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大人,”盧鏜倒反是敬畏的表情“請,請示下。”朱紈點點頭,將自己的竹椅拉一拉,緊挨着盧鏜説道:“朝廷已有旨意,使先期入貢,應該不應該入海口,許我便宜行事。我想把本的貢船放進來,下一步就要靠你了。”盧鏜不敢輕率地出主意,只説:“全憑大人作主。”朱紈點點頭,聲音提高了——其實也不過平常談的聲音,只以夜深人靜,又在空庭,所以能夠傳遠“我想這樣,讓策彥周良帶着他的船跟人到寧波。”他説:“不過,策彥周良應該立具切結,下不為例。”
“是!”盧鏜接着又問:“上岸以後如何?”
“上岸麼?”朱紈的聲調拉得很長,同時拋過來一個眼“上了岸,還是要等,到期進京朝貢。”這就使得盧鏜大惑不解了。第一、是他的那個眼,不知具何用意?第二、策彥周良的從人有六百之多,在寧波等候入貢,將須兩年,這一筆澆裹的費用,實不在少,由何而出?而且不管公庫支給,還是地方攤派,總是中國人的錢,憑什麼無緣無故白養他們兩年?
想到這裏,便要動問,話到口邊,驀然警覺,朱紈的那個眼,是示意他可能有人偷聽,出言必須謹慎。因此,他改變了主意,儘管在心中存疑好了,此時不宜多問。
於是,他亦報以眼,同時恭敬地答一聲:“是!”朱紈點點頭,是嘉許他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説:“我請你來,就是告訴你這件事。這件事要做得圓滿,全仗大力。”
“大人言重!”盧鏜欠身答道:“但請吩咐,盧鏜必盡力而為。”
“好!”朱紈很清晰地指示:“首先,你要把策彥周良找來,把我的意思告訴他。朝廷雖授權我便宜行事,其實我這樣做,擔着極大的干係。如果他願意這麼做,親自寫下切結,以後決不會先期入貢,否則寧遭驅逐而無怨,你就派兵護他上岸,安置在嘉賓館,貨存於船,船舶於江,你須派人嚴加看守,防他們走私上岸。”
“是!”盧鏜很謹慎地説:“大人成全遠人的苦心,想來策彥周良定會。不過,萬一不識抬舉,又如何處置。請大人明示。”
“那要看你了!盧將軍,”朱紈問説:“萬一翻臉,你能不能把他們攆走?”
“大人,”盧鏜答説:“這力量是有的。”
“現在要談雙嶼了!”説了這一句,朱紈的聲音又低了,靠近盧鏜,密密指授機宜,直到三更時分,方始結束談話。
“我完全知道了,到時候,我自會上緊部署。”盧鏜起身説道:“大人請放心。我告辭了。”
“好的!你明天就動身吧!中秋在寧波見。”第二天一早,盧鏜渡江而下,仍回寧波。兩天以後,方始派遣暢曉語的通事,駕一葉小舟到停泊在雙嶼的本貢船上去聯絡,而這時,汪直所派,為策彥周良到杭州投書的專差,亦正好趕回雙嶼。
這個專差姓,他的同夥都叫他猴子。這不僅因為他的形態似猴,更因為他機警好動,身手捷,人而兼有猿猴的特,因此得了這麼一個外號,也因而成為汪直的心腹。這就可想而知,汪直派他到杭州去為策彥周良投書,絕不止於表面所看得到的這樣一個簡單的差使,而是另有打探機密的重要使命在身。
猴子不辱所命,帶回來的機密相當豐富。除了朱紈那天與盧鏜月下密談,左右所能聽得到的話,完全知道以外,另外打聽到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朱紈定在中秋節前,到寧波視察。而且已下了命令,犒賞戍守前線的將士,巡撫衙門已行文紹興府,徵購五十斤一罈的黃酒六百壇,限中秋節前三天,直接運到寧波,盧鏜營中驗收。如有違誤,以軍法從事。同時發銀五千兩,由寧波地方官採購豬、月餅,解送大營。
第二件是,巡撫衙門下公事給杭州府,定鑄銀牌兩千面,分為十兩、五兩、一兩三種。銀牌上鑄得有字,最小的只有一個“勇”字,五兩的是四個字“肅清宄”十兩的也是四個字“保境安民”一直在傾聽的汪直,起先聲不動,聽到這裏,像被馬蜂螫了一下似地,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猴子,大聲問道:“你看到這些銀牌?”猴子嚇一大跳,定定神答道:“鑄還沒有鑄呢!我怎麼看得到?”
“那麼,官府可曾規定限期?説什麼時候鑄好?”
“當然有限期。”猴子答説:“限各銀樓在八月底前鑄好齊,遲一天照罰,譬如説,二十面十兩的銀牌沒有,就罰銀二百兩。”汪直鬆開了手,使勁抓着亂蓬蓬的絡腮鬍子,翻着一雙三角眼,只是發愣,好一會才對猴子説:“記你大功一件。你辛苦了!摟着你老婆去痛痛快快睡一覺。明天上午來,我還有話説。”等猴子一走,汪直立刻去找許棟,轉述了來自杭州的情報之餘,還有他的研判。
“姓朱的,明明是調虎離山,等把策彥周良安好,下一步就要動我們的手了。不然,要那許多銀牌幹什麼?那些銀牌明明是獎牌,什麼叫‘肅清宄’;什麼叫‘保境安民’,不都是衝着我們想出來的花樣嗎?”
“這話倒也是。”許棟也着慌了“得趕快搶先一步開溜才好。”
“這倒不忙,子還早——”
“何以見得?”
“八月中秋之前不會動手,姓朱的要先來給官兵打氣。八月底以後可能已經動過手了,所以將牌限八月底以前齊,以便論功行賞。總而言之,中秋之後的這半個月最危險。”
“儘管時候還早,我們早點避開不好?避過鋒頭,隨後還是好來的。”
“朝奉,”許棟和汪直是同一家當鋪出身,當年一個是朝奉,一個是小徒弟,所以汪直一向用舊的尊稱“這是個好機會,莫非你看不出來?”
“好機會?”許棟想了一會,搖搖頭:“我真看不出來。”
“朱紈、盧鏜盯得很緊,我們困守在這裏,用不着一兩年,就要煙消雲散。這兩個月,接二連三有弟兄們開溜,朝奉,你不是一再説,要想個辦法,再把弟兄們的心抓緊?”
“是啊!就是想不出這個辦法。”
“這是你老不用心之故,才會錯把赤金當黃銅。”汪直放低了聲音説:“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們幹掉盧鏜,消息傳到京裏,朱紈就會站不住腳。這兩個人一走,我們就有好子過了。”
“能把他幹掉,當然最好!不過不容易。”
“容易!聽我的話就容易。”汪直握緊了拳説:“我有十成十的把握。”他的把握,就在有猴子帶來的情報,可以“制敵機先。”照他的判斷,朱紈要到寧波沿海來視察,絕非例行公事,一則是勞將士,勵士氣,再則是親自策劃進剿的軍務。所以若問官軍何時動手,只看朱紈何時到達。最可能的時機是在八月底、九月初,朱紈要有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部署。定鑄的獎牌,限在八月底貨,正以此故。
“我們要在八月十六拂曉時分動手。為啥呢?八月十五夜裏,官軍賞月吃酒,酒有三萬斤,官軍的人數還不到三萬,每人派一斤酒,看來好像不多,其實不然!不會吃酒的,四兩就醉了,會吃的,每人兩三斤下肚,也不怕他不醉倒。教他們一個個做糊塗鬼,見了閻王都還不知道送命在誰手裏!”這個建議對許棟來説,是個極大的難題。因為照汪直的話去做,如果不能吃掉官軍,就得為官軍吃掉,成敗之間,有着出生入死的關係,實在委決不下。
因此,他轉回頭來,一步一步細想,覺得第一步就有疑問:“猴子手腳,他的話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的辦法不但全盤落空,而且開頭便錯。”
“我也想到這一點,大概不會錯。好在這也容易看得出來,只看朱紈有沒有到寧波來的消息,有沒有犒賞官兵的命令,就可以知道猴子的話,是真是假?”
“既然如此,不妨看看再説。應該怎麼辦,你可以先籌劃,總要證實了猴子的話,確然不虛,才能進一步去做。”這是穩健的步驟,汪直自然依從。他做事很沉着,一個人在暗地裏調兵遣將,暗暗探聽。要不了十天功夫。官府的動靜已探聽得很清楚了;猴子得來的情報,完全真實。最確鑿的證據是,寧波縣衙門,已發官價徵購豬,限期八月十三送到各營地,以備宰剝過節。
“朝奉,還有半個月的功夫。”汪直向許棟請示:“如果決定這麼做,可就要上緊了!”一切的一切,都證明猴子的情報和汪直的看法,十分正確,許棟不再猶豫了,斷然決然地同意大幹。不過要求汪直務必謹慎將事。
因為許棟是這樣囑咐,汪直不能不重新考慮一件事——本的正副貢使策彥周良和釣雲,已帶着他們的四條雙桅大帆船和六百個人,在官軍引導之下,駛入甬江。正副貢使被安置在嘉賓館,從人仍舊住在船上,因為行動不得自由,所以情緒都很壞。汪直打算利用這一點,策動那六百人在中秋之夕,鼓譟鬧事,以為桴鼓之應。如今從謹慎二字着眼,汪直決定作罷,為的是人多嘴雜,密謀有外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