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隆吐山战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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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在羊卓雍湖畔,心脑里的景象告诉我你要找我。”摄政王迪牧不信,羊卓雍湖离拉萨马走六七天,沱美是人不是神,怎么会传过话来?除非他一愣,把噶丹颇章大经堂前后左右扫视一遍,还是没看到沱美,便有些惊疑:莫非沱美已经获得了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果位?不会吧,虽然沱美利用西甲喇嘛破坏了他的修炼,但也仅仅获得了自己修炼的资格,不可能短短几个月落出,就有了这么殊胜的法境。他说:“你出来吧,别卖你的修炼成就了。”沱美说:“摄政大人有所不知,如果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在世间变成一个人独立不二的修炼,就会获得更加殊美的捷径,如意顿超的法门里,瞬刻就是累月甚至无限之劫。我已经得道多了,摄政佛为什么不恭喜我呢?我当着圣湖仙女的面向摄政佛禀告,已有一千三百僧兵开赴前线,基本都是拉寺、甘丹寺的人,哲蚌寺的人不听我的指挥,还想监视我,来了几个,我都打发回去了。至于前后藏其他寺院的僧兵,我都没有召集。僧兵们都是一路化缘的,黑头藏民的施舍跟不上,贵族们不肯多出,贫民们想多出也没有。昨天几个僧兵化缘无着,就去抢。他们一抢,我就得管管了。我管他们的僧德人品,还管他们的吃喝拉撒。沱美庄园的青稞开始往外了,两个仓廪已经瘪了,很快所有的仓廪都会瘪下去。我给佛说:我的就是佛的,佛的就是众生的,吃吧,吃吧,吃完了我的吃迪牧活佛的。迪牧活佛的庄园,大得像天,富得像海,青稞是用来铺路的。另有禀告:昨天晚上我观想到洋魔了,就跟丹吉林无我母神像脚下的妖人一般无二,才知道洋魔是从丹吉林跑出来的。迪牧活佛,摄政大人,召集僧众念咒吧。把大黑阎魔敌的咒力移植到无我母身上,洋魔就会束手就擒,再也不会跑出来为害西藏了。”沱美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了。一阵羊卓雍湖的响凌空而来,像要淹没这里似的。在场的人一片惊呼声。接着便是悄寂,似乎都想在沉默中再听听沱美活佛的声音,听到的却是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声,从摄政王的牙齿上传来。
摄政王恨恨的:沱美想把让全西藏受惊受难的洋魔之灾,嫁祸于我和丹吉林,险啊。更恨沱美居然真的修炼成了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至少有了心通无碍和传声无阻的微妙大法,说明身、口、意三门的修炼已进入化境,他的心意和四菩萨的密意和合为一了。
又想到拜认沱美为上师、毁了自己修法前程的西甲喇嘛,摄政王恨得几乎把牙咬断,对身后的白热管家说:“回吧。”5摄政王迪牧活佛一见驻藏大臣文硕,就把沱美带给他的愤恨暂时放到了一边。这是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层的佛舍,摄政王修行歇息的私密之地。说明这个场合并不正式,两个人少了礼仪,也少了距离,差不多可以用亲密友好来形容了。
让座倒茶,寒暄了几句后,摄政王迪牧问道:“大人光临丹吉林自然不是来求佛问经的。你看我这里的佛,都把眼睛闭上了。”文硕说:“摄政佛如何这样说,难道我就不能求佛问经了?”迪牧说:“对不信仰的人,佛就是一团泥巴、几木头、二两金银、三斤铜铁。眼里没佛,佛就回避了。”文硕点点头:“说不定有一天佛不仅不回避我,还会主动来找我。”迪牧说:“大人说的不会是我吧?”文硕笑道:“就是你。不过今天是我来找佛的。请问大活佛,前线的情况怎么样了?”迪牧说:“派出去的快马使者迟迟不见回复,我也很着急呀。大人的派去的魏冰豪可有消息?”文硕摇了摇头:“请问摄政佛,目前西藏有多少战争经费?”迪牧想了想说:“我们西藏的土地属于噶厦政府的不多,政府把它划为谿卡赏赐了几百年,差不多也赏赐完了。得到赏赐的贵族、活佛和寺院据谿卡的收成每年向政府缴纳赋税,赋税是很少的,因为噶厦不需要。噶厦的僧俗官员都是从他们自己的谿卡得到收入,政府只是奖励地发一点薪水。我们西藏也没有一支庞大的军队需要政府供给,几个代本团不超过五千人,还都是常年分散在自己家里的。通运输和各种劳役更是免费支差,政府半克银子也不花。政府的开销有限,也就没有必要储备太多经费,有一些储备也是为了达赖喇嘛的用度,为了向寺院发放布施、资助全藏的大型法会。所以我们在《抗英七条》中规定,解决战争经费必须施行战时税收,就是政府需要多少,以赋税的名义向贵族、活佛和寺院所属的各个谿卡摊派多少。这件事已经下了文书,派人分头送下去了。”文硕听着,心里凉凉的:这是一场举全藏之力都未必能打赢的战争,足够的银两物资是起码的条件。可是现在,噶厦拿不出,朝廷又不给,仅靠增收赋税的方法,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说:“战争经费是取胜洋魔的重要保障,摄政佛务必抓紧。”迪牧说:“山无水不绿,水无山不。有一件事还请大人掌舵,我们准备派代表前往边境,一来和洋魔直接涉,文拒武打双管齐下,看他还能逞凶多久;二来联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就算他们不能派兵共同打洋魔,也不要提供人力物力帮助洋魔打我们。这也是《抗英七条》里规定了的。”文硕诧异道:“我知道,怎么还没有派人去?”迪牧说:“按理应该由三大寺组成代表团前往,可如果没有一个统领,这些个喇嘛难免各说各的话,叫人家看着我们西藏人鹦一嘴、鸦一嘴、昂尕昂巴(大雁)又一嘴,败坏了事情不说,徒然让人笑话。所以这个统领,不能是拉、甘丹两寺的人,也不能是哲蚌、丹吉林的人。”文硕一拍巴掌说:“这个人有了。”迪牧紧问:“谁?”文硕道:“以后摄政佛会知道的。摄政佛让三大寺代表速速前往驻藏大臣官邸,此统领是个驿马脾气的人,他是说走就走的。”迪牧高兴得一口饮干了茶碗。他原本就是想让驻藏大臣派一个自己身边的人,此时觉他和文硕素有灵犀,竟是一点就通了。他说:“还有,《抗英七条》中有敦请驻藏大臣就藏事佛事危机上奏大皇帝,请朝廷出面奉劝攘斥英国,也请朝廷派兵进藏,协助藏军守疆抗敌一条,这方面不知朝廷有何举措?”文硕打了个愣怔,黏黏呼呼说:“这件事情嘛,也好办,也不好办,到底办了没办呢?”他停顿一下,做了个由他去的手势说“算了,我们说正事。”迪牧“噢呀”一声:“说了这么多,怎么还没说到正事上?”文硕从袖子里拿出新来的朝廷谕旨,放到桌子上,篷起五指着说:“摄政佛还是先念经,等念得恬淡虚无、消散成气了再看谕旨。谕旨是给禅坐如木的人和修行成石的佛看的,看了只当没看,没看只当看了。心安便是安,定便是定。告辞了,摄政佛。”他身离开,看到迪牧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谕旨,又道“我走了再看,走了再看。”说着快步飞走,心说让我这张代表朝廷的脸往哪里搁呀?
摄政王一鼻子荧惑,送文硕出了佛舍,又命门外的白热管家引路再送,自己返身回去,一没有念经,二没有恬淡,一把抓起谕旨,迅速溜了一遍,安静得几乎没有呼,真像驻藏大臣希望的那样禅坐如木、修行成石了。
摄政王迪牧活佛的禅坐持续了一天一夜,此间他不闻不问,不吃不喝,闭关辟谷了似的。他在这个时候打坐,就是想在和神的对话中澄然入静,滤清思想:到底怎么办?
但忿急还是没有消尽,他似的思绪里,仍然是不驯顺的波:朝廷,皇上,怎么可能下达这样的谕旨呢?
洋魔的灭绝佛教,成了我们的昏愚顽梗;英人的入侵西藏,成了我们的自蹈血河之灾。真正岂有此理。既然“英人入藏,志在通商”怎么又要让我们“礼让英洋,迓耶教”?什么“两神齐天,双照临”分明是水火锋,水大则火灭,火大则水干。连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朝廷怎么不明白?当然不是朝廷说变就变,出尔反尔,而是驻藏大臣文硕骗了他:什么“不取坚硬接仗、面对敌、阵地固垒之法”什么“分散伏出,游击无常,中途拦打,迂回敌后,截其粮道”什么“宜退不宜进,明退暗不退,以柔克刚,饿死远来之敌”都是文硕自己的主张,朝廷从来没有过抵抗的意图。这个文硕,好大的胆子,如此矫命伪诈,难道就不怕丢了乌纱掉了脑袋?加巴索!
又寻思:文硕为什么要这样?为了大清朝的国土,为了西藏,为了我?可不是吗!坚决抵抗,不正是他摄政王和僧俗集团的希望?这么一想,迪牧的情绪渐渐平和了,意识到现在不是推诿、责怪、怨恨的时候,关键是要确定当下的目标:怎么办?是继续抵抗,还是就此放弃?是听朝廷的,还是听驻藏大臣的?或者谁的也不听,就听自己的?
啊,自己的,自己有什么主意?他苦苦思考着,在忠于朝廷和忠于自己之间无数次地穿梭,似乎听到“哗了”一声,头发白了,眉宇间耸起的川字再也平坦不下去了,额头的皱纹变成了西藏的山川。他长吐一口气,发现又是一天一夜。
摄政王迪牧把白热管家叫来,吩咐他通知三大寺:即刻选派人组成代表团前往边境照会英军,据理退兵。并联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商谈共同打击英军事宜。代表团的统领由驻藏大臣委派,代表选出后,应尽快前往驻藏大臣官邸集中。迪牧想用这个办法试探驻藏大臣文硕,是一如既往地坚持抵抗呢,还是奉承朝廷的意图,退堂鼓一打,云端里看厮杀去了?若是前者,那就是责任是非各担一半,朝廷的怪罪就不能只冲摄政王我来。若是后者,那我就只好担山担水一肩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但不管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必须把西甲喇嘛立即抓起来处死。
他已经知道西甲喇嘛在前线的所作所为,追踪西甲的丹吉林陀陀隔三岔五就会有报告,这些报告经过白热管家的手来到了他面前,让他越来越说不清为什么迄今为止西甲喇嘛还活着。但是现在,处死是必须的了,当作为摄政王的他已经知道朝廷惧怕英人、不准抵抗的态度之后,边境依然进行的战事就只能由别人承担责任,这个人非西甲喇嘛莫属,至少可以用来敷衍责朝廷,暂时抚皇上皇太后,争取时间,以待机变:赶快把异教洋魔赶出西藏。
迪牧希望这样一个结果:既能把英人异教赶走,又不得罪朝廷。唯一的办法是,让英人意识到西藏是一块啃不了的骨头,知难而退。这样他们就不会再给朝廷施加力,朝廷也就不会怪罪到西藏头上、摄政王头上了。所以,传令丹吉林陀陀立即抓捕处死西甲喇嘛之后,他又派快马使者向前线总管俄尔噶伦送去了亲笔写就的催战箭书,大意是能胜则速发义兵,就像狂风扫雪,把洋魔从大高原扫到英吉利海上去。不能胜怎么办?他没说。没说就是不能不能胜。
快马使者刚走,就有驻藏大臣官邸的人前来报知:三大寺代表团已经出发了。
摄政王问道:“文硕大人派了谁做统领?”回答说:“没派谁,文硕大人自己去了。”摄政王一愣,原来文硕是说他自己呢:“此统领驿马脾气,说走就走。”文硕为什么要自己充当统领?明明他已经在风口尖上,却还要引火烧身?难道他真有办法据退英人异教,上朝廷下抚藏民?但不管驻藏大臣此去有何结果,对他摄政王都是有利的,就等于文硕至少把一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他心里突起一丝,这个文硕,和以往的驻藏大臣不一样,倒是个一心为了西藏的干才。
摄政王觉得文硕的好心应该得到回报,便把白热管家叫来,吩咐他,从丹吉林派一个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派一个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再去雪村拣选一位漂亮能干的姑娘。驻藏大臣文硕是俗世之人,从北京孤身远来西藏,自然需要女人照顾。又写了亲笔文书:沿途各宗谿官民,一律按达赖喇嘛和摄政王出行规格,给文硕大臣供奉食宿和支派乌拉。
之后,摄政王迪牧倒头便睡。真是累了,不仅身累,更是心累。
这时白热管家匆匆进来,在他耳畔小声说:“佛爷,佛爷,喀加布来了。”摄政王没有睁眼,哼了一声,头一歪,表示自己要睡觉。白热管家只好重复一遍。迪牧还是没睁眼。白热管家为难地退出来,立在门口,不安地摇摇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能干的他似乎还没有遇到过这样难办的事情:既不能让客人等,又不能让主人醒。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摄政王大步从里面出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来了?喀加布?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快快快,他在哪里?”迪牧活佛和白热管家一溜烟跑下大自在佛殿二层,直奔护法殿。
6“喀加布”是“虚空王”的意思。加上他的尊号“一切智”《圣史》翻译成汉文后便直接写成了一切智·虚空王喀加布。有这样一个伟大名号的人自然不同凡响,首先人们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都说他大概有一百多岁了。其次作为一个终身不渝的派苦修僧,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任何消息,当大家以为他早已涅槃而把他当作先逝的高僧回忆称道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了。据说他的断离程度已经超过了西藏最著名的苦修祖爷、密法大师米拉巴,证悟的成就也和米拉巴差不多,通脐轮火、光明、幻身、中有、往生、夺舍等那若六法,还能显示穿墙透壁、骑鼓飞翔、融冰化雪、呼风唤雨的神迹,是大密咒金刚乘门之中综合了宁玛、嘎举、觉朗三派特点的集大成者。
对这样一个高中之高的大德,摄政王岂能怠慢,跌跌撞撞跑过去,老远就恭敬地做出了合十礼印。
一切智·虚空王喀加布在护法殿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等待着摄政王迪牧活佛,听到脚步身,扭头一看,趋步跨出门槛,摊开两手,弯下去,呵呵呵呵地笑。他穿着不僧不俗的破烂氆氇袍,却干净得就像刚从拉萨河里洗出来,是那种清透的紫。阵阵原野的草香从他身上散发着,仿佛一棵行动的植物,带着的汁,来到摄政王面前炫耀自然的清新。光头、长脸、凸眼、塌鼻、阔嘴、没有胡子的尖下巴,身量不高,却是华的缩。修炼让他去取,去伪存真,毫无尘垢,一身佛骨。
虚空王淡然地说:“摄政佛爷其实是不用醒来的,僧等着就是了。”
“大师的脚步惊醒了整个丹吉林,我就是睡着了也在给大师磕头。已经好几年没见大师了,大师怎么一点也没变?好像我们都是往老里长,你是长着长着又回去了。”
“呵呵呵呵。僧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佛爷一个长回去的秘法:倒念一切经文,倒走东西两条道,倒立禅坐,逆时针转经,用林木清水之象换掉佛僧法句之象,然后用快乐抵抗一切:贫穷、多病、孤独、逆境、失意、忧伤、无意义、抑郁、混、怯懦乃至死亡,还有动、冷漠、残酷、恐怖、荒凉、战争、无礼迫、强梁霸道。越抵抗越快乐,抵抗完了,你就彻底回去,变成一个无乐无忧的人了。”摄政王长叹一声:“上帝当前,洋魔捣,我作为圣教一佛,怎么能快乐?”
“上帝来了,请佛禅让;洋魔来了,敬献香灯;炮来了,笑口大开。呵呵呵呵。要不要我去请啊?请就是拒,拒就是请。佛法和上帝的法在动静之中就有高下了,千万不要打起来,抵抗是要破戒违的,破戒就是毁掉佛,佛和西藏哪个重要?”
“洋魔来了,他们要毁掉佛教,要抢占西藏。”虚空王微笑着摇摇头:“那就让他毁,让他占。西藏不过是一片尘,由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组成,和世界上的哪个地方不一样呢?抢来抢去,最后就又回到你手里了。摄政佛爷要是不信就试试看。”摄政王没想到虚空王会这样说,大师的威望一下子在他心里打了折扣。他不想再说什么,指着门外说:“请到经堂里坐坐,还没给你上茶呢。”
“摄政佛爷既然不听我的,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我去找洋魔谈谈,看看他们到底是聪明的还是愚鲁的。上帝的勇敢如果是把一切拿来,佛的勇敢就是把一切给他。我们在最低的时候,往往最高大,在最忍让的时候,往往最坚强。别忘了给我上茶,上你们喝剩下的没有味道的酥油茶,就在这里。”虚空王指了指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的供桌,纵身一跳,只见清风徐起,一排酥油灯的灯苗哗哗摇摆着,仿佛神祇在招手,把虚空王召见到铜刀护法的背后去了。
摄政王赶紧喊:“大师留步,那里没有路,也没有门。”
“我进不必有门,行不必有路。”虚空王说“隆吐山又要打起来,炮响了,听啊,炮响了,呵呵呵呵。”笑声随即远逝,就像从云端里丢下来的悠远的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