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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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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也説不清。你知道當時我也只是和你們一起玩,我又是女的,你們的事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想打聽。説實話,當時我在你們那羣人裏還是外人,雖然天天在一起,嘻嘻哈哈,但咱們互相沒有怎麼聊過,誰也不瞭解誰。”

“…”

“我印象裏你比較老實,見女人説話都臉紅。汪若海和許遜也不錯,沒心沒肺,嚷嚷的兇嘴比誰都葷,可真也沒見他們幹了什麼,沒事就呆在賓館裏打撲克。高洋那人也可以,愛吹愛際,誰都認識,來找他的人也比較多。最陰的就是高晉,不哼不哈最不顯最有主意,動不動就一個人出去了半夜才回來沒事一樣,要説你們幾個有人在暗地鼓搗什麼我看也只有高晉了,他最可疑。有件事我印象很深,一天晚上我去別的賓館玩,看見高洋正和一幫華人坐在酒吧喝酒,眉飛舞地和人民瞎侃,許遜和汪若海也在那家賓館裏玩,換了一大堆鋼崩兒在門廳的電子遊戲機前大戰外星人,得了手便互相嘿嘿樂,唯獨不見你和高晉。後來我一人上樓去,在頂層客房走廊看見高晉拎着一隻帶密碼鎖的皮箱從一個房間輕手輕腳出來,看到我便怔住,我剛想和他打招呼,他理也沒理,我便從樓梯下去了——沒走電梯。我下樓後想找許遜、汪若海,他們也不見了,唯有高洋仍在那兒不歇氣兒地神聊。我回到咱們住的賓館,許遜、汪若海早回來了,正在房間裏傻樂,也不知樂什麼呢。高晉過了很久一直到半夜才和高洋一前一後回來,我聽見他們在他們的房間裏還滴嘀咕咕説了半天話。”

“我呢?那天晚上你沒看見我嗎?”

“看見了,你一直呆在你的房間裏,我想去找你,汪若海不讓,説你在房裏‘有事’。

我以為你是和夏紅在一起,還去推了次門。門沒鎖,一推就開了,我看一眼嚇得立刻帶上門跑回來了。

““我在幹嘛?”

“你在哭,房裏還有一個女人,不過不是夏紅,那女的我沒見過。”

“我在哭?”

“是的,你哭得很厲害。當時屋裏很暗,拉着窗簾開着一盞枱燈。你邊哭邊説,説什麼我沒聽清,當時我們都知道你在談戀愛,為這事兒我們沒少在背後取笑你。”我取出照片:“是她嗎?”

“不,”喬喬把照片還給我“那女的我沒見過。”

“那麼,這女的你見過了?”

“是的。”喬喬説“她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但有時吃飯能遇見她。”

“她,照片上這個女的是不是叫劉炎?”

“不,”喬喬哦片刻説“她不是劉炎。”

“誰是劉炎?”我看着喬喬,喬喬也看着我。

“她不叫劉炎。”

“她叫什麼?”

“不知道。”喬喬搖搖頭。

我垂頭看着照片出神,照片上的女子無動無衷。

“你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那以後不久,你就走了,離開我們先走了,他們説你是和你的‘情兒’一起走的。”

“我先走?不是高洋先走?那咱們最後一次吃飯是怎麼回事?”

“那件事咱們都搞錯了。”喬喬説“關於最後一次吃飯咱們互相説的不是一回事,那是兩次,在同一個酒家的兩次送別宴。第一次送你八個人,第二次送高洋七個人沒你,所以誰也不記得你跟誰走,以為你和高洋走了。其實那次飯後和高洋一起走後再也沒面的是那個穿條格襯衫的人。你本不在那次的飯桌上,那時你大概已經回到北京了,你不但不是最後一個見到高洋的人反而是最先和他分手的,如果你沒有又折到昆明去的話。”

“如果我折到昆明去的話,你在昆明就會看到三個人。你記不記得那個穿條格襯衫的人叫什麼名字?”

“姓馮,叫馮小剛。”喬喬吐字清楚地説。

“你沒在旅館登記簿上看到這個名字?”

“沒有,如果看到我會有印象的。”

“他是哪兒的你不知道吧——這馮小剛?”

“不知道。聽口音是北京口音,但我從沒見過他。我記住他是因為他和電視藝術中心的一個美工同名,那個馮小剛經常客串越南軍官犯罪分子什麼的——長得也像。”

“走了”我站起來“順便問一問,你聽説過‘五糧’嗎?”

“沒有。”喬喬眨眨眼説。

我笑:“我説的是酒。”喬喬也笑:“你又開玩笑了。”

“你女兒,”我走到門口,回過頭説“像你。”喬喬掩飾不住自豪地笑:“別怪汪若海,其實他也是老實人,讓人當槍使,要不也不會蹲那麼多年。”那天夜裏百姍家燈火通明人影倏晃,我一進衚衕口就看見夜空中那一排明亮的窗户像是有很多人在裏面狂舞或翻箱倒櫃。

我走進樓道也聽見上面嘈亂的人聲和紛亂的音樂,但當我敲門時這一切就驀地消逝了,屋裏只有李江雲一個人,一切物品井然有序原封未動。李江雲衝我笑,笑得很動人。她説她在等我,既然我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她也就該走了。我説你不能走,今晚不行,今晚我需要和人在一起,今晚我心情寂寞。這時那聲音並沒有完全消逝,只是微弱了仍滯留在這套房子的各個角落,只要我們閉上嘴不説話,便稠稠地飄動起來,不同年齡不同別的人用不同的音頻竊竊私語時,朗笑時,而哭泣夾雜着時斷時續的音樂,椅子倒地的咕咚聲和火柴擦磷紙的嘶啦聲以及瓷器相碰的丁當聲,開門關門腳步走路水龍頭水等等就像一盤錄下某年某月某間房內發生過的一切的錄音帶正在轉動。

我邊衣服邊對李江雲説這是一間有記憶的房屋對不對?這間屋裏發生過什麼悽側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們現在哪裏?李江雲説主人公們已忘了自己來過這間屋子,那記憶只存在這間屋子的磚縫裏了。每逢天陰或有大風會有一些回聲。我光膀子簌簌發抖地問李江雲那時我在哪兒那時你在哪兒。那時你在天空那時我在沼澤。李江雲説,忘了嗎那時碧天如洗一覽無餘你我都無透明。想起來了我笑着説,輕風吹過我的臉,你我緊挨在一起沉甸甸地彎下,田野金黃,你我天地之雨月之華在同一個麥穗上分孽,隨後分頭粒分頭裝袋分頭磨面分頭吃下分頭循環分頭分泌——敢情咱們原來是人。我過去拉李江雲,既然路那也就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李江雲任我拉着手就是不起身:我可真是引狼入室。

李江雲笑問,難道真的在劫難逃?我掉頭爬上牀披着被子盤腿坐在牀上對李江雲説:“放心,我有艾滋病,不會昧着良心傳播的。”

“你倒也配。”李江雲笑着説“那是洋人的長技。”

“我們坐一宿吧。”我鄭重地建議。

“那倒用不着。”李江雲笑“戒煙不在吃不吃戒煙糖。”李江雲大方地衣服,燈下我看到她緊身穿着一件暗紅衣,隨之,燈熄了,屋裏一片漆黑,只有窗簾被月光透現出剔透的花紋圖案。

出於禮貌,就寢後我把手輕輕搭過去。她握了握我的手然後推開:“謝謝。”

“和蛇呆在籠子裏就這勁兒吧?”我裹緊被筒小聲嘟噥。

一隻冰涼的腳伸進我被筒,我一哆嗦,另一隻腳也伸了進來。這隻腳同樣冰涼。

當我們的息都平穩、均勻了後,我聽見一種近似簫的音的長笛聲遠遠傳來,隨着風向的變換忽強忽弱,慢漫滲進屋內停在窗上幽幽地縈迴不已。那些聲音又回來了,像一弦接連繃斷,錚然作響後在寂靜中餘音嫋嫋。

我好象在酣睡,又好象從牀上坐了起來,循聲赤腳走到外屋。外屋仍是燈光雪亮,一個臉上有鮮紅蝴蝶斑的女子在那裏打電話。她一遍遍撥着號盤舉着話筒長時間地等待對方接電話,嘟——嘟——的電話音在整套房子裏迴盪,那節奏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心臟在我耳邊跳動。我好像並沒有開口同她説話。她也沒看我一眼,但不知怎麼就像是有人在説話。我似乎知道她是在給一男人打電話,那是她從前的男友留下來的一個號碼,她很久以來就一直在夜裏撥這個號碼,卻總是通了沒人接。房間裏有個聲音老在説着一句話,那句話像是我對那女人説的又像是那女人對我説的。那聲音不斷重複這句話,甕聲甕氣,愈來愈擴大,彷彿有一張巨大的臉對着麥克風正念着,唱針不走了唱盤在原位一圈圈地轉着。我回到了卧室又像是仍在明亮的外屋站着,那女人仍在等人接電話,那聲音仍在屋內迴盪。我躺在李江雲身邊睡着,室內晦暗,那個女人站在牀邊看我,臉上的蝴蝶斑就是黑暗中也十分鮮紅。

她躺到了我和李江雲之間,我想趕她走又似乎無動於衷。她把手伸向我的臉,我看着那張開的手掌一點點近,我從被窩裏伸出手握住那隻手。那隻手從小臂那兒斷開了像膠粘的假手從原斷裂處開了。那個聲音仍在無休止地重複着那句單調的話,直到天明我從牀上醒來那女人那斷手那聲音才一起倏然而逝。

陽光充滿室內,李江雲已不知去向,我獨自躺在牀上想着那句話,夢境已模糊,但這句話格外清晰:“在你身上有一種我悉的東西。”我起身走到外屋,百姍卧室的門緊緊關着,我推了推,門是鎖着的。

那天,我盤腿坐在牀上哭了很久,鼻涕一把淚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