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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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文字的背後,黑暗與光明兩種力量正在嚴峻地較量,悲哀與快樂兩種情緒正在劇烈地翻騰。一時間,兩種力量和兩種情緒都難分高下。這個關鍵時刻,正是需要外力來幫助的時刻。所以,她給遠方的、陌生的我寫信。她向我——一個她認為值得信賴的朋友,尋求神上的幫助。
這個時代,還真有這樣的女孩?她真的在思考跟我同樣嚴酷的問題?
進入北大這些年,我已然是一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異端",不為大多數的同齡人所理解和認同。幸而,北大還有蔡元培時代的神和學統零零星星的殘留,"寬容"是它最偉大的品質。所以,儘管不少人把我目為與風車作戰的堂·吉訶德,時不時地加以嘲笑和調侃,卻也於我無害。
在這裏,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互不干涉。能夠在這種"不干涉主義"的羽翼下自由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已經很滿足了。在中國,這樣的地方似乎不多。
那麼,寫這封信的叫"寧萱"的女孩呢?她會不會也被周圍的人視為"異端"?
我猜想,她可能比我更加孤獨。從她的信封上的地址看,她在一座摩天大廈裏工作。那種摩天大廈好似遠古的恐龍,在那裏,她會受到傷害嗎?
我應該給她回信。
我願意給她回信。
在一大堆信件中,她的信如同沙中的金子,又好像一顆擱淺在沙灘上的貝殼。
四、廷生的信寧萱:你好。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讀到你的信的時候,我剛剛從郊外返回學校。一路上,我正在想,離開校園好幾天了,平淡如水的學院生活,會不會發生些許的變化呢?我的郵件該堆積了一大摞吧?
在五花八門的郵件之中,我拆開了你的信。
你的信深深地打動了我。這是一封不能不回的信——因為王小波,因為魯迅與許廣平,更因為羅素的那句話,那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我敬畏這個九十高齡還因抗議政府的核試驗而入獄的大思想家。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在學術研究和社會關懷兩個方面都做到了極致。
這位既想"理解人類的心靈"、又想"瞭解星辰為何燦爛"的大哲學家還説:"愛情和知識只要存在,總是向上導往天堂。但是,憐憫又總是把我帶回人間。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響、迴盪。孩子們受饑荒煎熬,無辜的被壓迫折磨、孤弱無助的老人在自己眼中變成可惡的累贅,以及世上觸目皆是的孤獨、貧困和痛苦——這些都是反對人類應該過的生活。"比學識更加重要的是憐憫心。然而,在中國的知識分子裏,有多少人有憐憫之心呢?
同時,你的信之所以打動我,還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理由——因為我的孤獨和脆弱,因為你的"嚴重而真誠"。
文字是我與外界進行溝通的重要渠道。在一個喧囂的時代裏,在一個人人都在談論"市場經濟"的時代裏,人與人之間心靈的溝通極其困難。而文字卻能夠穿越諸多的阻礙,連接起一顆又一顆陌生的心靈。
這兩年來,我受到許許多多的干擾。有讚譽,也有辱罵,有"捧殺",也有"殺",卻很少獲得神上真切的共鳴。因此,自己的文字能夠在別人內心深處贏得悠長的迴音,是我生活中無法言喻的快樂。
今天,在你的這封信中,我發現了一種至誠至真的神共鳴。
謝謝你。
寫作的本質固然是孤獨,但在寫作的過程中,人也在拼命地抗拒孤獨,就如同加繆筆下那位辛辛苦苦地搬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石頭是否會再次掉下山,他並不在意,他的汗水、他的快樂、他的幸福,已經熔鑄在每一次的搬運、每一次的攀登、每一次的安放之中。
西西弗斯是一個內心最幸福的悲劇演員。
然而,如果一個人永遠處於無邊無際的孤獨中,無論他有多麼堅強,他的寫作和生活都很難長久地堅持下去。在沙漠中旅行的人,也需要不期然地遇到一塊塊賞心悦目的綠洲。在孤獨的背後,支撐我的東西正像你信中所説,是"對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當然,在這沒有邊際的悲憫之中,首先是對自我這個無比脆弱的生命存在的悲憫。
你的信中曾寫到魯迅先生,我對魯迅先生充滿由衷的敬意。他在一個不尊重人的國家和一個不尊重人的時代裏,終生為捍衞個人的尊嚴而戰鬥,永遠不向惡勢力妥協。他的人格勝於他的文章——而在中國,幾千年來,大多數的文人都是"人"不如"文",他們紙上有一套説法,生命實踐中卻又是另一套準則。
你在信中説,魯迅先生"看透了黑暗,卻從未絕望",你的判斷準確而鋭。對於魯迅先生,我們不用給他太多溢美之詞。我只想補充一點:魯迅先生是在絕望以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尋找着希望。所以,他能夠堅持着在非人的國度和非人的時代裏活下去。
許廣平在信中提出的難題,魯迅先生在覆信時作出了自己的回答。先生説,"人生"的長途,最怕的是遇到兩大難關。一是"歧路",二是"窮途"。我想,我們今天遇到的大概是"窮途"吧。在正道之外的那些路,我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一些方向錯誤的路。我們的選擇很明瞭,也很堅定。因此,對於我們來説,並不存在真正的"歧途"、並不存在走錯路的危險。但是,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正道已經走到了盡頭,無路可走的時候,該怎麼走呢?
王維的選擇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魯迅先生的選擇是:"還是跨進去,在刺叢裏姑且走走"。我常常勸説身邊的朋友和比我更年輕的弟妹們,不妨選擇王維的那種生活方式;而我自己,恐怕得一輩子"在刺叢中求索"——荊棘會將我的赤腳扎得鮮血淋漓,會透到我的骨裏去。
這是我的命運,我不能、也不願違背。
你呢?
我們這個時代的惡,並非像某些人認為的那樣,比魯迅先生那個時代的惡要少;相反,我認為,我們時代的惡更加氾濫、更加兇險。當然,這種"惡"也存在於我自己身上、存在於我們自己心中。
我在對抗外部的惡的同時,也在清除着自己內在的惡。我在內外的夾擊中依然不願意放棄戰鬥。尤其是我自己內心的惡,它將伴隨我的生命始終,我也將不懈地與它戰鬥始終。
但是,我不會因為世上有太多的惡而到沮喪。沒有惡,善也就沒有意義了。我也堅信,那些看上去無比強大的惡勢力,最後必然會衰弱、退縮,進而消亡。只要我們能夠堅守自己內心的善,也許一個漫長的黑夜之後醒來,那曾經無所不在的惡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聖經》上説過:我見過惡人大有勢力,好像一棵青翠樹在本土生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