夠看出是女孩子的筆跡,每個字都帶着幾分柔媚的心思。

在學校裏的"家園"快餐廳裏,我買了一份快餐,一邊吃,一邊懷着"姑且讀讀"的心態攤開信紙。剛剛讀到第一行,我便立即換了一種心情,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起來。因為,這封信的內容幾乎"不忍卒讀"——它像一塊小石子,準確地擊中了我的心臟。它沉重得讓我有窒息的覺。

陽光從窗口進來,薄薄的信紙在陽光下是透明的。

寫信人的心呢?

顯然,這封信的作者,跟我有着相同的心,也跟我有着相同的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