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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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坐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得极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是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竞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知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在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你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子,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阿秋来做。”原来周少棠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佳,他又喜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子过于罗嗦,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分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要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叫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子切掉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