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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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雲君,你真太老實了,連這一點都想不通。如果他們是那樣做,以後還有什麼人替他們帶硫黃、蘇木、扇子之類的私貨來?”
“啊!原來是要留下後步。騙一次不滿足,還想騙第二次,那也太狠了。”
“對了,他們就有那樣狠。”
“然則,我們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騙嗎?”
“問得好!釣雲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歷其境,你會怎麼做?”
“很難説。”釣雲答道“人總是人,容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只怕會失去理智。”
“原來你也這麼想!”策彥周良點點頭説:“平心而論,明朝的所謂倭患,雖不盡是這樣的情形,而這樣的情形,實在不少。一到那地步,中國的百姓固然遭殃,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到頭來,在明朝官軍圍剿之下,作了異鄉之鬼,連死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何苦?”
“可是,汪直不是這麼説——”釣雲終於了馬腳,如策彥周良所猜想的,是受了汪直的蠱惑。此時雖想縮口,卻不可能,經不住策彥周良的問,説了實話。
“汪直告訴我:明朝的鄉紳,為富不仁的居多。他説:‘我們既以俠義自命,應該劫富濟貧,痛痛快快乾一場,這一年的生活,當然也就不用發愁了。’他又説:‘明朝的官兵,一無用處,以倭刀之利,所向披靡,戰天不勝。’我想,我們既然不能回國,總要想個維持生活的法子,只要適可而止,亦不妨偶一為之。”
“不可以!”策彥周良斷然決然地答覆“怎麼樣也不可以。汪直如果肯幫我們的忙,我倒想他做一件事。請你去問一問看。”
“是!請指示。”
“我想寫一封信給朱巡撫,請他體諒遠人,代為入奏,準我們先期而貢。”
“這怕沒有什麼效果。不過,正使既這麼説,我就跟汪直去商量,這樣一件小事,他沒有不幫忙的道理。”一個月之後,朱紈據策彥周良的要求,轉請朝廷定奪的奏疏,得到了批示,授權朱紈便宜行事。這是他意料中的結果之一,因而成竹在,立即命中軍傳令,召盧鏜到杭州議事。
盧鏜此時在寧波坐鎮,奉到命令,由陸路星夜急馳,渡過錢塘江抵達北岸,即是杭州。時已入夜,先遣快馬到巡撫衙門裏稟報,請示接見的時刻,答覆是:巡撫從中午起就不斷在問,盧將軍到了沒有?此刻還在“簽押房”中,秉燭相候。
聽得這話,盧鏜不敢怠慢,帶着滿頭大汗,一身征塵,疾馳巡撫衙門。早有朱紈的親信家丁在轅門外等候,一下馬便由角門引入,穿過夾,直到後花園。
盧鏜不免奇怪“不是説,巡撫在簽押房等我嗎?”他問。
“先生在簽押房,一面批公事,一面等將軍。聽説將軍剛剛過江,專程趕來,料想還不曾用晚飯,已關照小廚房預備下了。天氣太熱,請將軍先入浴,再用飯,休息一會,再談公事。”是如此體貼的長官,盧鏜心不已。再想到自己為朱紈所識拔,特地由福建調到浙江,賦予備倭的重任,更油然而生報答知遇之心,便即問道:“你可知巡撫宣召,為了何事?我心裏好有個準備。”
“回將軍的話,”那家丁答説:“我不知道。就知道也不敢説,不然‘上頭’發覺了,我還要腦袋不要?”話很率直,但盧鏜反覺欣。過去的幾位長官,似都不知“隔牆有耳”這句俗語,對左右隨從,更無絲毫顧忌,任何機密軍情,皆是信口直言,以致通倭的土豪劣紳,對於官方動態,明若觀火。進剿之師剛發,被剿之匪已逸,不僅徒勞無功,甚至反有遭受伏擊之危。如今朱紈能注意到這一點,嚴厲約束左右,實在是件太好的好事。
等入浴用飯已罷,盧鏜被邀到月台與朱紈相見。朱紈葛衫羽扇,十分瀟灑,先問旅途勞苦,再問地方情形,從容自在,倒彷彿久別的好友重逢,有着説不完的閒話。
盧鏜可忍不住了“大人,”他説“奉召——”
“呃哼!”朱紈假咳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隨即環視四周,向侍候湯果茶水的兩個丫頭,一名書僮吩咐“都退下去!不叫你們,不必過來!”戒備如此嚴謹,盧鏜大起警惕之心,不由得也四下探索,但見十丈方圓的一個大月台,除了一幾兩椅和他們倆以外,就只有中天一輪皓月相照,空磊磊地顯得十分清寂。
“盧兄,”朱紈用很輕細很清晰的聲音説“‘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我打算先從容易的地方着手。”盧鏜知道“去外國盜”云云的那幾句話,是朱紈奏疏中的警句,如今説是從易處着手,當然是“去外國盜”但策彥周良等一行。眼前以貢使身分,並無海盜行為,何可用兵剿滅?
正在這樣疑惑時,朱紈卻又開口了:“盧兄,你監視雙嶼的部署我不十分明白,舟山一帶的形勢我不,所以你報來的公事,我亦無法判斷,是不是妥當?”
“是!”盧鏜舉頭望一望月,躊躇着説:“不知道大人看得清楚,看不清楚?”這表示他要畫圖説明。朱紈覺得月如銀,照明足夠,便即答道:“不要緊,我看得清楚。”於是盧鏜抓一把杭州有名的土產,佐茶消閒的香榧在手裏,推開几上茶碗,放一粒香榧説道:“這是舟山。”又放一粒:“這是六橫島——”六橫島東北,舟山之南,有個小島,便是雙嶼。此外星羅棋佈的礁岩洲嶼,不計其數,有些可供漁舟暫泊,有些可容逋客躲避。其間形勢有險有易,凡是能扼守水道的要地,盧鏜都派了勁卒戍守。當然,最主要的是舟山。
舟山是北起浙江與江蘇接界的洋麪,南迄象山,這一連串島嶼中最大的一個,是定海縣的縣治和定海衙所之所在,一向是東南海防的要地。衙所在定海縣城東北,有座城名為翁山城,相傳秋時越國滅吳,即將吳王安置在此處,如今是水師哨船的主要基地,盧鏜派有重兵駐守。
在翁山城以東八十里,亦即舟山東面的尖端,地名沈家門,有極好的港灣,原來亦是水之地,卻久已廢棄。最近盧鏜奉命監視雙嶼,親自巡海考察,認為沈家門的地形,扼東來海道的咽喉,格外重要,因而整理舊寨,調駐兵,作為監視雙嶼的主要憑藉。
聽罷盧鏜的報告,朱紈對舟山列島,特別是雙嶼周圍的情勢,已有相當的瞭解,也就是有相當安。不過他仍然覺得有一點必須要得到確實的答覆。
“照現在的情形看,雙嶼四面皆受包圍,可是,圍得住嗎?”朱紈緊接着説“我的意思是,可有不曾想到的漏?”盧鏜不即回答,仔細想了一會,方始回答:“那裏的島太多,左彎右曲,到處是路。土匪在那裏盤踞了多年,地形之,自不待言。漏一定是有的,不過,我敢説的是,幾處寬敞的海道,我都派兵封住了,換句話説,縱有漏也不大。”
“好!”朱紈非常滿意“只要你説實話,我就相信你必能實事求是,盡一之力,有一之功。現在有個很難得的機會,這個機會很難把握,而且把握不住,你我的身家命,可能都葬送在這裏頭。盧將軍,你的意思怎麼樣?”
“大人,”盧鏜一,毫不考慮地答道:“大人怎麼説,我怎麼做。死而無怨。”朱紈將身子往後一靠,兩臂往左右撐開,那神態是輕鬆得忘形了:“有你這句話,我知道一定會成功,成功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