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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亂志※第一部 穿雲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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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穿雲譜第一章月夜荒村

微風和煦,新芽泛青,冬雪漸融,正是西北的早時節。陝西路鳳翔府東北百里開外的一條崎嶇的小路上,一個三十餘歲的豪漢子正急匆匆的趕路。他的臉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從額角到下頜豎著割過右邊整張臉上;所著的厚襖已經有些破碎,塵土和乾涸的血雜在一起掩了衣物的本來面目,只剩隱隱透出的些許赭;手中挽著的騎兵旁牌缺了一角,刀斧劃砍的痕跡幾透牌而過,彷彿隨時都有可能碎裂。漢子的神有些惶急,屢屢回頭向來路張望,似乎隨時準備著躍進路旁的矮樹中隱藏行跡。

漢子沒走出多遠,身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不耐煩的一嘆,側耳細聽,驚異的挑了挑眉,然後倏地一下鑽進了路旁的草叢,緩緩出背上的朴刀。

一匹月白的高頭大馬從路的彎角轉了出來,馬上的騎士面鐵青,嘴角帶血,帽簷上垂下的兩條狐尾已經被樹枝颳得稀爛,只剩了短短的一節。草叢中的漢子雖訝更甚,卻還是弓背繃腿準備一擊斃敵。

一人一騎迫近,漢子亮刀撲,馬上的騎士卻咕咚一聲倒栽下來,濺起無數雪沫。漢子一驚,半起了身子警惕地四下巡視。耳目可及之處雖一直沒有動靜,但他還是直等到無主的馬兒在路盡頭消失不見,這才循著最易遮蔽自己的線路慢慢向騎士靠過去。

到得切近,漢子才發現騎士的後心已經被鮮血浸透,血漬的正中是僅剩鵰翎的箭尾。漢子將騎士翻轉過來,見騎士的前鼓鼓囊囊不知了些什麼,探手摸去,卻是一方銅印和一截黃絹。

「這金狗莫非還是個官麼?怎地落單到了此處?」漢子一邊尋思一邊扯動黃絹。銅印一下子滾出,黃絹卻像被什麼東西掛住,往外扯來竟有撕裂聲音。他伸手在屍身懷中摸索,發現掛住黃絹的是屍身中伸出的一截箭桿。應是騎士中箭後將箭桿折斷造成了頂端糲的斷口,這才掛住了黃絹。

「好臂力!好硬的弓弦!」漢子將絹取下,摸到箭矢穿而過、斷了騎士的肋骨。箭矢力大,竟是帶的斷骨在箭穿處頂起了一個腫塊。

「能用如此硬弓,定是我西軍折家的好男兒!引折家來追,想來這金狗懷中二物必定重要,只是不知這馬帶著金狗跑出了多遠,箭那人還追不追的及。天已晚,金狗散兵又多,勢不能在此等他。罷、罷,暫且將絹印收起,若是那箭人尋上來,我便予他,少不得還要結一番;若是不來,待我尋得楊將軍或楊隊將上便是。」漢子心中計議已定,將黃絹銅印揣在己懷,也不顧地上衣襟敞亂的屍身,反身便走。

行不多時,天即大黑,漢子恰恰行經一個村落。本該是安樂恬淡的鄉村早已人去屋空,宋軍的潰兵退過時自無軍紀可言,而金人佔據宋地後不停的在鄉野間灑下散兵遊騎劫掠,鄉人早就逃散無蹤。金人劫掠之餘,更是將一些易燃的房屋焚成了白地。這村中斷壁殘垣,焦樹昏鴉,煞是淒涼。漢子自村尾進村,想要找個尚可避風的牆角忍上一宿,卻意外地發現村頭一幢還算完整的屋子中,閃耀著忽明忽暗的火光。

「此處已然荒廢,怎會有人生火?莫非是妖魅不成?」漢子蹙眉,轉瞬又放開。疑竇未止,豪氣已生:「廝殺漢懼什麼妖鬼?且上去瞧瞧,若真是妖鬼,爺爺便斬了下酒。若是金狗,左右再多一場廝殺,多斬幾顆狗頭便了。」

躡蹤潛行了一段,便有一陣陣炙烤的香飄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本地口音男子的談笑。漢子早已飢腸轆轆,更因知曉屋內非妖是人,不由食指大動,正想快步過去討口飯食,一聲女子嬌媚的呻婉婉轉轉的從屋子裡傳了出來。

「嗯……冤家,莫只顧看,一起來嘛!」

漢子聞聲一驚,屋子裡的男人鬨笑聲卻更盛。漢子潛行至窗前時,屋內不知怎的,女子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調子也高了幾度:「親相公,你這杵兒好,奴家受用不過,這……這便要丟了……啊……」

漢子探頭沿著破碎的窗欞往裡看,只見屋內正中攏著篝火,一隻狍子架在上面烤的油半焦,香氣四溢。可篝火邊避風處還有一幕活恰恰生香,誘人比袍子更甚。一個眉眼如畫、皮膚賽雪的女子未著寸縷、四肢著地的俯伏在一張狼皮上,髮絲散亂、臉頰泛紅、波翻。女子身邊跪立著三個袒下身的男子,一個陽具在女子手中,一個陽具在女子口中,另一個則在女子的股間前後聳動、撞擊的女子圓潤的瓣陣陣顫抖。

隨著身後男子的動作越發烈,女子放開口中的陽具津嬌:「哥哥,快些個……嗯……奴家要你……奴家要你啊!」

身後男子受到鼓勵,聳動速度越發快起來。陰陽具相,發出噗噗的拍水聲。隨著水聲越來越大,合之處似乎有團紅光,緩緩的膨脹起來,光淺淡,若有似無。飛快動作著的男子忽地仰天大叫,整個身體都向後仰,只有合處緊緊貼在女子身上,緊接著便轟然向後躺倒,合處的紅光嗖的一聲沒入女子體內,消失不見。下身陽具在女子口中的男子,順著女子的牽帶替換了倒下那人的位置,稍作調整便繼續不已。女子在呻的空當與兩名男子放調笑,兩名男子也極利的回應,對剛剛倒地不起的男子竟是毫無反應。

換上的男子似乎比前一個弱些,雖然奮力在女子水的桃花源中搏殺至冬夜汗出,但女子卻並未再如剛才那般呻嬌啼,反是有了餘力使誘人雙含住面前那陽具親吻。她未久,便放開檀口,用丁香小舌在陽具上下起來,俄頃就將那陽具的汁水淋漓。下體在女子口中快活那男子極力向前,臉上一副醉神情。每當女子的舌尖滑過他陽具頂端,他就蹙眉張口,似是極為享受。

女子身後的男子雖不能令女人慾仙死,可自己卻是極,面目猙獰的一下下猛。漸漸的,似乎又有一團紅光在合處冉冉而聚。

窗外的漢子窺見全程,一顆心七上八下起來。雖然那紅光本就極淡,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更是看不確實,但是那倒地男子的詭異和後來再起的紅光卻是千真萬確。他的手握住刀柄,緩緩放開;再握住,又放開,終究還是懼妖的心思佔了上風,準備暗暗退去。就在此時,他不爭氣的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甚是響亮。屋內先是一靜,繼而響起兩聲慘叫。

漢子心下大駭,一邊急退一邊刀。才退不幾步,他剛剛待的那扇窗就被擊的粉碎,紙片木屑像雨點般打過來,一團紅影鬼魅般的從窗子穿出,直直飛過來。漢子大喝一聲,舉左手的旁牌曲臂一擋,右手刀蓄勢待斬。驀地一股大力點上了旁牌,震麻了他的半邊身體,缺角的旁牌塊塊碎裂,散落在地上。他咬緊牙關,拼出戰場上死生之際得來的橫力,將手中的朴刀平掃過去。誰知對面的力道忽地從點變面,如一堵牆般壓了過來,刀遞出後竟是不能寸進。恰此時風吹雲動、月明星稀,漢子藉著月光才看清自己的刀竟是被一隻白玉也似的腳丫堪堪擋住,刀鋒雖利,卻不能入半分。但聽得對面咯咯一聲嬌笑,緊接著自己便口發悶、喉頭一甜,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也倒飛了出去。

漢子強撐著爬起,刀頭拄地、單膝跪距,全然不顧迸裂的虎口和嘴角的鮮血。他微微弓背蓄力,死死的盯著不遠處的紅影,眸子裡滿是濃濃的戰意。

月光清冷,灑在殘破的村落裡,仿似一層銀霜。剛剛在屋內全的女子赤著雙足站在一段土牆上,身上只披著一塊紅紗。紅紗纖薄,體難遮,曲線玲瓏,光影錯,隨著微風輕拂,前的點點殷紅、股間的萋萋芳草依稀可見。女子烏黑的秀髮瀑布般過自紅紗中出的肩膀,隨意的散落在際。雪白的肌膚有了月光的映襯,似乎真的比殘雪還要白上幾分。

女子見漢子定定的看著自己,頷首掩口輕笑:「你不怕麼?」

漢子沒想到女子會和他談,怔了怔方答道:「你若是鬼,我便怕了。可你立在月下,分明有影。你既是人,還有甚可怕?我技不如人,一死便了。當在太原隨相公死戰、富平又是屍山血海,自家以為就死了的,活到如今,已是賺了。」

女子聽完,眼波轉,又是一笑,說不出的嬌俏:「你這漢子倒也灑脫。」

漢子張口說話,氣勢便鬆了許多,說話時望向女子,將一張俏臉覷了個真切,端的是麗質天成、絕無儔。待女子再開口把眼波向他轉時,心下竟有些惶惶,脫口便道:「尚未成家,無牽無掛,自然灑脫。」

女子再笑,媚眼如絲,頰生紅霞:「既然灑脫,便在此處暫歇,奴為你做一宿渾家可好?」

漢子受女子三笑,神情似都恍惚了,木木然棄刀起身道:「渾家?」

女子招手言到:「正是!且與奴家回房,也嘗一回第之樂。」

漢子授魂與,望著女子嚥了口唾沫,邁步向前。女子轉身,飄然落地,回首含羞,紅紗飛去,就那麼光溜溜的在前面帶著漢子往屋裡去。眼見就要進門,一股香飄進漢子的鼻子,漢子嗯了一聲停住了腳步,似有所。女子斂容回望,蹙眉道:「看你見,意志強悍,本想以你為爐皿,卻不想你竟能在我魅中亦有他。如此便只能了結了你,免做他我孟門之禍。」

女子說著,便揚手向漢子心口拍去。漢子猶在懵懂,絲毫不知躲閃,眼見便是命喪黃泉。這時女子面突變,一個縱身橫掠而出。須臾間,一支帶著破空之聲的羽箭擦過漢子的耳廓、穿過女子剛剛站立之處、狠狠的釘在了牆上,石屑泥土飛濺,箭尾猶自嗡嗡顫抖不已。

漢子的耳被勁箭帶起的氣颳得生疼,猛地從茫中醒過神來。右手一緊,手中卻無刀。矮下身子一個翻子滾開後四處打量,見女子已經奔著羽箭來的方向飛掠而去,光潔溜溜的背影瞬間消失在了月影樹蔭中。他急了幾口,瞥見自己的朴刀就在不遠,忙三步並作兩步奔去。提刀在手,心裡便更定了些。回頭看了看在牆上的羽箭,心中暗想:「此人放箭救我,卻不知近身功夫如何?大丈夫有恩必報,我雖遠不是妖女對手,說不得也要去尋他幫上一幫,將恩情還了與他。」

漢子虎口已裂,恐持刀不穩,在身上撕了布條下來將手和刀柄緊緊捆在一處。正循著女子掠去的路線跟去,忽然身旁牆頭後嗖的鑽出個矮著身子的人來。漢子一驚,回手揚刀便要劈將下去,卻只見來人起身言到:「切莫驚惶,我是放箭救你那人。」

漢子聞言心生,可今夜際遇詭奇,這暗夜荒村中卻不肯輕信收刀,只是橫刀前細觀來人。那人手握一把硬弓,一張青白臉,二十五六上下,虎背蜂、身著褐勁裝,頭上捆著包頭巾,左臂繫著兩條黛絲絛,身後揹著三個箭囊,一滿二空。只是簡簡單單握弓傲立,便隱隱有山嶽不動之慨。

漢子見那人握弓,心中便信了七分,待看到其身後負的羽翎與在牆上那支一樣是赤翎,橫著的刀就慢慢放了下來。正待開言,卻聽那持弓人說:「那妖女比我前面遇到的要厲害些個,你先隨我速速隱遁。此地不是耍處,你我西軍袍澤,有話過後再說。」

其時西軍雖已是強弩之末,但父子兄弟堂表親朋俱在軍中仍是常態,合村男丁共同投軍也不鮮見。因此在西北之地,西軍袍澤四字幾可與家中親人同。漢子聞來人之言大喜,便要與持弓人共同退去。念頭剛轉就聽得遠處傳來一聲清嘯。嘯聲未落,剛剛追出的身女子已經現身村尾。持弓人將漢子向後一拉,喊道:「你不會輕身功夫,斷斷躲不過這妖女,且去土牆後暫避,死生由命罷!」言罷,自背後取出一支鵰翎,弓開滿月,一箭直趨女子身前。

女子咯咯嬌笑,玉手微拂,像趕走一隻小飛蟲般將勢若星的箭矢打歪。持弓人聲不動,取箭再發;女子如故將箭拂去。持弓人又發,女子再拂。三箭數息之間,女子竟是到了持弓人身前不遠。她笑意盈盈的上下打量面前放箭的人,毫不介意自己的體完全暴在天地之間、男子面前。

持弓人面凝重,壓下對眼前美妙絕倫的一個柔媚身子的念,緩緩拔出際的短劍準備最後一搏。此時,持弓人身邊身影一閃,漢子已經持刀站在了他的身側,對著女作勢撲。

持弓人心下,卻知道這不是道謝的時候,於是只瞭了一眼身側的漢子,便收腹弓身,準備與漢子一同夾擊那女子。此時女子的眼光定在了持弓人的左臂上,眸中閃過一絲疑惑,斂笑問道:「你臂上的兩節絲絛是誰給你係上的?」

持弓人已見了兩遭女子的身法手段,心知今定無生理。誰知女子卻不動手,而是開口問這臂上的絲絛,轉瞬記起雲夫人繫上絲絛時的囑咐,心思閃動,便要答話。身側的漢子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臂膀,沉聲道:「小心!莫要中了妖女的魂術!」

持弓人一震,眼睛再轉,終究還是下定心思,對漢子小聲道:「放心,我自省得。」說完便揚聲對女子說:「有勞姑娘動問,此絲絛是我出砦前,我家將軍之雲夫人親手繫上,並囑我萬不可取下的。」

女子眉心輕蹙,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柔聲詢問道:「諸葛砦?」

持弓人頷首:「正是。」

女子眼神一偏,戟指再問:「此漢子何人?你因何施以援手?」

持弓人毫無猶疑道:「他本是雲夫人身邊使喚軍漢,在富平與我家將軍失散了的。此次出砦,雲夫人特意囑我尋他一尋,好歹是個使喚了的,能尋到自是最好。」

漢子在一旁只是定定的望著持弓者,就等發現不對便一刀劈那女子去,這一番對答雖聽了入耳卻顧不上質疑。倒是持弓者幾句謊話說完,已是汗溼後襟,正在暗暗責怪自己莽撞:今之事,能自保已是雲夫人絲絛福澤,保這漢子更是風險極大。事先又未與漢子對供,若是妖女問他時問出紕漏,這條命就算待於此。漢子若是個伶俐人,順我所言騙過妖女還能撿條命,不然今荒村便是喪命之所。好在金兵進軍的消息已經傳回給將軍,今雖不知為何蒙了心般非要救這疤臉漢子,但只憑他是小種相公親隨便也值得捨命一救。

持弓人這廂心念電轉,那邊的女子卻已笑的花枝亂顫。一對酥跟著身子悠悠顫動,讓人目眩神。持弓人以為謊言被識破,將右腳緩緩向後準備發力向女子躍過去,卻聽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個笑死奴家!剛剛還在尋思,怎麼這荒村之中竟能讓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爐皿,卻原來是她遺失了的身邊使喚人。也罷,我不與她爭搶。今之事,就此揭過了吧!只是可惜了我的兩服藥引。青臉小子,我有句話,你回去說與你家雲夫人聽。讓她早作決斷,莫再遲疑。我在屋中取了衣物自去,你們兩個若有膽便在這裡歇宿了吧!」

女子說到「身邊使喚」幾個字的時候,的笑著加了重音。持弓人聽她對自己敬重的雲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氣串兩肋、臉悶紅。可女子說完便輕身遁走,穿屋取物後幾個縱身便消失不見,全沒給他反相譏的機會。他咬著牙暗自尋思:我與幾位兄弟臨行時,雲夫人親手繫上絲絛兩段,並千叮萬囑不能隨意摘下,更不可拆開重系。我聽從夫人言語,今果然救了一命,想來夫人定是知道此間有妖女行事。這妖女的話語中,透著與雲夫人的稔,可是卻又不怎麼相敬。雲夫人端莊持重,這女子行,怎會彼此稔呢?前幾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禮,才讓我殺。今這個厲害的怎麼卻全無一絲敬意?

持弓人思來想去正不得要領,卻見漢子納頭拜道:「在下陸大安,多謝壯士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過神來,趕忙上前攙扶:「哥哥可折殺小弟了,你我同袍,自該相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將。此時妖女行蹤未明,你我先尋個安穩處再敘話不遲。」

陸大安不理佟仲攙扶,硬是磕了頭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時,曾問你我是否有膽。若依我之間,就在此間歇息便了。沒的墜了銳氣,讓妖女笑話。」

佟仲聽陸大安說話,亦是豪氣頓生,心裡更是生出幾分仰慕。再思及妖女去前種種,想是必不再返,於是也開懷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攜手入屋,眼睛一掃,觸目一片狼藉。陸大安窺視時候倒地的男子已經變的全身枯槁,而另兩個男子則是咽喉開裂,血濺當場。佟陸二人雖見慣死人,不以為異,卻也暗歎女子的狠辣並慶幸今之事。二人搭搭抬抬將三具屍首放置屋外,又推倒土牆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鬆下來才覺得滿身疲累。火上的狍子向下的一面已經焦糊,陸大安將其取下,將向上的一面拋給佟仲,自己噓著手對著焦黑的狍子啃的不亦樂乎。佟仲身上的水囊裡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幾口下肚,暖意上湧,驚魂初定。陸大安要稱佟仲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只願兄弟相稱。於是二人又敘了年齒,這才熱絡的談起來。

佟仲適才聽了陸大安和那女子說太原、富平,這才放箭相助。現在女子已去,諸事無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問道:「那陣子聽哥哥答妖女話時,說什麼太原、富平,屍山血海,小弟才知曉哥哥是西軍同袍。卻不知哥哥在哪路軍前廝殺?」

陸大安聽聞,先是哈哈一笑,繼而重重嘆了口氣道:「不瞞兄弟,哥哥這半生只愛槍刀劍。少時在洛陽家鄉不更事,逞快殺了鎮中潑皮,逃家在外。奉寧軍前撞見小種相公,因我是同鄉,得了老人家親切,收歸帳下使用。靖康時,小種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帶軍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亂了的,時常將令出了中軍便斷了。那時節在榆次,援軍失期、賞齎不至、神臂弓矢亦盡了。右軍前軍那群腌臢的鳥人居然潰了,反而衝動相公中軍營盤。最後在相公身邊死戰的,只百餘人。我最後見相公時,他中了三箭一槍,血染白鬚,眼見是不成了,猶自大呼報國、殺敵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槍殺的狠,不敢進,只是在外圍箭。相公他就,他就……」

陸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漢子竟是淚眼盈盈,泣難成聲。佟仲思及當時慘狀,也是心頭沉重。拍著肩背細聲安許久,陸大安才續道:「我與幾人往相公那裡殺去,卻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劍。身邊的一個重傷兄弟被金狗一槊挑起,擲往另一個金狗馬前,那個金狗再挑起,以此取樂。我大怒衝去奪,卻無奈金狗人多,反而臉上捱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來,已不知是什麼時候,滿地狼藉。百餘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個方向,相公應該就在那邊,可怎也尋不到他的屍首……」

陸大安再次灑淚,佟仲心下悽然,卻再也找不到安的詞句,只好往下問道:「後來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這裡呢?」

陸大安閉眼忍泣道:「那時我也難辨方向,只知道拖著身子走,以為必死的。誰知天可憐見,竟讓我撞進了烏金山的一座寺廟。我傷勢太重,又心切著殺金狗雪恨,掙扎了幾年方始大好。出得山來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佔了,連東京都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萬念俱灰,卻又聽聞咱們西軍在張樞密手裡復振,便又起了屠滅金狗、為相公和弟兄們報仇的念頭,徑尋到邠州投軍。路上遇到幾個面的在榆次潰了的前軍,那些鳥男女居然千好萬好的在環慶軍中。他們勸我同他們一道在環慶趙哲軍中吃糧,卻吃我一頓好罵。腌臢麵皮羞臊,便糾纏要動武,被我砍翻幾個。恰恰楊政楊將軍經過,問我緣由,打了我二十軍綁我入他軍中。我先是不服,後來入他賬中方知他父與小種相公相莫逆,前綁我實為救我。楊將軍問我做何打算,我言多殺金狗為小種相公報仇。楊將軍便遣我隨他帳下楊隊將做刀手。我本以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誰知在富平我等死戰,卻又是那些狗賊所在的環慶趙哲軍先潰。我隨楊隊將斷後死戰,只想把這百多斤舍了去多殺些金狗,離了這個小人當道的鳥世間,追小種相公去。楊隊將以為眾寡懸殊、招呼大家緩緩後撤時,我卻衝前突陣。本以為斷無幸理,可居然刀槍加身還是醒了來。你說這賊老天為何偏要留我獨活?為何要留我獨活?」

說到此處,陸大安動萬分,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出遒勁的膛,淚捶頓不已,臉上刀疤無比猙獰。佟仲見他身上瘡疤處處,幾無好肌,思及他所經歷兩場大戰及自己在富平戰中所失袍澤,亦是愴然,一時默而無語。不過又想起今不知怎的,非要違了自己的謹慎子救他,卻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漢,又是一陣慶幸,一陣歡樂。

良久,陸大安漸漸平復,嘆口氣對佟仲歉然道:「哥哥是個廝殺漢,愚魯頑笨。心裡想到便氣忿難忍,徒惹兄弟跟我氣惱了。」

佟仲見他說的鄭重,趕忙搖手將心中所想說與陸聽:「哥哥至情至,對小種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極喜歡的。哥哥這樣說,可是把小弟當外人了!實不相瞞,小弟因隨我家將軍襄助折家二叔破復叛的宋江,而後赴江南遊歷。太原戰時,趕回為國效力而不及。聽哥哥方才敘述,已是讓小弟後悔莫及。可富平戰時,小弟隨將軍同在楊武顯麾下神箭營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側,真真是讓小弟深憾了!」

陸大安聽佟仲言講,面數變。先是重重頷首,面有喜;繼而疑惑抿嘴,似微有不屑;待聽到神箭營三字時,卻像突然想起什麼,霍地立起身來,大聲道:「兄弟神,又是在神箭營,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將軍莫非是連珠箭死花榮的折翎折將軍?」

營官只是指揮,遠稱不上將軍。佟仲不知在陸大安心中,除了對自己的頂頭上司的銜職清楚以外,別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樞密、太師,武將只有相公、將軍。見陸大安聽自己對指揮稱將軍便也自然而然稱將軍,且神間敬佩異常,不由又多了幾分親近。言語間卻自傲道:「正是!那時我家將軍方得折家二叔點撥,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將軍?」

陸大安嘿然抓住佟仲雙肩,一把灌將起來道:「有眼不識啊,有眼不識!當年小種相公與我說過,折家諸子,唯遵正公之棄子可稱佳兒。楊將軍楊隊將,哪個不對摺翎將軍讚不絕口?富平陣上,那潑天的箭雨倒金狗,可算的是例無虛發,不都是折翎調教?」

佟仲雙肩被陸大安一雙大手抓的痠麻,卻被他的言語撓到癢處,咧嘴笑道:「正是我家折將軍調教。手且鬆些個吧,小弟不起哥哥神力。」

陸大安哈哈一笑,繼而叉手喟嘆:「若榆次有折將軍,定能退金狗,怎還會有那場禍事!」

佟仲聞言亦嘆,黯然道:「戰場之上,各部協力,奮勇殺敵方可,怎有一營一隊扭轉戰局之事?我神箭營五百弟兄,個個英雄,富平一敗還不是十不存一!」

陸大安愕然瞪眼道:「我衝陣時,箭雨猶在。聽兄弟說話,莫非神箭營最後竟……竟吃了金狗的虧麼?」

佟仲的眼睛再次紅了起來,憤憤道:「營盤前面的刀牌手先潰,讓金狗殺至我營前。折將軍雖帶我們且戰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殺卻是稀鬆。金狗人砍馬踹,營中死者無算,逃亡路上傷者亦多半死了。待雲夫人接應我等退至諸葛砦,連將軍在內,只餘十三人了。」

陸大安驚道:「什麼?神箭營都是如此,那我西軍豈不是損失殆盡?」

佟仲搖頭訕笑道:「怎會?死的都是你我這等死戰的,退走的只是逃散了。待翌軍旗一豎,又是大軍一支。開始在剿宋江、折家二叔勸我家將軍從軍時,我還曾暗暗腹誹將軍為何不願立男子功業,如今看來卻是將軍有先見之明瞭。」

陸大安幾一生都在西軍,聽聞佟仲訕笑,心中滿是不忿,可想及自己所歷兩次大戰中那些潰散的兵士和他們無恥的嘴臉,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雖入軍伍稍晚,可目下亦是西軍,滿嘴的咒罵竟是說不出口,只好怏怏坐倒。一陣風吹來,火光飄忽,照的他臉上陰晴不定。佟仲與陸大安頂撞了幾句,心中怨氣稍解。抬頭見陸大安呆坐無言,心中生歉,將酒囊擲過去道:「哥哥再喝幾口,你我便就著餘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繼續往西尋一陣,尋不到便回砦覆命。哥哥要向哪邊去?不知是否同路?」

陸大安接過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聽聞楊隊將在鳳翔,我要去隨他再殺金狗。兄弟是尋人還是尋物?不知我能否幫上忙?」

佟仲道:「哥哥幸虧遇上了我,不然就撞進金狗的懷裡了。」

陸大安道:「怎麼?」

佟仲道:「小弟這次是奉將軍將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現下剛從鳳翔那裡來。金狗已經佔了鳳翔,正四處劫掠,楊隊將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見一小隊金狗帶著一車財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這隊金狗很是機警,為首那人身上似乎帶著什麼緊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藥放翻了他們,想要將那物事奪來,誰知為首那金狗竟然出恭躲過了藥。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遠遠墜著用箭。那廝手段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傍晚才被我一箭中。我雙腿追了他的馬兒一,氣力不濟,又想著他必死,於是就慢行了幾步。誰知等我尋見他的屍身時,只見衣襟散亂,分明是有人從他懷中將東西搜揀走了。我往前繼續尋了一陣,便到了這村子,見哥哥被妖女惑,又聽見哥哥說太原、富平,這才放箭救人。不想這妖女比我前幾死的厲害許多,幸好雲夫人絲絛相助,你我總算是逃得一命。」

陸大安聽佟仲說至中金狗時,便已知事情竟真這樣巧,佟仲尋的東西就在自己身上,但卻只是呵呵笑未曾開言。待到佟仲疑惑的看著他將事情講述完畢,這才哈哈大笑,將今事一說,便探手入懷將那黃絹銅印取出,雙手託著笑道:「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了!為兄手癢,卻讓兄弟好找。」

佟仲聞言,又驚又喜,見到陸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過。將黃絹緩緩展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氣息漸漸重,從頭至尾再看一遍,面蒼白。陸大安見他情狀,便知有異,忙關切上前拍肩道:「兄弟,怎麼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銅印從手中滑落,咕嚕嚕滾到一邊。陸大安俯身撿印,只聽佟仲顫聲道:「這……這次禍事潑天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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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內侵,詔提秦鳳兵入援,未至而敵退,乃以二萬人守滑……於是詔師中由井陘道出師,與古掎角,進次平定軍,乘勝復壽陽、榆次,留屯真定……約古及張灝俱進,輜重賞犒之物,皆不暇從行。五月,抵壽陽之石坑,為金人所襲。五戰三勝,回趨榆次,去太原百里,而古、灝失期不至,兵飢甚。敵知之,悉眾攻,右軍潰而前軍亦奔。師中獨以麾下死戰,自卯至巳,士卒發神臂弓退金兵,而賞齎不及,皆憤怨散去,所留者才百人。師中身被四創,力疾鬥死。

——《宋史·列傳第九十四》

方臘之叛,用第四將從軍,諸人藉才,互以推公,公遂兼率三將兵。奮然先登,士皆用命,臘賊就擒,遷武節大夫。班師過國門,奉御筆捕草寇宋江,不逾月,繼獲,遷武功大夫。

——《宋故武功大夫、河東第二將折公(可存)墓誌銘》

時金帥兀朮猶在淮西,浚懼其復擾東南,謀牽制之,遂決策治兵,合五路之師以復永興。金人大恐,急調兀朮等由京西入援,大戰於富平。涇原帥劉錡身率將士薄敵陳,殺獲頗眾。會環慶帥趙哲擅離所部,哲軍將校望見塵起,驚遁,諸軍皆潰。浚斬哲以徇,退保興州。

——《宋史·列傳第一百二十》

克行在邊三十年,善拊士卒,戰功最多,羌人呼為“折家之”。……從子可適,字遵正。可適未冠有勇,馳不習而能。

——《宋史·列傳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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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一部穿雲譜第二章八門箭陣

陸大安見佟仲驚惶如斯,知事態不小,沉聲道:「兄弟切莫慌,無論刀山火海,哥哥舍這條命陪你闖去!」

佟仲抓過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強抑著顫聲道:「哥哥呀哥哥,這銅印是金狗頒下的將軍印鑑,這黃絹是金狗元帥代主加簽的任命旨意。上面明明白白寫著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豐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餘來攻打陝州兼籌糧有功特為加封,立其為中原偽主!我家將軍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傢俱在府州!將軍之母情剛烈,我父少小便隨前任家主征戰,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是金狗佔了府州,怕是……強項之下必然丟了命。」

佟仲說到最後,一張青白臉已是面白如紙,擎著黃絹的雙手顫抖不已。一旁的陸大安每聽一句便呼一聲「什麼?!」,連呼五聲至佟仲言畢,已是長立刀、縱聲大叫:「父陷於敵手,雖萬死亦當往救!我與你這便往府州,救你父與折翎將軍之母去!順手砍了那個降金狗的什麼鳥可求的狗頭,丟至軍前與千萬兄弟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驚懼難過,聽陸大安莽撞聒噪,心中由驚極轉憤,怒擲酒囊於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你怎敢對他不敬?只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絕,家主……老折將……那折可求降金已有年餘,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麼去救?」

陸大安幾年連遇潰兵至敗,已是憤極,適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救了自己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入不測之地,立時怒火沖天,只想仗手中刀去殺個痛快。待到被佟仲開口搶白這幾句,更添了幾分羞憤,於是亦怒道:「我管他什麼鳥家主,只要降了金狗便是該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絲念想,也該捨身一探。你這般推,即為不孝!」

佟仲瞪著眼前橫眉立目的渾人,怒極反笑道:「我家將軍是折家棄子,但他一向以折家血脈為傲、自按譜稱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為折家家將,一身榮辱與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將軍一同長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等卻該如何自處?如若出砦再投吳玠吳經略軍前,吳經略對我等降將至親可還有一絲信任?父親自小教我,以折家為要,以大勢為要,以我家將軍為要,不論其他。我聽從父親教誨,保著將軍為國殺敵,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何孝之有?」

陸大安雖仍不平,卻無言以對,運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只知道,當年未能回洛見我老父最後一面,遺憾至今。」頓了一頓,低頭坐倒,又咕噥道:「相公當年也說過,只知廝殺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說的那些,我卻不懂。」

佟仲聽他言中頗有蕭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經所處與父親音容笑貌,一時悲慼無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乾燥,陸大安劈之落火,登時火光熊熊。長夜漫漫,荒村寂寥,只有火中木柴噼剝作響。兩人各懷心事在火邊枯坐,仿似要借這大火烘去內中的黯淡傷懷。

良久,佟仲長嘆一聲,起身向陸大安背影一揖道:「今得逢哥哥如此一個陣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適才小弟心中慼慼、言語衝撞,還請哥哥寬恕則個。小弟行止,盡許與將軍。身有牽掛,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著這就啟程趕赴我家將軍處,讓他知曉此事,也好早作決斷。青山不改,來若有相逢,再與哥哥一同殺敵飲酒!」

佟仲一開腔,陸大安便已轉回身來。見佟仲行禮,也趕忙回禮。待佟仲說完,三幾下把自己結束好道:「我是個人,不會說話,傷了兄弟的心。兄弟說這等話,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棄哥哥我手笨腳,我願與兄弟同行做一刀牌,護持左右。兄弟救了我的命,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見他神鄭重、語氣甚誠,又念起此人委實豪,方才心中的言語不快遂煙消大半:「哥哥說的哪家話!你我皆是直漢子,些許爭執,怎值得哥哥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實小弟所願。只是聽哥哥適才說要尋楊隊將……」

陸大安聽佟仲前面幾句,便已喜上眉梢。待他說到尋楊隊將,便哈哈一笑揮手打斷:「我尋楊隊將,只為追隨左右、再殺金狗。折將軍乃是我素來敬仰的神箭英雄,殺金狗從不手軟,我隨了他豈不更好?只是如今我隨兄弟去,有三句話想問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請講。」

陸大安抱拳道:「我與兄弟去投靠,折將軍收我不收?」

佟仲回禮:「哥哥忠義無匹、豪率直,我家將軍見了必定喜。再知哥哥是小種相公親隨,怎有不收的道理?」

陸大安正道:「若有金狗當面,折將軍是殺是降?」

佟仲眥幾裂道:「殺之無赦,有死無降。」

陸大安向前兩步,執起佟仲雙手:「做將軍馬前刀卒,死戰時我為第一,折將軍會否遂我心願?」

佟仲反手緊握陸大安雙手道:「若有死戰如太原之,哥哥刀斷之時,定有我一弓隨殉!」

兩人執手互握,但覺中熱血沸騰,心意相通,幾近於一。一刀一弓再不多言,辨明方向、攜手並肩,就此漏夜啟程。

佟仲引著陸大安一路向西,飢食渴飲、風餐宿。路遇數十次金軍遊騎,或戰或逃、或攻或避,箭刀砍合作無間、殺傷金人竟近百數。先前趕路只靠雙腳,雪融泥濘,行動頗艱。後來殺金人奪馬,行進轉速,間或一夜間,可行百里有餘。旬後,出陝西路,金兵漸少,佟仲每每能覷見同出砦來打探兄弟的暗記。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於路共同殺敵,漸深厚,馬背上各敘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陸大安父親亡故,奔喪不及,胞弟為尋兄失散江湖,再無下落之故事,深為慨嘆;陸大安亦知曉佟仲父隨折可適因戰而殘,可適亡後,供養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禮拜。當言語所殘之些許怠礙,遂盡釋於無。

又行一,便遠遠望見巍峨群山。佟陸沿著山腳兜兜轉轉,棄馬崎嶇向前,時有小獸被二人踏斷枯枝的聲音驚起遠遁,在殘雪上留下一串麥黃新綠。說說笑笑間,佟仲忽然停住腳步。陸大安愕然回望,卻見佟仲神有變,正要發問,佟仲已摘弓箭道:「敵襲!」

陸大安一驚,刀順著佟仲眼光看去,只見不遠處的樹上刻著一個不甚齊整的暗記,且最後一劃拖刀遠去,似倉促而就,與前路見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後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趨前探查。沿著那拖刀刻劃的痕跡方向放眼一望,約一箭之地外,影影綽綽臥著幾個人,一動不動。

陸大安招呼佟仲上前,與他一同躡足輕近,只見倒臥者四、三金一宋、頭腹被箭、俱已殞命多時。屍首身邊腳印及打鬥痕跡甚輕,血跡也幾乎不見,似是在四人死後有一場雪掩蓋了一切。陸大安以眼問詢,佟仲搖頭示意皆不相識。二人細細勘查,辨明瞭離去腳印所向。佟仲又與暗記所示核對後,方一路追蹤而去。

前行不遠,便又看到幾具屍首,亦是金宋混雜。旁側樹幹,羽箭多穿。陸大安心切救援,急急風般只要求進,反是佟仲冷靜有加,想到五前出陝西路時雖未降雪,卻曾有風,風中氣頗重,從而推斷這場廝殺定是五天前之事,故雖救亦不急於一時。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頗多,若是五天來一路廝殺,定已捉襟見肘。於是便拘了陸大安一同收箭枝,儘量將散落羽箭收回後,才急趕向前。

如此行幾時便見幾具屍首、收十數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尋見屍首四十餘,收箭三百有奇。陸大安自恃力大,將箭枝全數捆了,自己負在背上。佟仲雖因見戰況烈、心懸同袍,急趕路,卻又恐陸負重難熬。與陸商議生火暫歇,倒被陸一陣搶白,大步星將他拋在後頭。

擎著火把又行了半宿,雖是月明星稀,卻再也未尋見半點暗記,屍首羽箭也未曾再遇一處,只有雪地上腳印叢雜,似是大隊人馬、皆奔一向。沿跡再行未遠,風中飄來很濃的血腥氣。二人辨明風向,往上風口疾奔,不多時,在一個谷口尋見了片慘烈修羅場。

二人首先踏足之處,只是血跡四濺,在皚皚白雪上打出點點黑。再往內中去,一具具屍首縱橫錯、倒斃雪中,織成黑的一張大網,遮去了泰半雪。網眼中本應晶亮的雪白卻成了一汪汪深紅,在皎潔的月光下閃著詭異的暗光。幾乎每具屍首上都著一到兩或紅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紅羽的蘆葦也似。蘆葦叢及深紅大網延至谷口幾橫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幾具屍首臥在巨木之上,身上卻不見紅白羽翎。整個場中血氣盈天,似剛退溫熱,讓人為之作嘔。

陸大安茫然四顧,膛劇烈起伏,小種相公隕落情景重現腦海,一時愕然難行。佟仲卻一邊挪動步子一邊顫抖著喃喃:「白羽盡,紅翎出,出則必授,授則必收。這……這遍地紅翎未收……」話未講完,他便「哎呀」一聲,一個縱身落到巨木後不見蹤影。

陸大安被佟仲的喊聲驚得醒過神來,抬眼見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於是也躍至巨木前翻身而過。巨木後亦是屍首處處,卻難見紅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劍所傷,故血腥氣更甚。佟仲一手蹲踞當中,抓著一隻被砍斷的壯臂膀、懷中摟著一具屍體,正在搖頭垂淚。陸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這才發現斷臂上繫著兩截黛絲絛,與佟仲臂上的一般無二。而佟仲懷中人身有創傷十餘處、一截腸子垂在身外,可四肢卻是完好,這斷臂定屬於佟仲的另一同袍。陸大安記得佟仲曾言到,富平戰後神箭營只餘下十三人。懷中屍首是死透了的,那斷臂是一條右臂,切口平滑暢、血脈已竭,斷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營中英雄,怕是隻餘十一了。

想起富平軍中箭雨潑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懷中漢子的一份,陸大安心中愴然,怒火倏地升騰。大踏步到佟仲身邊,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聲,帶我向前尋了金狗,你我為神箭營兄弟報仇!」

佟仲聞言將斷臂輕置於身側,拭淚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營用弓雖俱為山桑,可箭矢卻是分為白翎紅翎兩種。白翎是鵝羽點鋼鏃,雖遇風則斜卻易制易補;紅翎是角鷹羽寒鐵鏃,雖可穿甲且不懼風卻極難造成。故我家將軍嚴令:白翎盡或敵酋方可用紅翎,且出後能收則必收。富平後羽箭失落極多,每人只餘紅翎兩壺。我剛才在前面見遍地紅翎,知是十一弟兄皆來了此處,可紅翎未收讓我以為兄弟盡數命喪了,這才失態至此。如今這陣中只有林童屍身和不知誰的斷臂,其他人應是逃得了命。為今之計,你我當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追趕。不然,我等皆是箭手,只哥哥一人用刀。若無羽箭可用,便是趕上亦無用武處了。」

陸大安重重頷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將這位林童兄弟的屍身葬了吧!」

佟仲將屍身放倒,起身遙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將林童屍身與這斷臂抬到那處山凹,用石頭封了便是。屍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離此處不遠。一路行來,地上屍首金宋雜,但宋人屍首我卻也是不識,此事必有蹊蹺。你我多拾些箭枝,儘速趕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勝,自可歸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則同將身子付與這西北河山便是。」

陸大安自問難及佟仲的冷靜聰明,心中對這個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點頭應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屍身後去收集箭矢。因剛聽了佟仲解說,便往紅翎多處去收,間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連同前面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那邊亦是依此法扛起兩捆,與陸大安打個招呼,沿著腳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沉重,林木漸深,佟陸二人追形逐跡且走且停,天剛矇矇亮時,在一座小谷外發現了十數堆篝火。火旁無人,卻有十餘宋人與四十餘金人在火後極遠處或坐或臥,篝火與小谷谷口中間橫七豎八的躺著數十著箭的屍首。而谷中卻是漆黑如墨、毫無動靜、一派蕭殺。

谷前篝火生的位置極散亦極妙,恰好照亮谷口的每一個角落,如有人從谷中潛出,必定無所遁形。可谷外人若是想進谷,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個困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許久,也找不到潛進谷中的暗處,陸大安更是急的捶嘆氣不停。

眼見天漸明,火後倒臥的人越來越少,陸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左右不能潛行,何不大殺一場、衝陣進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谷中卻無矢可用,不都是英雄無用武處?」

佟仲剛要答話,卻見火後一宋人服飾老者猛抬頭向這邊看過來。那老者白髮蒼髯,神矍鑠,目光如電,若有實質。他心叫不好,念頭飛轉,側頭對陸大安小聲道:「哥哥,切莫糾,只將箭矢送進谷中去。我神箭營兄弟命,俱在你手中了!」

言畢,佟仲將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將另一捆打散揀紅翎填自家箭筒,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星直奔宋裝蒼髯老者,那老者卻不驚慌,只是鼻嗤一聲,側身閃過。佟仲向側前上了三步,弓開月再次發箭。老者再次閃過後卻是咦的一嘆,眼中芒暴漲,一個鐵板橋向後仰去。一枚羽箭貼著老者後仰的身形嗖地劃過,恰恰穿過一堆篝火,帶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發雙矢之後見並未建功,於是毫不停歇的在箭筒中同時出三支羽箭仰空拋;再取三支平而出;又是三支再度拋,手法連貫,毫無滯澀。他也不看箭矢落處,急向側後邊退邊吼:「穿雲箭折翎在此,爾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後的人群中,只中兩人,其他箭枝竟盡被撥打開來。蒼髯老者面微寒,向身後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時分了六個持劍向佟仲迫近,身法極快。金人中也有一個頭領似的人物嘰裡咕嚕叫一通,金人便也分了十餘人湧了上來。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死一名金人,才發足向遠離陸大安處的密林中疾奔。此時對面谷內發出一聲呼,幾名與佟仲同樣裝扮的箭手現身谷口,往外發箭。蒼髯老者劍回身撥打箭枝,其餘有弓箭者發箭回,沒有弓箭者像是被嚇破膽般伏臥雪中,不敢起身。一時間,場面大

陸大安本被佟仲說的一頭霧水,可至此怎還能不知何去何從?他將佟仲丟棄的箭矢負起,也不刀,運力像蠻牛一般從最左側篝火處直衝而去,虎吼道:「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護我入谷啊!!」

篝火邊的圍兵剛才被佟仲幾箭帶的整體右移,分兵追趕後又被谷內箭手的一片混,陸大安這一衝竟然只有三四人上前追趕攔阻。谷內箭手聽了陸大安發喊,果將箭雨偏灑在陸大安身邊多些。陸大安也不抬頭,只是咬牙向谷口猛衝,耳邊箭矢嗖嗖,有幾枚硬是蹭著他奔跑中的雙腿穿向後方追兵,真個是神乎其技。陸大安只聽得身後慘叫連聲,自己股間雖中了一刀,但眼見便能穿過圍線。心中竊喜,卻聽得身後一聲長嘯,衣袂破風之聲烈烈作響,須臾迫近。

陸大安心叫不好,正在無計可施之際,只聽得谷口處一聲斷喝:「撲倒!」他不假思索,藉著奔跑衝力向前一撲。身子尚在空中,七支紅翎羽箭在空中組成一個奇異的形狀自谷口直奔而來,每支箭的距離都是相等,恰似一張大網兜頭灑落。陸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聲、閉眼側頭等待箭矢穿身。誰知隨著他身子下落,七支羽箭分別從他的頭頂、雙肩、雙肘、雙膝纖毫未差的擦過,向他身後的追兵。

陸大安身後的衣袂破空之聲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蒼老聲音的怒喝。陸大安只聽得身後叮叮六聲響,繼而就覺右肩一股大力將自己向後帶了幾尺出去,在地上的七葷八素。陸大安知道此時生死命懸一線,也顧不上看右肩到底如何,掙扎著便向前爬。恰此時,又聽得谷口大吼:「起身向前!」

陸大安剛見過谷中箭手神,此令哪敢不遵?遂顧不上全身疼痛,盡全身之力一站起向前狂奔。雙腿剛剛邁出,就見四支紅翎直奔自己而來、兩兩擦過身側向後飈飛。抬望眼,三支紅翎正從空斜墜而下,徑向著自己適才所臥之地而去。

聽身後再次傳來七聲箭劍相的脆響,陸大安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風一般衝進谷口。與谷口箭手擦肩而過時,見只有三人又出一輪紅翎,其他四人已急速向自己靠近,於是心中一鬆、腳下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來探陸大安鼻息,其餘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陸大安一把打掉來探鼻息的手,牛道:「老子只是吃了一刀,鳥事不妨!快解箭退了圍兵,也好接應佟仲萬全。」

陸大安說話間,三名箭手已經解開了幾道捆縛,抱著羽箭往谷口送箭助。探鼻息之人著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陸肩上所負。捆縛衣物才松,就聽嘩啦一聲響,數十箭鏃跌落在地。陸大安訝異轉頭去看,才覺得肩一陣劇痛,目光所及處是一枝紅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負的箭矢略高,剛剛向谷內奔跑時擦肩而過的紅翎竟是斷了許多箭矢、釘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內鋼刀阻擋,怕是還要斷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繼而一邊卸箭一邊問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陸大安在前襟處扯下布條,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只可惜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我將這傷裹了,也來幫襯。」

探鼻息人聞言即喜,臉上雖布疲憊卻也難掩對陸的欣賞之,咧嘴一笑,抱了捆箭轉身去了。陸大安正張牙舞爪的胡裹傷,忽聽得谷口傳來低聲一令:「空!」繼而數弓弦聲響,卻只有一枝箭矢破空飛去。

陸大安提刀向前,來在七名箭手側後,遠遠望見蒼髯老者已經退回圍陣中。谷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腳下都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後箭壺中全都空空。七人拉弓之勢齊整如一、絲毫不差,但每次卻只有兩人搭箭出,其餘五人只是空拽弓弦。

對面圍陣中的金人首領一直在篝火最右處,只看見衝陣的陸大安頗為臃腫,卻未看清他負著許多箭矢。如此三四輪弓弦響後,金人首領面,還了一箭之後便嘰裡咕嚕地發號施令。圍陣的金人約剩了二十,聞聽首領發令後全都舉著刀、吼叫著往谷口衝過來。宋人裝束的幾人卻被蒼髯老者約束,未曾擅動。谷口七名箭手見金人中計,飛也似的掛箭張弓,一輪倒六個金人,再一輪又是五個斃命。金人首領見勢不妙,聲俱厲的招呼手下回撤。谷口箭雨隨之索命,數息之後,除兩個見機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餘人均命喪黃泉。

金人首領見麾下死傷殆盡,不住怒氣沖天、血貫瞳仁,哇哇叫著揮舞手中刀便要上前拼命。蒼髯老者一直斜眼盯著他,神頗為不屑。此刻見他失了理智,也不上前,只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彈出。

焦木去勢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將頸後。金將悶哼一聲,軟軟倒地。蒼髯老者再無動作,只是眯眼盯著谷口的七個箭手;他身後的幾個宋人以老者馬首是瞻,也只是無聲無息的站著;僅剩的兩個中箭金人忿怒的盯著老者,卻並不敢有什麼行動;谷口的七名箭手此時已改蹲踞為立,箭矢搭在弦上,雙手略垂、箭鏃指地、留而不發。

時有朔風穿林,如鬼嗚咽,驚起鴉雀三五,啼叫分飛。谷前火光漸熄、遍地腥紅,只見死屍狼藉,箭羽林立。陸大安在七箭手旁側橫刀而立,幾前撲殺敵,卻覺得身前氣場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動一分一毫,遂棄了妄動的念頭,便是呼都小心許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盡的炭木噼啪爆了個星花,蒼髯老者聞聲而動,手中劍遞、腳尖一點,整個人利箭般向前突來。七名箭手中一紅面者張口大喝一聲「無景」,七個人便練地變為三踞四立、開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拋,如電疾出。六平箭矢化為兩個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前各處,一拋箭矢只畫了個極小的弧便急急下墜,遠途先至,直奔老者額前。

老者冷哼,將手中劍盡力前伸、劍尖輕顫,將離前最近的兩支箭矢打歪,繼而提臂過頂,將劍刃豎置於面前,身子如風拂柳條般左右飄忽不定。拋箭此時恰好飛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劍身之上,發出咚的一聲鈍響。其它四箭有兩支被歪飛的箭矢帶的失了準頭,另兩支準頭仍在的竟也被老者飄忽的身法差之毫釐地躲了過去,不停歇的飛進了密林之中。

雖是人員傷損,八門闕一,但紅面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單憑身法躲過兩箭,怔怔幾息間都沒有喊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戰之餘的箭手仍有此等餘力,停下身形傲立場中,使凌厲雙眼往谷口掃視。谷前空地上寂寂一片,只餘老者手中劍被拋箭擊中後如龍般的回聲。

回聲漸弱,老者飛身再起。紅面箭手沉聲連發「無生」、「放休三杜」、「雙傷」三令,其他箭手聞聽喝令入耳,便不停張弓放箭、身子也飛速轉為各種適合配合出箭的姿態,時而同踞,時而散立,時而密集於一,手中弓箭也是平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向空處,看去毫無作用,可對面擋箭的老者卻偏偏在數息間便往箭矢所致處撞過去,才再運劍或身法抵擋躲避。七箭手每放箭一輪,老者便要退後些許。三輪箭後,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面篝火前,與方出陣時相較,幾無寸進。但任箭手發矢如何妙,一輪七箭中卻似有兩支箭矢貫不能相連、生隙於纖毫為老者所用,將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頃,回頭低聲吩咐了幾句,一旁的幾個宋人便轟然應喏,四散開站在各堆篝火之側,間距甚闊。老者再出,卻未飛掠向前,而是與眾人一同步步前行。幾人如沿白紙扇骨行走般由寬處直往谷口這穿扇骨處行來,步伐雖不敢言絲毫不差,倒也甚是齊整。七箭手見狀,忙分了四人去與老者同進的宋人,其餘三張弓則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只兩輪箭後,進眾人的速度便參差起來,除老者突前外,還有兩個壯漢子與老者相距不遠,其他人等只顧揮刀撥打箭枝、幾無進展,反有其一已被遠遠死。七箭手將羽箭集在仍可穩步前行三者身上,其餘人眾只是偶爾發箭阻攔。

陸大安在側觀瞧,初時驚詫於七箭手妙及老者詭異身法,怕自己衝前幫忙不成,反添象。現下又見敵人過遠、無自己下手之處,只急的抓耳撓腮。待進者被七箭手箭矢的強弱立判,陸大安終尋到自己的去處,遂自谷口一側悄悄溜出,自剛衝陣進來的路線返回,殺奔墜在最後的幾人而去。

兩個壯漢子全神貫在前方來的箭矢上,並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陸大安。蒼髯老者雖引箭最多卻尚有餘力,見陸大安悄悄潛出,便出聲示警。陸大安聞聲哈哈一笑,一路鼠竄到離自己最近那人身邊,狠狠一刀劈下。那人聞破風之聲回身揮刀抵擋。兩刃相,金鐵鳴,俱開幾寸。陸大安毫不停滯,再次執刀劈下,那人卻一翻腕,將刀沿著陸大安的刀側向他肩肋抹過去。陸大安瞠目加力,招式不變,竟是拼卻一傷也要將那人斬落刀下。那人身子如靈蛇般閃避開陸大安刀光,正要趁陸不及回身之際把刀尖前送,卻被一支飛來的紅翎噗地一聲穿透脖頸,隨著一蓬血霧栽倒在地。

陸大安抹了一把濺在頭面上的血汙,揮刀再往另一個人處殺去。與那人手不幾合,便聽見不遠處蒼髯老者三長一短的幾聲清嘯,嘯聲剛落,墜在最後的那幾人已一起向陸大安這廂衝過來,近先遠後將他圍住,各使招數向他身上招呼。陸大安只是戰場廝殺,論招式武功,實不如武林中人,不一時便已左支右絀、破綻百出,手忙腳下臂上與後背各中了一刀,霎時險象環生。

老者清嘯發令之後,便提氣輕身,如最初進擊時一般向谷口飛掠。七箭手不敢大意,在紅面箭手發令下再組箭陣。雖是幾輪下來將老者退些許,但再不及援護陸大安,也讓兩名壯漢子搶前許多。箭手分箭將兩名漢子退,老者又再次近前。如是往復,遠處的陸大安已是身被十數創,眼見便有喪命之虞。

紅面箭手面沉靜、心下卻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陸大安、猛一咬牙喝道:「四立破遠,三踞獨景連珠!」

眾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水一般潑灑出去。圍著陸大安的幾人淬不及防,紛紛中箭倒地;兩名一直跟在蒼髯老者左右的壯漢子將箭撥開,穩步向前;中間老者飛掠突進,就在空中避開連珠羽箭,距谷口唯有咫尺之遙。

紅面箭手見勢不妙,也來不及發令,張弓便衝著老者前了一箭。其餘箭手會意,於是依樣施為。一息間,六支羽箭如一團尖刺般跟著紅面箭手的羽箭飛向老者。老者面一白,拼著些許內傷將體內真氣加速轉,整個人如鉛墜般倏地下落。七支羽箭盡數落空,在老者頭上嗖地劃過。老者單腳落地,輕點之下,身子已再次飛掠向前,劍氣縱橫,將谷口七人皆罩在劍光之中。

四個站立的箭手棄弓身上前,中短劍刺向老者。老者冷哼,將手中劍在身前畫了個大圓,箭手的四柄短劍俱刺在圓上,被劍上內力一一開。老者振臂,劍鋒如蛇信般急速吐,四名持劍箭手肩臂俱創,踉蹌而退。此時蹲踞三人有兩人發矢直取老者雙目,紅面箭手劍向老者猛刺,人劍一體,一往無前。此時距離已近,老者揮劍撥掉兩支羽箭,再不暇以劍擋劍,於是身體後傾,一腳將紅面箭手踢的飆血倒飛,自己卻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數步。

老者落腳尚未結實,蹲踞二人再次發箭襲來;揮手中劍打掉,卻險些被藏在箭後的另兩支連珠箭傷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開,卻又有三箭飛至。老者身法已盡,手中劍離身前尚遠,眼見就要被疾來之箭中。只聽叮叮連聲,兩個漢子恰恰趕到切近,揮劍各挑飛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濁氣,自不可能處折身向後猛倒,雖將頭臉避開最後一支羽箭,髮髻卻被一箭穿開,白髮於風中散落,披零肩背。此時箭矢又至,老者揮劍撥打,與兩名漢子一步步退去。

與谷口距離漸遠,老者再不需為兩名漢子撥箭,只需護住身前便可。正松下神,調養內息之時,卻聽身左側漢子一聲大叫,口吐鮮血。定睛一看,卻是血葫蘆般的陸大安悄無聲地自身後潛進,一刀將漢子刺了個透明窟窿。老者大怒,將陸大安斃於劍下,爭奈谷口羽箭轉盛,只得眼見著陸大安連滾帶爬溜走。

老者護著剩下的那名漢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後遠處,吩咐了漢子去尋追襲佟仲的人回來,便立而調息。陸大安拖著腿蹭回谷中,只見谷口血跡斑斑。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劍氣傷損無算,可用之箭,眼見將盡。

尚有戰力的四名箭手留了兩人在谷口警戒,其餘在谷中給同伴裹傷。留守箭手見血人一般的陸大安現身谷口,忙再分了一人將其攙扶入谷。轉過了頭幾棵大木,谷中全貌便盡收眼底。此谷方圓不過數丈,四壁高崖聳立,無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家絕地。谷中一側,躺著一個斷臂人,生死不知。被老者踢飛的紅面箭手在斷臂人旁倚壁半臥,人事不醒、氣若游絲;適才四名持劍攻蒼髯老者的箭手有兩人臂膀重傷,不能發矢。此時若有敵強攻,恐谷中人眾將一網而盡。

陸大安見谷中悽慘,心中又懸念佟仲安危,面上大是不樂。扶陸大安箭手與他心意一般,只是撕布為其裹傷,亦是默而無言。谷中一干,已經幾死守苦戰,人人帶傷、身心俱疲。如今皆認生機幾近於無,個個或臥或坐、閉目養神,只待最後廝殺一場,拼個與敵攜亡。

箭手將陸大安所受創口細心裹好,怎奈缺醫少藥,無法一一止血。好在陸身子強健,又習慣了受傷帶創,除卻疲累發冷,倒也不覺得太過難熬。正瞑目昏昏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傳入雙耳。他心中一驚,緊握刀柄便要跳起,可雙腿乏力,只能以刀撐地,緩緩起身。

腳步乍停,人聲已現:「谷外強敵增兵大至,遠望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餘人。佟仲只怕……只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準備準備追佟仲行走了吧」

陸大安聞言心裡一酸,搖晃著身子便向谷外行去。尚能殺敵的箭手也昂然持弓出谷,剩不能發矢的二人對視一眼,繼而一笑,便也出短劍跟隨。轉出谷口之路甚短,數息間便至。此時眾人心頭沉重,卻顯得這路程也長了起來。待大木消失,谷口豁然,卻未見報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只有一條鮮血死屍鋪就的道路從遠處密林中延伸而來,路的盡頭跪著那披頭散髮的蒼髯老者。老者面猙獰,喉嚨中嗬嗬有聲,捂著頸前的雙手指中鮮血四溢。

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三章平小路

老者身後不遠處背身立著一人,竹青幞頭繫帶飄飄,淺荼圓領長袍白滑勝雪,左手負於後,右手提一劍,劍尖下垂,血滴未盡,自有一副幽淵氣度。

未幾,老者氣絕,轟然倒地。眾箭手驀地發一聲彩,也不顧身上傷勢,呼喝著往背身那人處奔去。那人聞彩聲,微笑轉身道:「安某來遲一步,眾位兄弟可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陸大安雖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強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上前,於是瞪了一雙眼仔細觀瞧。只見那人一字濃眉、亮眸龍眼、山連額、鼻樑隆起、耳輪分明、紅齒白、申字臉型,一幅文士打扮卻隱隱透出些道骨出塵。眾箭手雖是狂喜之中,卻也只是奔至他身邊口稱公子、行禮,不敢與他若眾箭手之間一般、勾肩搭揹著呼號大笑。

白衣人回劍入鞘,團團回禮後愕然道:「怎麼不見其他人,只有你們六個?」

眾箭手聞言黯然,絕境逢生的喜消弭無蹤。白衣人抬眼一掃,喚那把守谷口的箭手:「郝摯,你來說。」

郝摯面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與陳丹、謝寶、白小六、高誦五人奉折將軍令出平道、過白龍江接應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石峽外不遠,見到暗記,於是一路尋至此。在前面密林中正撞見林隊正、谷山、李七、晏虎與金狗戰在一處,便趕了上來助戰。本來有我等相助,已退金狗。可金狗陣後突出一群武功高強的宋人,殺的兄弟們左支右絀。我等結巨木為陣,使將軍所授八門箭陣方堪堪抵住。兄弟們殺傷雖多,怎奈箭矢不敷,只得棄了巨木尋路退卻。」

說到此處,郝摯悲傷轉恨,一指地上老者屍身憤然道:「這老賊趁我等向後、箭陣有隙,衝突向前、一劍砍斷李七臂膀。林隊正股間首創,行走不利,於是捨命住老賊為我等斷後。退卻路上,晏虎泣訴,我才知與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幾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處小谷,被老賊率人趕上。李七昏厥,只剩我等七人能戰。幸有谷山機智,每每按敵變化將八門箭陣舍卻一門,加上夜已深,才擋住敵兵攻擊。眼見矢盡,谷外佟仲大哥詐稱將軍,騙走了圍兵半數;又得那位使刀的疤臉兄弟奮力送箭矢入谷、拼了命的攔敵廝殺,方使我等得見公子面目。可谷山被那老賊踢中心窩,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騙去的敵兵已返來且被公子殺盡,可他卻仍不見蹤影,不知是不是……」

陸大安在一旁聽郝摯言語,心中一時悲愴,緊接一陣自傲,待聽到最後含悲言佟仲,終忍不住高聲道:「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這位公子與我等無恙者四散尋找,也好儘速援救。若是……唉!沒有若是!定然是無事!」

白衣人見陸大安言語豪、整個人從血水裡撈出來一般尚且自稱無恙,心下暗暗欣賞,點頭抱拳道:「正該如此!仁兄對箭營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鴻代大哥謝過,後定有所報!尋佟仲之事,我一力擔之即可,仁兄傷勢不輕,此地亦不可久留,且隨眾回砦等候吧!郝摯,你帶眾兄弟先行,五後我去嶺下林邊尋你。」

安鴻言語平緩,也不見有何動作,便已飄然後掠,抬頭收禮時,人已在幾丈開外。白衣翻飛間,就在空中將身子一轉,穿入密林消失無蹤,只餘最後幾字的迴音在林間及眾人耳中回。倏忽間,眾人只覺眼前一物閃過。另一無傷的箭手陳丹張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開蓋清香撲鼻。陳丹略通藥理,一嗅便知此為療傷聖藥,遂急吼吼跑回谷中送與二重傷者服下。

陸大安久在軍中,見的多是結陣劈刺攢,卻從未見過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手,瞠目結舌中將對佟仲的擔心放下許多。在郝摯的引領下與眾箭手一一見禮、互通了名姓,又說起巨木陣藏林童屍身一事。眾箭手致謝再三,分出幾人與陸同去將林童葬了,這才回谷做了背架,負著谷山與李七回砦。至晚,斷臂的李七甦醒過來,雖是臉蒼白、疼痛難忍,但已可攙扶著行走。谷山服了傷藥後卻不見起,還是如傷後一般氣若游絲,毫無知覺。

眾人尋了一個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安頓好傷者,尚能活動的箭手四散開來去巡哨,陸大安也要跟去,卻被郝摯死死留住歇息。陸見箭手們紮營巡哨頗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勢,亦有獨得之妙,忍不住出言詳詢。郝摯念其送箭入谷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間路上問知了佟陸前事,心中再無疑慮,遂展顏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營雖在富平中為西軍軍中一營,可這幹人馬中除當吳經略自各營調撥外,卻多有江湖草莽,因此營事上江湖習氣重了些。當隨軍潰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隨將軍久了的,學了將軍功夫皮,才逃了命出來。我家將軍自少為折氏不納,一向離府州遊歷在外。雖是略有悽慘,卻也因此結了許多英雄,做出許多大事來。割牛城五箭退西賊時只有佟仲一人相隨;紅翎箭連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時本是匪首的陳丹、謝寶和李七拜服將軍,自願追隨左右;助韓五爺於幫源石中生擒反賊方臘時收降了谷山、高誦、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將軍破巨寇宋江、連珠箭死花榮時折服了老將軍麾下隊正林童;田力、魏慶乃吳經略於富平戰前調撥。算來,除田力、魏慶外我十人聚首於將軍處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誰知在此山僻喪身失命、生死兩隔!」

郝摯黯然一嘆,繼而仰首向天,微微側著臉只將一雙眼往火光暗影中藏。陸大安不知如何安,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樂。傷了臂膀的高誦和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靜靜的聽郝摯對陸講解。白小六隻十六七歲年紀,少年心又生就詼諧子,此時見場內氣氛轉悲,於是便打諢道:「你這郝摯,偏能賣他人!我等舊事被你講了個乾淨,陸大哥卻尚不知你這廝鳥來歷如何呢!」

郝摯聞言,抬手假扇火炭煙氣飛速拭了下臉頰,笑罵道:「你等這群潑漢,不是匪類,便是江湖。講給陸大哥聽,是抬舉你等哩!我只不過一個山中獵戶,在集市賣野味時恰巧遇見雲夫人。得夫人賞識,抬舉我做了個護院。將軍與韓五爺在京口慶功,夫人隨了將軍,我才有幸跟從將軍左右。說起來,是家奴般的人物,怎能和你等大俠客大英雄相提並論?」

陸大安聽郝摯提起雲夫人,又見到他臂上依然繫著的兩段黛絲絛,於是記起與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語。正踟躕著尋思要不要問問這雲夫人是何許人,火旁僵臥的谷山忽然呻了幾聲。圍火團座眾人急過去探視,輕聲喊了些句,卻只是不醒如舊。斷臂的李七本已昏沉沉睡去,被眾人輕喊驚得略醒了醒,討了些水喝又再次睡下。

兩番攪擾了些時候,郝摯要去尋巡哨的箭手換崗,耐不住陸大安的求肯,只得讓他也去換了個箭手回來歇息。陸大安得了差事,便把問雲夫人的事忘在腦後,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邊架不住疲累痠軟,一倒地便呼嚕大起、沉沉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過了荊棘遍地、怪石崢嶸的木門道,便到了岷江、白龍江匯的花石峽。岷江如怒龍般衝入峽中,拍岸擊石,翻騰咆哮,使人望之暈眩。幸有一窄窄木橋跨江而過,才免去眾人沿谷攀援之苦。陸大安一生懼水,緊緊抓著郝摯的衣角尚被唬的面無血。眾箭手也大都面驚懼之,唯有郝摯一切如常,背上負著谷山,仍有閒情為陸大安講解此木橋乃當年鄧艾父子領魏兵行平小路所造,故名鄧鄧橋云云。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壘關的正路,可眾箭手卻在堪堪能望見險崖壩棧道之時拐下了路,直直入一望無際的險山密林之中。林間放眼皆是合抱,樹木間藤蔓相,密林之闊,恍若澤海,白霧氣蒸,終年不散。郝摯為安全計,只在初入林中的幾樁木上留下暗記,再往內中便無一絲一毫。林中落葉布,厚度及膝,行走間痕跡全無,故箭手雖眾,唯做過獵戶的郝摯識途。入林不久,郝摯帶眾人尋得一塊大石。大石平滑如鏡,闊狹若江中一舟,其上煙火痕跡層層疊疊。眾箭手在林木間收得枯葉,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暫作歇息,郝摯自返去林邊暗記處接應早該趕上會合的安鴻。

安鴻英武灑然,陸大安一見之後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繫於彼身,故一刻不能相忘。這幾行路辛苦、步步驚心,將心的問題拋諸腦後。此時得閒,待一切安頓罷便著眾箭手詢問,始得知安鴻其人乃甘河劍俠,一身業藝著實不凡。因其生淡薄,故江湖聲名並不顯赫。當折翎帶眾人過甘河與安鴻偶遇,安鴻見眾人持弓攜箭、面目不善,以為狂匪行。故上前與折翎溺戰,約敗者避出甘河,意驅匪安靖家鄉。折翎見安鴻身法,一時技,也不說破,欣然應允。二人相較竟,拳腳、兵刃、內力均伯仲難分。折翎說與真相,安鴻赧然相敬,當夜二人痛飲達旦後結為異兄弟。富平敗時,金軍團團湧上,折翎不肯捨棄箭營所存四十餘眾,眼見皆是玉碎。安鴻得雲夫人報信、恰好趕到,仗劍與折翎一道前殺後擋,終護得十二人周全。折翎受創頗重,安鴻得雲夫人接應,將眾人帶至此人際罕至之砦,終得險。

眾箭手言語間對安鴻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陸大安心中卻是喜憂參半。喜者,竟能識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尋佟仲;憂者,安鴻逾期不歸、恐事有不諧,佟仲安危,深有可慮。聽眾箭手說到雲夫人時,本還想著詢問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可轉瞬又將其忘卻於心神不寧之間。

如此忐忑反側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鴻終於在郝摯陪伴下到來,身邊卻不見佟仲身影。陸大安一個箭步竄到安鴻身前,抓住他雙臂急切道:「佟仲呢?怎地未與你同來?」

安鴻眼中血絲布,顯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汙點點,只是神情依舊灑然。他知陸大安心焦,也不掙,只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東北,見到佟仲羽箭殺之敵。循著腳印追去不遠,卻在一條小溪旁斷了痕跡。我以小溪為心,尋遍方圓三十里地面,並無佟仲身影。後又在溪水淺處發現河底石頭翻動,推斷佟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隨著往下游尋,發現溪匯入岷江。沿著岷江夾岸尋了五十里,卻再無蹤跡了。」

隨著安鴻所述入耳,陸大安雙手不覺漸漸用力,待聽到岷江夾岸再無蹤跡,心中一痛,手一下子鬆了。頹然坐倒。待不再恍惚,才發現適才安鴻臂膀猶如鐵鑄,自己的手指手掌發力過猛,竟隱隱有些發痛。正覺得心中如麻、不知如何處時,耳聽得郝摯與安鴻說話,言中有一句「谷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著回報將軍」,忽地猛醒自己與佟仲所歷之事尚未稟與人知曉。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只能由自己傳語折翎,不然會誤了佟仲大事。忙跳起身道:「我卻記起,佟仲也查知了件事要報與折將軍知道的。」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態驚惶,言語鄭重,於是又補了句:「潑天禍事,只能說與折將軍一人,且要快些。」

郝摯等箭手聞言,齊齊往安鴻看去。安鴻點頭道:「既如此事不宜遲,郝摯帶路前行,回砦將事情稟了大哥再作計較。」

眾箭手轟然應諾,熄了營火便結束上路。隨著前行,山勢越發陡峭;青苔聚水,滑難行;霧氣漸濃,連呼也愈發困難。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無一個,只得啃些乾糧打發。唯有谷山在安鴻以內力通夜救治後,漸漸醒轉恢復是為一喜。

又行一宿一夜、攀艱越險後,終於在泥濘中現出一條石板小路。行之未久,一道極其簡陋的木製籬笆突兀的映入眼簾。四旗數面與其上,卻無一人守把。再沿路登攀許久,依險峻山勢建立的一道長約二百尺的高厚砦牆屹立山中。砦牆以石為基、以木為壘,高約兩丈,垛口、角樓、正樓、閘樓一應俱無。牆體上只簡簡單單起了十數個睥睨,牆下依著山勢引來溪水一作為護城。其寬逾丈,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牆的兩個盡頭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如雲,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之巔約為砦牆兩三倍高度,四壁平滑如鏡、突出於砦牆之前,恰似一天然敵臺。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滑,眾人皆需抓扶路旁樹木藤蔓方能站穩身形,唯安鴻輕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陸大安初至,正震驚於此天地與人工共同造就的萬夫莫開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聽得砦牆上一人喊道:「安公子與箭營眾弟兄回來了,快開砦門!」

吱呀呀門分左右,緊接著從門裡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兩岸充作橋樑。眾人熙攘緣梯過溪,牆上喊話人見有兩傷者,急帶人搶下牆來接住,吩咐尋醫藥治療。安鴻上前深施一禮道:「有勞王砦主守候。郝摯與這位陸大安兄弟有重要消息需見我大哥等人,請砦主與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餘歲年紀,圓圓一張喜面天生含笑,聞言雖努力正卻依然笑容可掬:「這怎麼行?報與折將軍知的便是軍情,我是何等腌臢人,實不配與聞!」

安鴻微笑再行禮道:「王砦主說的是哪裡話?我等困厄來投,蒙砦主恩義收留,心中實在。大哥再三與我等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為尊首肯。今消息恐是體大,正是要請砦主同去商議的,還請萬勿推。」

王砦主聞言甚喜,一雙笑眼更是眯成彎彎一:「折將軍真如此說?那可真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與安鴻客氣幾句,便把臂而行。

陸大安與眾箭手在後跟隨,左顧右盼細細打量整個山砦。此砦皆依山所建,層層疊疊恰如梯田。由於山勢陡峭,每一層只得方圓十餘丈平坦地方。居住房舍俱是以木為料,伐過的木樁也不削平,就那樣參差立在各處。砦中行進主路就穿在木樁群中,經年所伐木樁,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攔在行走人面前,也無人管它。

兜兜轉轉,直上了層臺二十有餘,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場間只有一座磚石建築,建築大門上方掛著塊牌匾,上書「議事廳」三個篆字。此廳雖比砦中其他屋舍略略雄偉,卻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戶人家的中堂開闊。場左立著三旗杆,三面大旗分別繡著「摩天嶺」、「諸葛砦」、「孟」;場右是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歲月斑駁,無甚奇特。回首一望,砦牆及最下幾層房舍已隱在雲霧中,漸不可窺,最近的一層就像被踩在腳下,需探頭出去才能看見。

安鴻與王砦主同進了議事廳去,留眾人在外等候。陸大安隨小種相公征戰,克西賊砦子無算,卻從未見過如此險峻的砦子。正探頭向下看的有些眩暈,身旁的白小六抬手肘撞了他一下,嚇得他跳步向後一竄,惹得白小六點指悄聲笑他:「廝殺漢怎地又懼水又懼高的?哎,陸大哥,我說與你知。那邊大石上有神蹟,用水淋透便顯「鄧艾過此」四個大字。你可知鄧艾是誰?」

陸大安吃他一幢,驚得險不見了一魂三魄。此刻聞白小六發問,瞪他一眼道:「我是漢,斗大字識不得三五,誰知那鄧艾是什麼鳥人?修橋也是他,留字也是他,好不惱人!」

白小六見陸大安樣子,知他有些惱了,也不在意,只是推推搡搡的與他取樂。陸大安離臺階遠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開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來的鬱結,遂也笑面還以老拳。眾箭手同圍攏過來湊趣,嘻嘻哈哈,好不熱鬧。陸大安近些年曆盡喪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飛回小種相公身旁,一時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前。

嬉鬧數番,聽得議事廳處腳步聲響,從屋中快步行出一個三十歲許人來。那人一張古銅的國字臉,頜寬口闊,鳳眼蠶眉,相貌並不俊俏,卻帶著七分肅殺莊重,不怒自威。身挑九尺有餘,披著件寬口蜀錦大氅,也遮不住蜂虎背中的一團英雄氣概。

場中眾箭手一見此人,紛紛整束下拜,口稱將軍。陸大安心道此英偉漢必是折翎,不由的在心中喝了聲彩,便也跟著眾箭手拜下去。折翎躍前一步雙手將陸攙住扶穩,雙目聚神注視陸眼眸、凝聲道:「二弟已說與我知!陸壯士與佟仲千里同行,多有照拂,後又獨闖死地,救我一眾兄弟,此恩此誼,折翎銘五內!請陸壯士安穩,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罷,一揖當先,接著袍便拜。眾箭手也一同轉向陸大安,心中既念陸大安救助之義,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誠,遂肅顏隨拜。陸大安未曾想有此一幕,愕然呆立,腦中只是不停重複一句話:「折將軍竟待我如此!」旋而才記起當不起如此大禮,手忙腳的跪下,額頭觸地、砰砰有聲,竟是對著折翎磕起頭來。多的敬仰,心中的言語都堵在喉嚨處,什麼也說不出,只是不停吶吶:「使不得!這如何使得!」

折翎見陸大安如此,緊上前將他扶住,略運內力將他攙起。陸大安只覺得一股勁力柔和綿軟自臂上傳至,身子輕飄飄如在水中浮起。抬眼見折翎含笑相視,眸中情清澈真摯,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條命送與折翎,也是心甘情願。白小六見一向豪的陸大安一張臉憋得通紅,眼中隱泛淚光,不由笑道:「陸大哥前幾談起我家將軍,不是說恨未謀英雄之面?如今見了,卻只是紅著臉哭泣,莫非陸大哥心中的與英雄見面,就是這般小娘皮也似麼?」

不待陸大安羞惱,折翎早已聞言回頭,狠狠瞪白小六道:「你這潑才!陸壯士是我等恩人,你卻只知口舌胡混,是否討打?我前在山中了頭虎,上次允你一張虎皮,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尋去,回頭再與你算賬!」

白小六聞言,做了個鬼臉雀躍而去。郝摯在一旁拱手喜道:「將軍可虎了?一別半月,將軍定是傷勢大好?」

折翎環望,見眾箭手皆關切看來,遂展顏頷首道:「昨開弓,已無大礙,有勞眾兄弟掛懷!谷山與李七傷勢如何?林童與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命?」

眾箭手聞言,面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間將谷山二人傷勢大概說了。折翎細細詢問,確定命無礙才長舒口氣,就喊大家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摯卻往他身後一使眼道:「谷山等探得消息頗為緊急,陸兄弟亦有佟仲探來的大事,不好讓風大人久等。我先隨大人去議事廳勾當,然後再去探二兄弟傷勢不遲。」

折翎眉宇顯出絲厭惡,眉峰豎起似不顧而去,忽又嘆氣道:「所言極是!雲兒也是這般對我說。雖說此文人一貫與我等通情禮且未酸傲之相,但畢竟久在張樞密身側為官,多見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軍,比不得江湖中快意自在。也罷,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與我進議事廳通報消息,餘者先散去歇息吧!陳丹,去張羅桌酒席,議事畢,你我兄弟同與陸壯士吃酒,共謀一醉!」

折翎言罷,對著陸大安做了個請的手勢,接著便把住他手臂,與其協肩並行。陸大安哪裡肯如此,只是漲紅著臉搖頭擺手不允,堅執下屬禮、與郝摯行在折翎身後。折翎見陸著實惶恐尊敬,已然知曉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陸大安肩膀,稱了句「好兄弟」,轉身往廳裡行去。

折翎一拍一讚之下,陸大安心澎湃,隨在折翎身後,連膛都得比平鼓了三分,走路姿勢也頗不自然。廳前簷下,立著王砦主與一文士,被陸的走姿逗得忍俊不。那文士年約四旬,眼神明動、面玉朱,頰上三綹殊勝髯垂在頸前,著一白細襴衫負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適才二人本是隨折翎出廳接,但趕不上折翎腳步,到得廳前恰逢折翎一眾跪拜,不好上前,遂在簷下等候。此時見折翎近前,文士未語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將軍又得一猛士相隨!」

折翎站定,還禮後回顧陸大安道:「多謝風大人!陸兄弟於前幾單人衝圍陣闖絕谷,救得我一眾兄弟萬全,乃我等恩公。得其不棄,是折翎之幸,敢不以手足待之!」

文士聞言,上下打量陸大安一番,肅顏緩揖道:「壯士義行,風慎敬仰!」

陸大安還在雲霧裡,神恍惚,亦不知風慎是何許人也,見其緩揖,只是點點頭傻笑幾聲。折翎見他豪不偽,也跟著哈哈大笑,笑意裡倒多是喜。一旁的郝摯心裡卻是一驚,把眼盯住了風慎暗暗思量:「文武殊途,狄武襄當年尚鬱鬱而終。陸大安不知禮,怕是連累我家將軍。我且盯緊些,若是這風慎面稍有不虞,晚些要提醒將軍做個補救才好。莫要重蹈了剿宋江時折二將軍受辱於張叔夜的覆轍。」

風慎見陸大安情狀,略略一怔,繼而亦捧腹道:「好一條豪漢子!」笑了一通,便與折翎、王砦主作禮入廳去了。陸大安萬事不知,只跟著傻笑。郝摯見風慎不似作偽,長出口氣給了陸大安一肘,抓著他同跟進廳中。

陸大安吃郝摯一肘打醒,忙斂容入廳。廳中王砦主不肯坐主位,正與折、風二人謙讓。陸大安得空四處打量,只見廳中設施似繁實簡,一團尚武神。大門直向前留了闊道,東西兩廂地上散放著許多石鎖、石擔、兵器架子。三面壁上掛的皆是刀劍,唯正北主位後掛著三幅錦繡,正中是斗大個「孟」字,左右分別為「昭遠」、「言韜」。錦繡前是個三階石臺,臺上尊位擺著一張虎皮椅,臺下左右兩側設了十數個座位,矮几茶臺皆無。左右上下首兩張椅子皆空,左二的椅子上坐了安鴻,右二的椅子上坐了一個絕女子。那女子正值桃李年華,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明眸杏目、宜喜宜嗔,乍著眼看去只活潑可親,再細瞧卻又莊麗無儔。女子身著了一件月白褙子,衣襟敞開,出抹及頸下三寸許,雙手疊,搭在上黃中,神情不屬,若有所思。

女子身後,有兩名狀似女婢者侍立。其一金髮碧眼、高鼻深目、豐間似束了一截黑絨裹著的硬板,將蠻箍的緊緊,更顯一對球鼓。該女所穿所戴亦並非中土服飾,前襟竟連脯也了半個在外,比端坐女子衣著更為大膽。另一女小巧靈秀、清麗可人,雖是做尋常婢女裝扮,卻挽了披在肩臂,別有番風味在其中。

陸大安雖是不,卻也驚詫於那外域女子的穿著,一臉古怪地將眼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外域女子見了也不躲避,反倒將身正對了陸,故意將得更高。郝摯在一旁又是一肘,悄聲道:「克里斯蒂娜是雲夫人身邊琴師,最得夫人心思。小心她請夫人收拾你這廝鳥,快收了你的賊眼。」

陸大安久在小種相公身邊,並非不知尊卑禮數,只是生平第一次見如此古怪女子,這才失了分寸。郝摯所言未完,便已醒過悶來,趕忙叉手入定,只是心中暗暗尋思:「這女子是何處人?相貌穿著古怪不說,便連名字也如此冗長奇特!」

克里斯蒂娜見他行止,忍不住噗哧一聲嬌笑,惹廳內眾人目光相聚。恰好此時折翎按了王砦主在尊位,又將風慎讓在右首上座,正退回左手準備坐在絕女子身邊。見克里斯蒂娜望陸大安而笑,便對絕女子柔聲道:「雲兒,這位兄弟就是適才二弟所說的陸大安。」

女子聞言微訝,手遮櫻、目光中盡是敬佩。緩緩起身斂衽,竟是行了個平措大禮道:「出砦兄弟俱是久隨將軍者,若有閃失,無異於將軍斷卻手足。多謝陸先生救護眾家兄弟、免我將軍心痛如割!請受巧雲一拜!」

巧雲聲音柔美婉轉,帶著幾分慵懶卻又有繞樑之清亮;語氣誠摯真切,似是能直抵聽者心頭。陸大安急側了身子還施一禮,口中「不敢」連聲,心中愧不已卻無言答對。一旁隨拜的克里斯蒂娜見他窘態,忍不住又是一聲輕笑。那清秀婢女卻像是俱他面上刀疤醜陋,只低頭行禮,並不敢看他。

折翎見陸大安難過,遂以眼示意郝摯安頓他坐下。待陸大安在最下首微斜了些凳子橫坐,郝摯便踏步廳中肅立拱手揚聲道:「繳令!」

此言一出,廳內霎時肅穆。陸大安心道:「繳令怎可有女眷在場?」偷眼掃去,見廳內眾人俱不以為忤,便也做了鋸嘴葫蘆。郝摯心知自家將軍從來都是與雲夫人一道聽報參詳,但今次多了王、風二人,不知將軍何種心思,故喊出繳令二字後便收了口,只是低頭等待。

折翎坐在下首,雙手按膝、背筆直、目不他顧道:「報來!」

郝摯見折翎一切如舊,不與王砦主示意也便罷了,連坐在對面的風慎也不加理會,心中只覺不好,有心提醒卻又無可奈何。不過此時也來不及細忖,緊將出砦接應、大戰密林及佟陸安救援之事簡略敘了,然後便頓了一頓,不知下面的話要如何來講。

廳內諸人皆凝神細聽郝摯所言,巧雲身後的克里斯蒂娜似是聽得緊張,呼間被些許津唾嗆到,側了臉捂嘴咳嗽。聲音一出,廳中人竟反應各異。王砦主、陸大安和清秀婢女置若罔聞,巧雲眼中光彩略變,風慎臉上掛著玩味笑意看著巧雲,折翎、安鴻只略略蹙了蹙眉。廳中站定的郝摯面一凝,抱著拳的指節略略發白,將頭垂得更低藏在拳後:「谷山一行,出花溪峽後便四散探聽。晏虎在成州、田力在洮州見到我西軍潰兵無數,只顧搶掠百姓,官府軍鎮只能勉力維持局面,卻無力收攏。林隊正在階州東北夜入金狗大營,於中軍帳中窺得完顏宗輔將令,偵知金狗集西北全力攻神岔口、大散關,意圖入蜀。谷山……」

郝摯語略遲疑,繼而含將抱拳雙手舉過頭頂道:「將軍恕罪!谷山在麟州遁入麟州城,於知州府衙中尋見了折四將軍可同公。老將軍已被府州來人軟,行動不得自由。老將軍言稱府州折可求以麟、府、豐三州降金狗約有年餘,已助金狗勸降州縣十數,只是消息尚未曾大……」

郝摯言語未盡,折翎已霍地站起,戟指喝道:「你說什麼?此言當真?」

郝摯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託舉過頂道:「此乃谷山帶回老將軍手書,事當不假。此次花溪峽與金狗大戰,內中竟有頗多宋人,武藝高超。谷山、李七為此輩所傷,林隊正為救護我等更是命喪黃泉。屬下愚鈍,倒有一思。此砦所處凡七百餘里,山高嶺絕、道路險惡,即使本地人亦少知。花石峽口人跡罕至,若無知地理者指點,怎會敵蹤頻現?若非府州降金,怎會在金狗隊中有恁多宋人?」

折翎聞言暴怒,大喝聲「住口」,將手連袖向下一拂,方才所坐木椅竟被勁風砸碎,木條木屑隨風舞。氣翻滾,波及四周,一旁就坐的巧雲駭的花容失,以袖遮面。克里斯蒂娜和清秀婢女不約而同轉過椅後,將自己身子遮在巧雲身前。木屑襲來,打得二女吃痛,清秀婢女只是擰秀眉忍耐,克里斯蒂娜卻嬌呼連聲,木屑飛淨後還回頭狠狠剜了折翎一眼。

與聞此信,虎皮椅上的王砦主身子前傾,一雙眼滴溜溜轉,努力做出嚴肅之態,卻無奈生就笑面,看上去頗為滑稽。上首的風慎依舊正襟危坐、眯眼捻鬚、若有所思。安鴻將手在身前比了幾個招式,忽擺手道:「不對,那些宋人無一使大開大壑的西北拳路。那蒼髯老者雖用的是華山劍法,劍勢卻是輕靈飄逸、舒展大方,毫無華山險峻之意,倒是與青城道門有些暗合。只可惜當時我救人心切,使快劍將他殺了,不然慢慢迫些個,他定會使出本門招式。」

折翎正開口詢問當時情形,忽聽得巧雲一聲唏噓,於是忙轉頭去看。原來巧雲被一塊木屑擊中了手腕,經克里斯蒂娜一呼痛,臉上神也略有慼慼。折翎見狀,搶前兩步執手問道:「都是我不好,可很痛麼?」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巧雲頰生飛霞,輕拍折翎手背,望著他搖頭道:「不妨事的,先議大事才是正經。」待折翎會意,面帶不捨退開後,又對身側二女道:「娜娜、曉月,我沒事,你們先退在一旁。」

陸大安側坐在門邊聽郝摯繳令、折翎暴怒、安鴻辯駁,心中荒村事將懷憋得發,無奈三人言語相接,竟無話處。此時折翎關切巧雲,廳中寂靜,於是霍地站起,抱拳對摺翎道:「折將軍,郝摯所言我能為證!」言畢,見折翎對自己頷首示意,剛要將荒村中佟仲所說一一道來,卻聽得遠遠傳來銅鑼聲響。短短几息間,已是由遠及近層層疊疊響成一片。

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四章明教門徒

王砦主聞鑼聲響,遲緩著站起、面不可思議道:「傳訊鑼?有敵……敵攻砦??」

折翎乍聞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時見王砦主這等疑惑模樣,中更是煩悶,暗暗尋思:「這砦主做的也太不經事!敵襲示警乃砦子安危頭等要務,怎好這般猶疑?」心中雖動,面上卻未變顏,將手向外一招,揚聲呼道:「魏慶!」

陸大安聽折翎呼喚,不由愕然。自見折翎起,至隨郝摯入廳參見,並未發覺有旁人在側。此時諸人皆就坐廳中,不知將軍揚手所招之人身在何處?遂轉回頭四處打量。

此時頭正好,光自門窗入,照的地面青磚斑斑駁駁。一灰衣瘦漢子自牆角暗處應聲轉出,也不言語,只是將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翎吩咐。廳中諸人全似見慣不怪,除陸大安外無一驚詫。

王砦主滴溜溜轉了轉眼球,忽如吃了顆定心丸般退回坐穩道:「諸位受驚了!折將軍也請安坐!實不相瞞,這諸葛砦山高路遠、無徑可循。自家父離世在下接任砦主以來凡二十載,從未遇襲。偶有獵戶誤闖,也只是驅走便了,這傳訊鑼還從未響過,故而錯愕。想來這定是砦中哪家後生剛剛輪值,不懂規矩,見了山間獵戶便大驚小怪。」左顧右盼、呵呵乾笑了幾聲又道:「此砦險峻無匹,縱真有十萬大軍來攻,有我砦中眾家弟兄守砦,怕也只落個無功而返。折將軍,讓魏兄弟回去歇息吧!呵呵……哈哈……」

折翎聽王砦主如此說,也不猶豫,頷首道:「魏慶,廳外候著吧!」

魏慶行禮,轉身便走。折翎將眼看了看安鴻,微微一笑。安鴻似不經意般轉頭對了門口,雙翕動,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慶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廳去。

此時外間鑼聲漸稀,復歸於無。主坪距砦牆甚遠,也聞不得有什麼嘈雜。自適才響鑼起,風慎便玩味的看著巧雲那邊,待得魏慶離去,即悠然一笑道:「王砦主天縱英武、馭下有方;折將軍久在江湖,麾下能人異士頗多。二位聚於此,合力之下,砦柵必然穩若泰山。若只是山間獵戶,何必放在心上!對了,適才這位陸壯士還有消息要對摺將軍呈報哩!」

王砦主聞風慎言大喜,一張笑面中那眉眼都擰在了一處,連稱不敢當。折翎只是淡淡一笑,對著風王二人抱拳一禮,便回身示意陸大安將消息道來。

陸大安終於得敘話機會,於是將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見聞、妖女魅惑、佟仲猜疑、黃絹銅印一一道來。他知自己,生怕有什麼錯漏,便將每一處都講的極細,連自己的來歷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紅紗妖女的樣貌身段都未放過。聲若洪鐘的一番話足講了小半個時辰,只說的唾沫橫飛,也不顧廳中聽者為何。

折翎聽到佟仲親眼見過黃絹銅印,顏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實,家母、佟父及府州眾忠義摯友命恐早已不保,一顆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陸大安續言至絹中寫因折可求籌糧勸降、功勞頗大,立其為中原偽主之時,中轉作怒火升騰。幾口呵斥,因陸大安乃新歸之人而強止;發勁力舒緩,又恐如方才般傷及身邊巧雲。想到巧雲時,恰巧陸大安敘到荒村妖女問及佟仲臂上絲絛,進而言使二人傳語於雲夫人,思及入砦後巧雲種種古怪,強抑的疑竇又起。數害攻心,再難安穩,只覺得中一股熱衝突,於喉口處即將湧。強提口氣勉力下,卻終於難耐一口濁氣牽動肺腑間戰時舊創,舌微甜、搖晃著跌坐在石質階臺之上。

廳中諸人見折翎嘔血坐倒,俱忙忙上前攙扶探視,唯有郝摯猛然站起、面容扭曲,卻再未挪動一步。折翎覺神志恍惚,遂再提內力迫著自己回覆清明,又嘔出口血後覺得煩悶大減,只剩了經脈受損後的刺痛。環視身前,風慎、安鴻眼中俱是關切,曉月神無比焦急,克里斯蒂娜面上惶急、可眸中一絲心切也無,只是冷冷看著。巧雲緊緊挽著折翎臂膀,面蒼白、素手汗,一副身軀微微顫抖。折翎見她櫻緊抿、眼中又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鍊鋼成繞指柔,微微一嘆撫在她手,閉目不語。陸大安在後恐折翎暈厥,用己身做墊將他抱得緊緊。王砦主猶在一旁高呼來人傳醫不止。

王砦主見一番呼喝無人答應,自衝出去尋人,廳中一時安靜下來。郝摯在原地有頃,忽瞠目揚聲道:「將軍,屬下尚有一事未稟!」

折翎借力緩緩坐起,又讓安鴻扶了另一條臂膀起身,啞聲道:「講!」

安鴻見郝摯模樣,料想此事幹系非小,恐折翎聽了再度嘔血難安。正開口止之時,只聽郝摯含悲帶怒道:「我等隨將軍、夫人久,但有吩咐囑託,向來俯首唯命,不敢有絲毫怠慢。田力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惶恐,故出谷不久便因絲絛礙事,將其扯去。探聽消息時,晏虎與他同行,路遇陸兄弟所言之妖女,點住晏虎,卻以法取了田力命。適才聽了陸兄弟所言,屬下敢問將軍、夫人:這絲絛究竟何物?出砦時夫人切切叮囑不可摘下,可是早知那妖女害命麼?若是如此,夫人與那妖女……」

安鴻大喝聲住口,將郝摯話語打斷。先深深看了巧雲,繼而將眼光轉向折翎,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將一旁的風慎瞟了一眼。折翎卻只是定定看了看安鴻,又將頭轉向巧雲,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鬢角。巧雲聽了郝摯的話,眼神散、一張俏臉遍書絕望,身子由抖變僵,似是斷了一切生機。待折翎手至,幾滴清淚再難隱忍,噬將臉面躲在折翎身後,緊緊挽住折翎再也不動。

風慎見安鴻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繼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或許有或許無的塵土,一手負於後,一手捻鬚悠然道:「風某本汴梁一書吏,逢靖康之禍與家小分散,逃難在外。偶得張樞密青眼,選在左右參謀。本以為張樞密大才,驅數十萬健卒與賊戰,定能掃滅胡虜,還都汴梁。富平陣前,眼見萬軍戎馬,方知自己書生意氣,不值一哂。箭營神,西軍死戰,歷歷在目。心成平時,使文人教化;當世,唯武人堪為大宋肱骨。遂棄文武相絕之念,於軍中追隨至此,為將軍補闕漏策萬全,劃謀略於一得。今將軍家事,風某本不應與聞,奈何郝壯士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罷,也罷!我大宋有折將軍神箭營如此英雄,又有陸壯士這般豪傑,何愁前難雪、金狗不滅!我雖不得願,此心亦安矣!此砦絕地,風某手無縛之力,翅難飛。我自去房中飲酒,安公子且容我醉後再來相尋吧!」

風慎言罷,負手便往廳外而行,長衫大袖,飄灑自如。折、安未想此文士竟有偌大抱負,皆聽得痴愣。思及其入砦來事,並無半絲文人輕武氣,原來為此,一時多有懷。郝摯聽了亦覺自己雖心傷弟兄命喪,卻忒也莽撞,怒氣稍減略愧疚。娜、曉二女只是將神放在無言無語的巧雲身上,並無他。那陸大安卻是隻聽懂什麼箭營神、西軍死戰、將軍英雄、壯士豪傑,唯唯點頭不已。

折安對視,安鴻眼光熱烈、重重頷首。折翎與他心意相通,提氣啞聲道:「先生且慢飲酒,晚些時候我安排了一席給陸兄弟接風,我讓二弟去請先生共醉。後兵事尚要向先生請益,還請先生不吝教我。」

風慎已行至門邊,聞言站住,轉身一揖到地,喜動顏道:「將軍終不再稱我為大人!今後但有所命,必當盡心竭力,甘效犬馬!」揖罷朗聲大笑出門而去,漸行漸遠。

風慎離去,廳中氣氛復萌故態,頗為尷尬。半響,安鴻拱手道:「大哥,鑼響時我傳音與魏慶,囑他去砦牆處哨探,卻這許久未見回報。你適才牽動舊創,且讓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會安排,大哥不必理會,安心將養。」言畢,將手招了陸郝便行。

陸大安囑聲「將軍保重」,施禮隨行,郝摯卻踟躕著不走。折翎翻身將巧雲摟在懷中,沉聲道:「郝摯,代我好好招待陸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會給你一個代。」郝摯聞聽,面複雜地深施一禮,緩緩退去。

巧雲被折翎一摟,似終於得了依靠,整個人軟軟的倒在他的身上。可聽了折翎對郝摯的言語,心中又是一慟,退開獨立,爭奈折翎雙臂環的緊,分毫掙扎不得。巧雲嬌小,把臉頰耳朵恰好貼在偉岸身材的折翎口。聽著心之人有力的心跳,嗅著他身上獨特的氣息,巧雲不有些醉,恍惚間似重回了京口終定情的那夜。心中思及自己所處所為,恐與折翎再難復歸從前,花容慘淡、泣下沾襟。

折翎前被巧雲淚水打了一小片,可他卻如同不知不覺般只是緊擁著懷中玲瓏玉人。他雙眼微闔、面上雖是不悲不喜,然則心中卻如同倒海一般反覆細忖:「今郝陸所說妖女絲絛之事,事涉我箭營兄弟命,必要查問個水落石出,不然愧對自家弟兄!今雲兒聞之顏數變、神態驚惶如斯,定是難干係。可細觀她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難以言講,否則她必不瞞我,強也是無益。這卻如何是好?」

思之良久,依舊兩難。懷中巧雲終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雙眼抬上來看。眸清眼明卻含悲帶淚,粉面桃腮只氣苦無言,真真我見猶憐。折翎俯首輕輕為其撫面拭淚,心中長嘆:「罷罷罷!自我昏被雲兒、二弟救入這砦中,所經所歷,哪處不都透著古怪?這許多都可忍住不問,何苦以這事迫雲兒難做!今事雖是體大,可一來雲兒系絲絛是為保眾弟兄命,二來雲兒一向知輕重明事理,給她些時,她定會講明與我知。且先解了她愁苦去,也好讓她能按下心來。」

心中有了定念,面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沉重傷懷終難自已,只得強翹嘴角對巧雲言道:「今尚未喝你調的酸漿汁哩!良人素手調羹,情境美、未飲已先醉!沒來這砦子前,我從未想過普普通通的果兒一經雲兒手便能調出如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為它取得這個掛金燈的渾名!」

巧雲初止慼慼、心中猶自惴惴,但聞掛金燈三字卻仍面頰紅透、俏眼含羞。悄轉頭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里斯蒂娜,粉拳輕敲下悄聲道:「傷還未好又來說這些頑笑話!此處乃議事廳,娜娜又尚在一旁,讓她聽了去多羞人!我先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後再調與你喝。掛金燈的事,傷勢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顏道:「全都依你!」

巧雲回笑不語,挽扶著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張臉開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便斂去,側頭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曉月在一旁聽著將軍與自家小姐頑笑,想起二人掛金燈時做的事,不由面紅心跳。心下以為二人未因適才廳中事生芥蒂,正在喜,可轉瞬便瞥見小姐斂笑,遂再復怏怏。咬了咬角,拽醒不知神遊何處的克里斯蒂娜,緊跟巧雲身後出了議事廳。

四人轉出門口不遠,恰逢王砦主帶著砦中那位人獸共用的大夫匆匆趕來,見折翎行走無恙,長吁了口氣將大夫揮走,又待了幾句砦柵安好的說話便往議事廳行去。錯未遠,一名砦丁氣吁吁跑上坪來大聲叫嚷道:「砦主,砦主!砍翻的那幾個帶著狐尾的鬼蠻子是不是和以前闖砦的獵戶一樣,搭到後崖扔了?」

折翎聞聽砦丁報訊,腳步一滯,立在當場。曉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上,險些坐倒,被克里斯蒂娜一把扶住。克里斯蒂娜嘰裡咕嚕說了幾句蠻語,進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聞砦丁言大怒,飛奔而至一腳踹在當,大罵道:「混賬東西,豬油蒙心了!獵戶不都是被好言好語的驅走了麼?你老孃教你把染了疫的死豬死羊叫做獵戶?再胡聒噪,看我不將你祭了軍法!死了的鬼蠻子在哪裡?帶我去看!」言畢,笑著給折翎巧雲拱了拱手便一腳腳將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復行苦笑道:「金狗遠攔真是無孔不入!此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竟能偵至此處!看來金狗既得隴復望蜀矣!」

巧雲聞言,知折翎心繫戰局,遂柔聲勸解:「定是大散關正路守把的緊,金人吃了大虧、急切不得過,方別出機杼四處哨探的。」

折翎頷首,行幾步怒哼一聲道:「將誤入獵戶殺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淪落至與此等匪類共處!」

巧雲將頭垂的低低,噤聲無言。折翎話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緩行至中坪間一排屋處,克里斯蒂娜告辭自回住所,巧雲與曉月同扶折翎入了正房屋中尾坐定。

巧雲將晨起採來的酸漿果兒依舊法搗碎,就著火盆了溫熱飲子送與折翎。折翎試試不燙,一飲而盡、將杯遞與曉月道:「母親說爹爹生前,最看不慣那些文官不耐吃酒,卻總些什麼酸甜飲子。如今我這傷綿不去,竟是養成這文官習,爹爹若見我今時做派,定要罵的!」

巧雲聞折翎說起未曾謀面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為折氏降金氣悶不已,怕他氣傷肺,便坐在他身邊以手輕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門數代英烈,為大宋闢守西疆,與國同休戚,忠勇天可鑑。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動,怎能年餘間茫然不知?富平戰距此時不過九月,戰時郎君見了張樞密,又隨在吳經略麾下。聽郎君言講,兩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時折家已叛,兩位大人又豈能容郎君在側?」

折翎蹙眉思索,繼而頷首,俄頃又搖手道:「可陸大安所說黃絹銅印兼四叔父手書是斷斷做不得假的。叔父與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語聲便大了些。只覺得肺腑間一陣火熱,忍不住咳嗽連聲。巧雲慌喊了曉月過來同為他撫捶背,又安頓他倚半臥,輕聲埋怨道:「傷勢本未大好,卻偏要去強開弓什麼虎!今天議事廳中又……」說到此處驚覺頓口,抬眼瞭了折翎面上無礙,才續道:「急怒攻心,牽動了舊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心中悲慟惱怒,適才在廳內及路上一直提氣強忍傷患,進了屋本就鬆懈下來,又喝了巧雲調的熱湯,此時在上靠下,頓時覺得疲累襲來,昏昏睡。聽巧雲在耳側輕聲細言,只覺得頭眼沉沉,用手抓了巧雲柔荑慵懶道:「將體不安,軍心難穩,戰局如何,實在憂心。我若不是強撐,讓他們出砦打探消息都是不肯的。本是刀外創,卻不知怎地傷了肺脈,綿難去,這要將養到幾時?」

巧雲寬了幾句,見他神難振,便路地侍候他躺倒,又為他掖好被角,坐在邊看著他的臉發怔。不一時,折翎微鼾。巧雲將手探在被中抓著他的大手,默默垂淚。一旁侍立的曉月見狀,忙拈手帕出來為巧雲拭淚。巧雲吃她一驚,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曉月在一旁面關切,伸手連續比了幾個手勢。巧雲看後答道:「我知廿三郎身子壯健,定會好轉。只是他自昏中醒來已三月有餘,此間事需再瞞不得。他越是一味疼我、將言語憋著隻字不問,我這心中越是煎熬。」

曉月將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勢。巧雲幽幽一嘆,想將曉月讓在邊坐下,曉月扭捏著不肯。巧雲只好執了她的手,回頭望折翎道:「若你是我,當怎麼選呢?我多希望自己只是民間柴門之女,如此便能心無旁騖、隨這冤家白首一生,勝似此時自處兩難。」

曉月聞言,似是頗為動,頭搖的撥鼓也似,耳珠處垂的墜飾叮噹作響。一雙小手飛快在前比劃,甚是急促。巧雲看了,先是一怔,繼而莞爾,後神轉愧道:「我自十四歲離蜀便身在倡家,決意委身將軍時卻仍是完璧,那時他雖不在意我身,卻仍是驚喜萬端。我言講之民間柴門女,與此無關。京口城都知先得月名惜竹娘子,惜竹惜竹,不就是熄燭麼?每有賓客入幕,我必先哄其熄燭,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禮,只是瞞了你。唉,瞞!自記事起,我的命中便皆是欺瞞。瞞了你,瞞了紅玉姐姐,瞞了廿三郎,甚至瞞了自己。知我實情的人我不喜,我喜的人卻不能告之以實,呵呵……呵呵……」

聽巧雲苦笑,見她面上酸澀,曉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頭,眉心蹙成一個好看的川字。半響,才又遲疑的比劃了幾下。巧雲點頭道:「你現在才發覺我身邊來往的人都奇奇怪怪麼?傻丫頭!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恩客,諸葛砦也不是尋常匪砦。這等謊話,你這丫頭都看的出來,何況廿三郎和他身邊弟兄?那……」

巧雲正說話間,窗欞處被一物擊打,發出突地一聲輕響。巧雲變止言,胡將臉上殘淚抹了抹,吩咐了曉月照看折翎,便邁步出門。

房外四顧無人,巧雲也不驚詫,整了整衣飾轉左直行,過了耳房向後一兜,雜草短樹中現出一條荒涼小徑。巧雲路途極,嫋嫋婷婷行的雖緩卻無絲毫滯礙思索。百數十步後,小徑因許久無人行走而變得時斷時續,巧雲卻總能尋得確實、沿路直趨。走了許久,轉過幾棵合抱大木,一小塊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場映入眼簾。場左場右皆是山間大木,場後是萬丈懸崖,場中央一人拈花側身而立,金髮飄飄,波濤洶湧,高鼻深目,正是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見巧雲前來,既不行禮、也不回身,將野花湊到鼻尖深深一嗅道:「好香!」聲音清脆,字正腔圓,竟是一絲番腔也無。

巧雲在離她三步處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里斯蒂娜聞言失笑,蔑眼斜睨道:「雲夫人豈不是明知故問?自然是我明教與貴門合作之事!今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聰穎,該是有決斷了吧?」

巧雲身子微微一顫,面上卻絲毫不改冷峻,側首道:「那只是金人遠攔,想是偶然探至此處。完顏宗輔尚未傳書,此刻便行事,為時尚早!」

克里斯蒂娜聞言以手加,虛做了呵欠道:「哼~尚早?雲夫人,看在你我相識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勸你一勸。貴門百年所願,成敗皆在此一舉;夫人情勢,若箭在弦,切莫為了兒女私情誤卻大業!」

巧雲雙手疊,在握的緊緊,眼簾低垂、抿不語。

克里斯蒂娜瞥見巧雲情形,棄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處動了夫人心絃,使得夫人了關竅?那人鄙,絲毫不知憐香惜玉,更是不解風情,又兼族棄身敗,若在我法蘭克亦或波斯教壇,只索做一使常奴罷了。夫人眼光,著實讓娜娜不屑!」

巧雲聞言大怒,清吒道:「住口!」

克里斯蒂娜恍若未聞,自顧自道:「若要我說,怕只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大,若馬似驢,讓夫人在第之間死、食髓知味,這才難捨難棄的吧!」

巧雲羞惱,面紅霞直飛到頸子處,銀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指克里斯蒂娜肩側前。克里斯蒂娜呵呵嬌笑,身子一擰化掌為刀斜斜切向巧雲手腕。巧雲含忿出手、料敵不足,見克里斯蒂娜有備,大駭變招,趁指出未老,欺身前衝環臂往扣剋里斯蒂娜脈門。克里斯蒂娜笑容不減,掌刀倏退,險以毫釐避開巧雲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雲手背。巧雲手背與克里斯蒂娜手心一貼,未等沾實便游魚般滑去,緣著克里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克里斯蒂娜順勢將手肘抬高過頂,巧雲收勢不及,空拿在克里斯蒂娜腋下。克里斯蒂娜團身進步,另一隻手趁著巧雲空門有隙,使力抓在她前軟之上,緊接著變爪為掌,向前一震。巧雲嚶嚀一聲,捂踉蹌退卻,站在幾步開外,羞面怒視。

二人這幾下手兔起鶻落,自巧雲暴起至羞痛退立不過瞬息之間。巧雲身姿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內力不佳;兼之克里斯蒂娜招式奇詭,非中原正路,終吃了大虧。克里斯蒂娜將抓了巧雲的那隻纖手如適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細嗅,玩味挑視道:「只見過夫人在恩客間左右逢源、聽得夫人在榻間呼喊的靡靡,不曾想連一身功夫也似天魔舞一般。花蕊後人,果然名不虛傳。夫人得先祖天資,又有這嬌身軟,思何種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著折翎這槌!」

巧雲見克里斯蒂娜遊刃有餘,知敵她不過,聽她語羞辱也不再出手,只恨恨道:「家傳芙蓉擒拿手曼妙奇麗,是我自己學藝不,豈是你這夷族可料?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縱之才,乃世間英雄。又怎是你這番女能知?」

克里斯蒂娜聞言變,怒視巧雲,亦恨恨道:「英雄?只知買內、施偷襲、放暗箭者也可稱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話!若不是死折翎與潑韓五以此無之法襲了幫源石,我明教怎會敗退淳安?可憐十三郎一世英雄,卻毀於宵小之手!」

巧雲面訝異道:「你稱方臘為十三郎?你和他……」

克里斯蒂娜自知語失卻渾不在意,反一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雲定定心神,收了驚詫,不屑道:「虧你猶自傲!明教與我門盟誓共取天下,分而治之。可誰知方臘得勢,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斷臠官吏、探其肺腸、備盡楚毒、以償舊怨。在杭州更是縱火六,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腥紅。民心皆變,沸反盈天,壞了所謀大事。此等殘暴無智之徒,你卻稱之為英雄?」

克里斯蒂娜聞言不喜,搶白道:「稱聖公,設六等偏裨,擁六州五十二縣,控虎賁十數萬,怎不是英雄?」

巧雲正凝視道:「英雄者,當俠骨柔腸,為國為民,智勇無儔。廿三郎與五哥涉險用命、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臘一魔王耳,合該就死,尚能解民之倒懸!」

克里斯蒂娜柳眉倒豎、再不分說,飛身便是一腳向巧雲踏來。巧雲閃身躲過,腳下一蹬向側旋飛,不與她糾。克里斯蒂娜冷笑一聲,如影隨行般趕上巧雲鬥在一處。巧雲技不如人,初時尚能抵擋還擊,十數合後便已左支右絀、險象環生。又三五合,一個躲閃不及,被克里斯蒂娜腳尖踢中谷、梁丘兩,左腿一麻,頹然倒地。克里斯蒂娜俯身點了她幾處道,舉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卻又狠狠將手放下,於草中尋了,將來向巧雲背打。

克里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鴻殺了的四師公為我十三郎籌措糧草,你這人在先得月為我十三郎收集往來消息,那時我在你左右,怎未聽你說十三郎壞話?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養了折翎那賊人在自家砦中,便來編造惡言侮他!」

巧雲本只咬牙苦忍、不發一聲,聽到克里斯蒂娜說話,忍不住閃出淚花道:「你胡說什麼?我四師公好的很,怎會喪命?」

克里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這人不但會騙人,還頗能自欺哦!安鴻他們說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師公,你怎會忍不住在議事廳眾人前唏噓?若不是我見機快,按了你身上青紫為你遮掩,你便將事與人前了!你門派對我明教不住,你這人亦對我不住!」言畢,舉手便要再打。忽聽得耳後生風,急一閃身讓開,一顆虎頭擦肩而過,勁力十足。

克里斯蒂娜回身以木為劍,捏了個訣蓄而不發,向虎頭來處觀瞧。只見一褐衣漢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遠,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剝虎皮的白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後窗瞧見巧雲繞屋踏上荒徑,半是擔心半是好奇的尾隨而至,不想聽到這一段秘辛。在驚詫莫名中強回過神來,卻見克里斯蒂娜正持痛打巧雲。昔夫人恩義尚在心間,也顧不得適才耳中的震驚,便將忘記放在房中的手中虎頭丟了過去,以解困厄。此刻見克里斯蒂娜使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你這菜魔番奴,休得傷害我……我家夫人!」

克里斯蒂娜面沉似水道:「你聽到了多少?」

白小六面帶猶疑,語聲卻斬釘截鐵:「你們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臘處便未曾見過你這番奴。此間事我會稟明將軍,那時他自有定奪。眼下我只知你打我家夫人,我便與你拼命!」

克里斯蒂娜聞言冷哼道:「原來又是一個十三郎帳前的叛主賊!」話音剛起,人隨聲動,話音落時已飛躍數丈,尖直指白小六前。白小六矮身向前一個地滾,避過子欺進克里斯蒂娜身邊,抬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穩準狠辣。克里斯蒂娜未曾預料,卻也毫不慌張,蠻水蛇般一扭,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堪堪避開,繼而回疾刺,與白小六戰在一處。

巧雲委頓在一旁聽了白小六言語、看兩人接招換式,心中天人戰,痛苦比身上痕更甚。一時盼著白小六能一刀將克里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為其所迫;一時又希望克里斯蒂娜制住白小六,自己與克里斯蒂娜的這一番對話勿需傳進折翎之耳。思來想去亦無兩全之法,只盼著這一手便永無停歇,就這麼僵持到石爛海枯。

巧雲俯伏在地,克白二人手處在她身後,只聽得呼喝連聲、金木相,卻不知勝負如何。好在克里斯蒂娜點時手下留了勁力,此時痠麻的身子亦能略略動彈。未幾,手腳便恢復了些許,已可緩緩活動,頸子亦可微轉。有意回頭去看,但心中兩難卻如一塊大石,的她不敢稍動。

又數息,巧雲聽身後白小六悶哼一聲,接著便是克里斯蒂娜嬌笑傳來。繼而,衣袂破風之聲由遠及近,一個身軀在身上空中飛過,跌落在崖邊不遠。巧雲努力轉頭去看,只見白小六躺在那處雙眼緊閉、嘴角血,似昏如死。

巧雲心中大慟,掙扎著向白小六匍匐。克里斯蒂娜見她情狀,一個縱掠跳到她身邊,負手於後隨她前行,口中戲謔道:「怎麼?心痛了?養了折翎尚嫌不足?思念恩客如雲的子?這個賊也是你的面首麼?」

巧雲心中忿怒,卻只是咬牙不語。克里斯蒂娜見她無聲,也不再言語,只在一旁訕笑。看看巧雲行將觸到白小六,便趕上前起腳將白小六往遠挑出幾尺,又將觸到,再挑出幾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萬丈崖邊,被摔得略有醒轉,眼雖仍閉,口中卻呻有聲。

巧雲聽白小六呻,知他未死,心中一喜;復見他危險,又是一怒,側頭瞠目問道:「你待如何?」

克里斯蒂娜聞言大笑,顫的波泛,半響方止住笑意,走上幾步腳尖一挑,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邊白小六被她腳尖一挑,整個人便向崖下滾去。巧雲見狀悽呼一聲,盡全身力前躍,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衣襟。白小六健碩魁梧,身軀頗重。巧雲道血未活,痠軟無力。二人連在一處,緩緩向崖下滑,崖邊土石簌簌而落,跌破雲霧而無蹤。所幸崖邊有一石突起,巧雲回腳相勾,免卻二人如土石之運。即便如此,也只是僵持局面,得上崖,萬萬不能。

巧雲切齒強撐,終究無法得。無奈回頭顫聲求懇道:「娜娜,助我將他拉上來。你所說之事,我……我答應就是!」

克里斯蒂娜聞言失笑,將身跪踞在崖邊,附雲耳輕聲道:「拉他上來作甚?讓他將你我之秘說與折翎麼?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給折翎下毒,害他綿病榻、數月難起的事講給他,託他一併告知可好?」

巧雲聞言大駭,心頭巨震,手中一鬆,回神再抓,早已無物。雖只一息間事,可白小六已飛速下墜,入雲無蹤。巧雲怔怔望著崖間濃霧,眸中無採、朱、雙手顫慄,悵悵然下淚來。

克里斯蒂娜見狀假嘆了口氣道:「哎呀,你因何鬆了手?莫非心中有鬼麼?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個箭營兄弟了!夫人,你說若是折翎知曉,會如何待你呢?」

巧雲氣極,奮餘力縱身而起,一拳轟向克里斯蒂娜面門。克里斯蒂娜早料到如此,與巧雲一同縱起身,旋身一閃。巧雲股間無力,立不住身子,順著拳力徑直往崖下撲去。克里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進右手退扯著巧雲衣袖借力將其自崖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場中。

巧雲坐在場中,心中痛悔卻又無可奈何,只是嚶嚶哭泣。克里斯蒂娜也不言語,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雲泣久,忽抬頭怒視克里斯蒂娜問道:「我給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里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許伎倆,能瞞得過誰去?」

巧雲不捨追問:「那藥草熱味苦,我從來都是親手下在酸漿汁中,以其酸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覺。每次熬製,我皆加意留心身側;廿三郎發藥睡後,杯皿俱是我與曉月自洗。你定無從偵知!」

克里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無!我教得勢時,便約平分天下;見我教失勢,又只肯以國教為餌,我教助你等復國。我教為你等搭上金帝完顏晟,你等卻又將我教拋卻,獨與金人謀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邊安眼線親信,怎能保我教來之位?你等無之徒以為隱蔽行事,在我教眼中,不過小醜跳樑罷了!」

巧雲聞言,全身一顫,自顧自道:「身邊?曉月!」

克里斯蒂娜眼波轉,笑而不語。

巧雲顫聲:「她目不識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裝?」

克里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雲神頹然道:「五年前雪夜中,她在路邊凍餓將死,我說服四師公將她收留……都是假的?那時她才十一歲,你們明教好狠的心腸!」

克里斯蒂娜大笑,卻沒有接話,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難仿當年鄧艾滅蜀故事。這折翎……你到底何時下手殺他?」

巧雲氣苦而驚,悲聲道:「廿三郎與我恩深情重,相許白頭,我……我怎會殺他?當我並不知你明教與我門左使有金人藉此路入蜀之議,不然我絕不會帶他來此!我喂他微毒,只是想讓他避居此地將養,不理山外事,卻不是想害他!」

克里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之人喂毒數月,還會信你麼?他待那些所謂兄弟,一向假仁假義地視同手足,若是知道你門殺了其中兩人,又知你今在這崖前鬆手不救,他又會如何待你?」

巧雲聞其語,怔而不言,面上顏幾變,一雙手在身側握緊散開,數度往復。終緩緩起身,長嘆頓足喝一聲:「好!我去殺他!」

話音剛落,場左大木後灌木叢中一叢枝葉忽猛地一下搖晃,沙沙作響。巧雲變,克里斯蒂娜清吒出口:「何人偷聽?出來受死!」

(未完待續)

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五章

灌木叢中又是一連串枝葉晃動,沙沙雜雜由遠及近。兩隻松鼠彼此追逐,嬉戲而出,見了場中的克巧二女,吃驚地左右分散、竄回林中。

克里斯蒂娜見狀失笑,回顧巧雲道:「那我等夫人的好消息!時不多,還望夫人加緊動作。若需一臂相助,切莫忘記娜娜就在房中苦等。」

巧雲恍若未聞,垂首無語。克里斯蒂娜也不顧管,上前挽起巧雲臂彎道:「先前多有得罪。還請夫人一道回去,娜娜將房中存的我教上好藥粉與夫人塗抹些,免得在細上落下疤痕,惹恩客不悅。」

巧雲自知敵克里斯蒂娜不過,又有把柄落在人手,索徒報怒目,卻是無可奈何、被她拉拽著去了。

二女離去未久,適才晃動的灌木叢中便閃出一人來。搖擺擺腿血未順,驚恐恐面青白,翠生生婢衫如舊,空已無。一手扶木,另一手使粉拳捶腿活血,正是侍婢曉月。她面、眼光靈轉、心有所思。但將適才聽得的消息在識海中咂摸了數十遍,仍是無計可施。

曉月見自家小姐神情苦楚、語焉非常,心中本就擔起了一份心事。待巧雲走後出門潑水,恰又見白小六手提尖刀一路躡蹤潛隨,心下驚懼大駭。曳金蓮勉強跟到此處,正撞到平裡與自己最為相善的娜娜姐從琴師變作惡狼、將小姐痛打,緊接著又目睹白小六命喪懸崖,這一副不風的身子更是六神無主、搖搖墜。待聽得克里斯蒂娜言小姐喂將軍以毒、再誣自己為間,至最末巧雲喝出殺折翎,當即立足不穩、一跤跌倒。雖幸得那兩隻松鼠嬉鬧而逃過一劫,但心中所擔卻有增無減。思來想去,怎也思不出為何谷中悉之人皆不是本來面孔。只覺得自家小姐與將軍情篤,不會痛下殺手;轉念再想,卻又覺得小姐呼喝時神並不似自己初入谷時那般不願。

曉月雖自幼被巧雲拾入倡家、未得讀書識字,但閒時卻在茶廳中聽多了說書藝人講的英雄故事,其中關竅,被她深深記牢。在京口隨小姐初遇折翎、韓世忠時,一顆稚女兒心,便已被這兩個剿匪英雄了個。後來巧雲隨了折翎,曉月夜在二人身邊侍候,遂將這一副心神皆許在了折翎身上。因覺得折翎與對自己有再生之恩的小姐實乃天作之合,故此把這心事下,卻少不得夜夜痛苦難過。如今見到聽到這般情勢,真是左右兩難,站在那裡思量不定:「自家一身一命全是小姐所賜,莫非真的要舍了與小姐,助她取了將軍命?可自家雖不懂何為家國戰事,但金人兇悍殘忍卻是在富平至此間路上親見了的。將軍英武豪邁,與此等惡人對抗,定是大大好事。自己若是任小姐害了他,那便是大大的不對。更何況每每夜夢與將軍分離,自己尚要淚頭枕,將軍若是死了,怕是我也只有隨他死去方得快意。我死,小姐又該誰來服侍?」究竟如何是好,怎也踟躕難決。

曉月恍惚思索間,不自覺的行了些步,腳下被硬物一硌,醒過神來。低頭去看,卻是方才白小六與克里斯蒂娜打鬥時落在此處的牛耳尖刀。曉月一眼掃去,見刃口已缺、刃上血跡斑斑,駭的一顆心咚咚直跳。思及克里斯蒂娜居然會武,心下更是駭然。轉念一想,將軍武藝高強,自家小姐貌似只是善舞,連克里斯蒂娜都舞不倒,未必能是將軍對手,倏忽間心裡輕了許多。長吁一口氣,方展顏,卻又惦起那平裡最喜與自己詼諧的白小六。念及往頑笑音貌猶在,如今天人永隔;又想到他方才迴護小姐義舉,遂眼眶一紅,垂淚滴。矮身將地上尖刀顫巍巍拾起,用絲帕包了揣在袖中,心中又懷了將不將此事告與將軍的兩難愁眉離去。

行之未久,轉出林木,再復行行,終出得小徑,兜過耳房。自家屋在左近前,克里斯蒂娜居所在右遙望。曉月懼自己小姐與克里斯蒂娜發現自己適才入谷偷聽,遂沿著耳房窗潛行,悄然回房。剛行到正廳廊下,忽聞克里斯蒂娜房中一女嬌聲呼痛。其聲雖極力抑,卻瞞不過曉月靈耳。曉月辨出自家小姐,心中擔憂遠過驚懼,咬緊牙踮了腳便往克居躡足摸去。

看看將近,忽一陣風來,客居牆面竟為之飄動。曉月一怔,凝神觀望,見一灰青衣文士正貼壁紋絲不動,把一雙眼由窗紙小向內窺視。那人衣料顏與築基青石頗為相近,發又褐如窗木,若無風來竟是瞞過了曉月之目。曉月吃那人一驚,險些叫出聲來。矮身細瞧,窺視人乃是議事廳中言語堂皇、飄灑而去的風慎。曉月記起在廳中時,小姐、將軍與安鴻公子對風慎自白後的態度神情,心下稍安,尋思道:「風大人得小姐、將軍敬重,自是極好之人。他定是知曉了娜娜姐身份,故此來保護我家小姐周全。既得他在此,我心可安。切回去顧著將軍方是正經,也免得小姐回房尋我不見,更生事端。」

曉月思畢,恐自己壞了風慎護巧雲之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靜悄悄原路退回房去,卻不知窗邊風慎正看得瞠目生唾、涎水滴,方才廳中的凜然大義哪還有一絲一毫留在面上?

屋內設施簡陋,只二椅一桌一胡,再無他物。風慎視線無阻,直勾勾落在俯臥胡、連瓣都出半個的無縷美背之上,再難暫離。克里斯蒂娜坐在側,右手拿一青瓷細口小瓶,左手沾了些藥粉,用些許清水調成糊一點點敷在巧雲傷處。

克里斯蒂娜在谷中雖是含忿出手,但手下卻是留了輕重。巧雲背間橫七豎八皆是紅印,卻只有兩三處損了皮,其他地方只是泛紅。室間二人雖俱是女子,但巧雲一生只曾與折翎赤相見,故此時頗為羞怯,一張臉紅布般不說,便是連肩胛也暈紅了些許,更添美背嬌。克里斯蒂娜一向誤以為她恩客無數,因此心中以為巧雲假作此態而不屑,故意拿她耍樂。手勁似輕實重,每逢間痠軟道便出力按摩,直得巧雲心中煩、股間麻。巧雲暗自忍耐,卻難敵克里斯蒂娜素手再三,終於嬌出聲。

克里斯蒂娜今弒背主、巧雲,大獲全勝、心情極佳,聞聲調笑道:「夫人,娜娜手法比你那些恩客如何?可曾令夫人之幽谷山澗現於林間?」

巧雲連番造劫,心情沉痛,卻礙於武藝只得忍耐。暫時將殺廿三郎事虛應下來,心中卻暗有定計,殺克女而後快,遂小忍大謀、自出谷起唯悶聲不語。此時聞克里斯蒂娜語褻調,氣憤難耐,一呼一間頗不平順,在身下的渾圓丘時隱時。窗外風慎一眼瞥見,不自覺的把頭臉向著窗子靠近了些許。微風吹拂,頜下幾長髯在窗紙上輕輕劃過,尚不自知。

克里斯蒂娜耳尖微聳,尋思著折翎高臥、安鴻磊落、風慎瀟灑、王砦主怯懦、魏慶去遠,定是砦中兵丁或家眷偶過偷窺。料情形已定、心下又起了戲謔,將手在巧雲瓣上各了幾,又在離開時把食中二指在她股溝間一撐一探,指尖剩餘藥糊皆留於其後庭,倏忽而去。

巧雲吃她二指調戲,只覺得後庭先是一陣清涼,緊接便是由外及內的火辣,穀道間似有便意卻又無法宣。急收緊了檀花瓣,卻將那股火辣擠得更往裡延,透過薄薄的壁間細往曲徑通幽處發散過去。火辣透壁,化作絲絲熱,一點點在內中暈化開來,如水霧般將通幽內籠住,直無處派遣。巧雲無奈,將股在胡上磨來蹭去,只求熱早逝,還復平常。克里斯蒂娜見她情狀,也不答話,美目往窗外一瞟,起身一掌擊在巧雲瓣上一道紅痕處,做啪一聲響,只打的那灑灑如風過柳,洶湧湧似擊舟。

巧雲心中股間本就被那熱衝的堤塌壩倒,此時生生受了克里斯蒂娜這一記,再也難以抵擋。腿間一鬆,幾彎清冽甘泉自曲徑中汩汩出,沒了芳茅草,了小褻襦。

克里斯蒂娜見榻上那玉人江湧動、水打沙灘,自己也有些心旌搖晃。記得當年與方十三顛鸞倒鳳時,自己恰恰也似這般,遂不自覺夾緊了雙腿。轉回神驚覺心下竟是動了蟄伏許久的紅鸞,不由自嘲般嗤地笑了出聲。巧雲以為克里斯蒂娜取笑於己,雖羞慚氣惱卻又委實舒,頰泛桃紅、回首怒目,可那怒中卻怎麼都蘊著小半意,濃醇難散。克里斯蒂娜見巧雲此時將身正對了外間人所窺那窗,整個酥都被人看了去,心中快活,眉眼間盡是得意,在那裡對著巧雲挑眉戲笑。巧雲見她模樣,方悟自己酥,趕忙一個翻身以背相對,不迭將內放著的外袍悉索穿上。只是衣衫易裹、溪水難退,股間仍是一片粘滑。

克里斯蒂娜不管巧雲模樣,只是凝神細聽,得襟袖相擦之聲幾數。以為偷窺者遠遁,正思追或不追間,又聞那聲繞行房側停在房後,竟是站住不走。克里斯蒂娜遊眸轉念,知來者必有事相商,卻不知是何人。遂輕笑道:「夫人,娜娜的手法如何?可讓夫人意了?如若夫人願得意,那就請夫人回房,善謀適才應我之事。」頓了一頓又冷麵森然囑道:「切莫讓娜娜等得太過心焦!」

巧雲整衣已畢,下胡立足不穩,身形一晃,扶語帶寒霜道:「謹遵所命,不敢有違!幾之內,必有所報!」

克里斯蒂娜也不在意,側身讓出門口,笑面一福、扣手無言。待巧雲擺裙碎步去遠,抬手在後窗三扣,微微揚聲道:「貴客窺之已久,怎又吝於一見?」

房外先是無聲,繼而輕笑一嘆,腳步踢踏聲響,由後轉前。風慎進門,當頭一揖道:「娜娜姑娘好強的耳力!風慎佩服!」

克里斯蒂娜見窺者是他,愕然一怔。想起他在議事廳中那番正直飄灑,忍不住咯咯嬌笑,雙搖,待風慎直了雙眼,方啟問道:「好看麼?」

風慎被問的尷尬,斟酌囁喏道:「娜娜姑娘風華絕代,自是……自是美不可方物。風某唐突,還請姑娘寬宥則個!」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我說的是雲夫人的背酥!適才不是全被風大人窺了個確實麼?」

風慎聞言略略一頓、隨即恍然,正襟捋髯笑道:「那巧雲美儀容、端行止、膚若水、足俏如蓮,惜哉落入一武夫之手,恰似珠玉蒙塵。風某既得機,自要賞玩一番,方才快意。娜娜姑娘冰雪聰明,仗義出手相助,一解風某慕美之心。在下謝過!」言罷,又是一揖。繼而起身,笑面不語。

克里斯蒂娜未曾料想風慎無的如此直率,蹙眉橫瞥道:「不過京口倡家一紅倌人,值的你一位朝堂大人如此麼?」

風慎捻鬚閉眼陶醉道:「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語禮數滴水不漏。哪裡有足不出戶、大家閨秀若巧雲者,將身邊各人等梳攏的熨帖順服、甘為效死?我想她來歷必不尋常,可不想竟是如此?這倒說得通了!有勞娜娜姑娘解惑。」

克里斯蒂娜見風慎鎮定自若,吃了一驚,久久凝視,暗暗思量:「此人一改眾人前惺惺之態,言語間又對巧雲多有不敬,我宋語利似也在其意料之中,莫非確有所悟?」捏了粉拳在身側暗暗戒備,又想:「不對!此人乃宋廷一吏,在廳中何等慷慨昂。怕是看破了我等行事,夥了折翎安鴻前來探我口風。不如殺了丟在小谷中那崖下,一了百了。」

風慎見克里斯蒂娜定定看著自己,只是捏拳不語,以為自己料錯了巧雲與她的從屬關係,方才所言惹她不快,遂呵呵笑著試探幾句:「娜娜姑娘所謀者大,風慎數月來也略略猜到幾分。折翎安鴻一眾頑固不化,恐為姑娘途中擋路大石。風某自問中有些韜略,在朝中及張樞密處亦有些人情薄面在。姑娘若是與我一同謀事,必可收折翎安鴻為己用,於大中左右逢源,事半而功倍。」

克里斯蒂娜心中計議方定,便聽了風慎這番言語,遂媚媚一笑,面上開了朵牡丹也似。向前趨了幾步捱到風慎身邊、暗蓄內勁,以一手撫其背、另一手搭於其前捻了幾鬍鬚把玩道:「風大人有何計較,不妨說與娜娜知道。」

克里斯蒂娜高挑,一張吹彈可破的臉蛋正與風慎眼光平齊。風慎看著咫尺內這張宜喜宜嗔的俏臉,鼻尖皆是女子香氣,飄飄然萬般魂與,茫然不知自己前後心諸處道皆已受制於人。眼褻聲道:「娜娜姑娘比那巧雲也是不遑多讓,真乃世間尤物!如此嬌女子,誰知竟是此險砦之主?在下雖早已看出那王砦主萬事不得做主,但若不是今議事廳中王砦主遇事只將一雙眼向巧雲那邊請示,而巧雲適才又定是犯錯被娜娜姑娘責打,風某心中亦是不能定計!」

克里斯蒂娜聽得風慎所言有差,心中略定、勁力不收,啟朱輕輕問了聲:「哦?」

風慎自以為得計,洋洋得意,假作捻鬚卻試探著觸了觸克里斯蒂娜圓潤指尖,故作悠然道:「金人勢大,打得我我大宋皇室北狩,國事難振。張樞密集西軍能戰之卒四十萬,依舊敗軍失地、不可收拾。上至官吏下至走卒,俱是人心惶惶,以為國祚難保。娜娜姑娘本就是異族英雌,雖與金人分屬不同,但畢竟較宋人親厚些個。今聞金人已至砦口,姑娘意舉砦降金乃是自然。只是如今我大宋西有巴蜀之險,南存江南天塹,尚有半壁河山。宋金之爭,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姑娘若是信得過在下,便暫緩降金,且與他虛以委蛇。待風某下山尋得張樞密,保姑娘在山中抗敵,乞遣兵援。張樞密英武節義,定然派大軍來砦。折翎、安鴻之輩皆受宋軍約束,自會隨軍苦戰,無暇顧及姑娘。那時,你我二人便可從中取利。金勝、入蜀,則降金;宋勝、復陝,則歸宋。此計足可保諸葛砦於此世屹立不倒,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在江南曾遭大變,女子玲瓏內最恨背主求榮、豺狐肺心之人。此時聽風慎洋洋灑灑一番闊論,只恨的嬌軀顫抖、牙,全忘卻了發論者立論之初便盡皆是錯。風慎趁說話間已將克里斯蒂娜的修長美手整個抓在手中撫,此時見她情狀,還道已被自己說話、手法打動,遂喜不自勝的眯起眼一面搖頭晃腦,一面用雙手捏起那隻滑柔荑。

克里斯蒂娜氣惱間忘卻了手所在處,待醒覺時已被風慎抓了個圓。此時見他得寸進尺,心中雖是一陣厭煩,久未與男子有過接觸的身子卻淡淡透了些情願。將被抓的手反往風慎懷內送了送當做臨死時的甜頭,另一隻手在他身後撮掌成刀、冷哼一聲問道:「你是大宋臣子,自當食祿擔憂,怎敢起了背主降金的念頭?簡直豬狗不如!」

克里斯蒂娜語罷,便一掌劈下,取了風慎命。不料風慎聞言,握柔荑不捨,放聲大笑,聲震屋瓦。克里斯蒂娜將手緩了緩,喝問:「有何好笑?」

風慎撫手悠然道:「娜娜姑娘,風某來尋你說話,乃是一片摯誠,姑娘何必出此言試探?看姑娘面貌,雖是遠北狄而近西胡,但與中土總是不親切,又何來這種愚忠之念?風某身為宋臣,尚知良禽擇木。人生在世,得保富貴權勢方為正經。風某若不是被折翎那武夫裹挾至此絕地,早已奔府州尋那折可求去了。明大勢、識時務,智者所為也!風某不過天地一芻狗,宋臣金臣有何所謂?金人得勢,又有我這等士人歸附,取天下也容易些個!宋人收復,又有我這等士人襄助,振中興也簡單許多!此正我輩待價而沽之時,風某怎會如此愚鈍?我之言語,亦與娜娜姑娘此時相同,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一旁靜聽風慎所言,怒極而笑,正劈掌切下、斷其頸骨,卻恰恰聽到其宋金兩立、待價而沽之語,不由心中一動。心中暗忖道:「我明教自十三郎事敗已然勢微,且為宋廷所不容。與蜀中孟門所議復國後為國教之事,雖得金人相助,卻依舊渺茫。倒是往見完顏宗輔時,曾談及我教教義,為其所喜。我教重興,無論從孟從金,恐皆與金人不得干係。此人雖卑鄙,卻有其所用處。無論放諸金宋,皆對我教有利。且先放他去,待我教事成,尋而殺之不晚。」

風慎見克里斯蒂娜既不做聲、又不手,更確實了心中所想,眯眯地在她手上親了一口道:「再說,風某這具皮囊還頗具賣相!猶記當年在汴京,夜深燈火上樊樓之時,也是眾佳人座上一風俊逸。一眾佳人中,多有以得了風詩為榮的。娜娜姑娘若是有心,風某就在這房中為你詩一首,如何?」

克里斯蒂娜久前看巧雲被自己佻的情動,心中勾起舊情,本就難耐。適才殺風慎時又與他挨近,素手被捉、男子氣息灌入鼻腔,身子又多了些扭捏。此時雖是被風慎這一段自憐自戀之語驚得瞠目結舌,但手背被風慎髭鬚劃得酥,這久曠之身內也是情漸起。急息幾口,與風慎消磨一番,卻又實恨他卑鄙下。忽記起先得月中曾見一事,眼波轉,謔意大起,計上心頭,將整個身子貼上去嬌聲道:「原來風大人會作詩麼?」

風慎由臂膀處受到克里斯蒂娜動人波濤,授魂予道:「那是自然!」

克里斯蒂娜媚態大起,柔聲再道:「娜娜若是與風大人在此宵一度,大人可否以一長詩道盡其中風快活,纖毫不漏呢?」

風慎只小腹似火,猛轉身一把將克里斯蒂娜摟在懷中,笑道:「嘿嘿,那要看娜娜姑娘與我融至何等境地了!無隙無間,自該長些!」

克里斯蒂娜只覺得一的硬物戳在自己身上,似是隔了幾層衣物仍能受其熱燙,不由嚶嚀一聲倒在風慎懷中,用手指劃了風慎臉頰道:「風大人好急的子!且把懷抱鬆些個,待娜娜為大人寬衣,也好盡意樂!」

風慎在克里斯蒂娜前摸了一把,從善如道:「好好好!娜娜果真是個知情識趣的妙人兒!」言畢便鬆手退開幾步。尚未站定,就見克里斯蒂娜已然將外罩輕紗袍子褪下,就半空中向自己扔過來。一副高挑美、凹凸有致的身體就那樣坦,惹人無限遐想。

須臾,紗袍自空中飄落。風慎舉手相,紗袍卻覆於頭頂,將他罩在其中,股股女子體香縈繞鼻尖。正眯眼細嗅間,一雙軟滑小手游上身體,將衣物一件件順序褪去。風慎舉手抬足以動作相應,不一時便被剝得清潔溜溜,一條怒龍站在屋中。獨立有頃,屋內竟一絲動靜也無。雖是沁心脾於女人香中不知山中歲月,卻也暗暗驚覺有些不妥,忙扯紗袍來看。紗袍掉落,見克里斯蒂娜仍只是半,俏生生站在切近向他微笑。

克里斯蒂娜見風慎看來,便伸手一捏風慎頜骨,將一塊麵巾入他嘴中。風慎不知緣由,正瞠目戟指時,忽覺腳踝手腕一緊,繼而便是天旋地轉,只覺頭腦發糊中放眼去看,自家頭頂不遠竟是地面青磚,克里斯蒂娜身姿亦成倒影。風慎轉眼思索,才知自己已被倒吊屋樑。火登時化作驚恐,掙扎而不能動,思大喊卻做咿唔,吊在那處搖來去,狀若土之蚯、離水之魚。

克里斯蒂娜將風慎吊起,那不知何處來的麻繩尚餘一截在手中。瞥眼回望,見面盆中晨起所盛清水尚餘,遂將繩頭一甩,在盆中略沾了沾,再反手將繩做鞭向風慎揮去。繩著,啪啪作響,不十數下,風慎白身軀之上便已紅痕凸顯、青紫斑斑。

風慎半生風,早被酒財氣掏空了身子,如何抵擋得住這一番鞭笞。第一聲響時還只顧驚愕,第二聲響時若無面巾便已開口求饒,待三五聲響過,早已淚面、痛苦不堪。克里斯蒂娜見他情狀,手中惦著麻繩不屑道:「如蟲似蛭、白不彎。這等殘軀,竟臆想做我入幕之賓?真真可笑!」

風慎心中早悔,此時聞言,擠眉眼,面求肯。做出誠摯之狀,怎奈額上青筋暴起、鼻側涕淚橫、三綹長髯粘於其上、口中面巾將雙頰頂得高高,只一副猙獰滑稽模樣。克里斯蒂娜也不去管他,只自顧自戲道:「哦?這時節仍敢眼兇光,面含威迫?風大人果然英雄了得!如此英雄,倒也值得我給些好處。」

風慎聽克里斯蒂娜調笑,心內實懼怕無奈。聽到最後,聞得有所好處,又寄望於前之繩鞭只是克女義憤教訓,遂又於情怯間轉了些許好奇出來,把一雙淚眼盯緊了來瞧。

克里斯蒂娜言罷,將那麻繩放在一邊,立在房中光處緩緩寬衣解帶。風慎見狀,以為自己所思無誤,遂在心中暗暗發狠道:「你這胡種人,終究還是難耐情動!待你放我下來,男上女下之時,我便將方才所受一切如數奉還,定要你苦痛不堪、生死兩難!」

風慎下那一條,實則還算長,此時有了心思在其上,便又顫巍巍了起來。克里斯蒂娜方才雖是出言譏諷,但見了那一大坨在眼中,已然情動又久未嘗滋味的心內也著實盼望。自解衣時見風慎那條蟲兒悠緩緩竟有化龍的兆相,雙手再滑過自家前時,面上便多了幾分紅

未幾,衣盡。那一副軀體玲瓏浮凸,豪、細、翹、長腿,俱是萬中無一。金長髮散垂於香肩、同芳草萋萋生於下腹,又有光自克里斯蒂娜身後照進屋中,為她披上一層金霞蔚,端的聖潔無匹、美不勝收。

風慎早看直了一雙眼,若不是倒吊在梁,恐早已合身撲上。克里斯蒂娜見他面目,不住噗嗤一笑,光四。風慎無法言語,但物已同火共升騰、傲然直立。克里斯蒂娜輕扭慢搖來到風慎近前,一把將他那玉莖抓在手中,伸舌尖在紫紅的頭上輕輕一點,又猛地將莖身含在口中。風慎只覺得下體先是一點清涼,繼而被一團火熱緊緊包住,蹙眉深了口冷氣,勉力將咽喉間生出的唾了下去。可具舒未盡,下異變已生。一股疼痛從尾椎處衝入,剎那間向四肢百骸,又在瞬息中集結回來,直把風慎痛的收莖軟、睚眥將裂、冷汗直

克里斯蒂娜笑靨盈盈,又從發中拔出一枚寸許金針,拈針望著風慎道:「我剛剛記起,我那情郎命殞之時,風大人尚在汴梁安穩做官。娜娜先代他向大人取些利息,待翌你與我所商之事大功告成,再把那宋廷的官兒,一個個抓來殺了,取心肝佐酒。」

風慎聽得克里斯蒂娜說起二人商事,身子雖痛,心中卻是一喜,以為所謀已成。再往下聽到殺官佐酒,方知一番說辭已誤,身子一顫,不自地遍體生寒。要再鼓三寸不爛之舌分辨,爭奈口堵舌,只得急惶惶搖頭示意。克里斯蒂娜也不看他,俯首就口將風慎已軟的物含了入口,雙腿一分,把那隻未拈針之手探到私處捏

風慎倒吊,一雙眼將克里斯蒂娜那如花美鮑覷了個真切,確確粉幽深,讓人垂涎滴。下體物又被一張溫潤小嘴含了,靈蛇般一條香舌繞著頭四周糾不休。不一時,軟軟的一條蟲便又化龍出雲。可但逢若軟若硬之際,尾椎處那針便傳來陣陣刺痛,將提起的情擊了回去。如是者不知凡幾,針刺處終得麻木,一條玉莖被克里斯蒂娜含的如一株紫竹,直苗苗立起來。

克里斯蒂娜口含玉莖,濃濃的男子味道自鼻尖口內直竄靈臺,識海中噹噹俱是方臘模樣。一隻手在私處豆之上輕重蹭、緩捏快擦,桃源深處水聲潺潺、溪汩汩,順了手背腿或滴或淌。正神間,忽覺口中半硬不軟之物砰然聳立,鼓倍餘,一下醒過神來,遂將另一手中金針向著一早便認好之處直刺而下。

風慎終勘破疼痛,使火重燃,不料會處又是一股劇痛更甚於前。正呻承受,卻發覺此痛非彼痛,竟可令具逾疼痛逾堅硬,亦使得克里斯蒂娜那張檀口變得越發小起來。雖是如此,但每硬上一分,疼痛便也隨著加重一分,直攪的風慎汗落如雨。

克里斯蒂娜也未曾料到如此,只覺得口中巨龍怒張攪,些許微澀汁自龍口處溢出,讓人意,遂不自地將私處手中動作也做快了些。不一刻便股間酥軟、全身痠麻、立不住身子。伸手環住風慎的身子,將自身重量皆掛於其上,雙腿夾緊,水漾身

此時二人身體重量盡皆墜在屋樑之上,幸得樑柱年代未久,雖是間或咯吱作響,卻仍可支撐。風慎聽聞,也顧不得臉上眼瞼正在承受滴水,忙咿唔做聲,搖首示意。克里斯蒂娜面羞氣,嬌軀起伏,乍睜眼瞥見風慎面恐懼,先是微慍,繼後促狹,飛身躍起,頭下腳上,環臂分腿,整個人掛在風慎身上。繩索受力,帶著二人搖晃不止;屋樑不堪,聲響愈發密集。

風慎恐懼,哭喪著一張臉再不敢掙扎半分。可眼前白裡透紅一張俏臉、鼻尖若有若無淡淡馨香、身前玲瓏妖嬈滾燙體、前滑滑膩膩兩團軟的本就堅的下體更加剛硬。

克里斯蒂娜適才見風慎懼而起謔心,卻忘記自己此時腿軟筋酥。跳躍之際,險些栽倒。此刻將風慎抱住,也是暗暗驚怕,芳心忙。因兩腿大開,緊緊住風慎股,此刻泥濘蓬門完全暴。風慎那條玉莖恰在此時起,莖身顫動不止,一點點一下下打在蓬門之上。克里斯蒂娜雖是自己以手撫了一回,但終究內中空虛,未得快意。此時被昂藏物叩打,心中只是想要,也忘了該與不該。閉目切齒,臂腿用力,哧溜一下將那探門之杵納入戶中。

可憐風慎吃這一遭鞭笞針刺,直到此刻方始得償所望。只是屋樑之聲實在聞之惶恐,自身又是手無縛、倒吊在堂,心內著實緊張,全無適才報仇念想。莖上所套戶,又是窄狹滑燙,方始一動,便有出之意。雖強自苦忍,但進出凡十四數,便一發不可收拾,汩汩、奔而出。

克里斯蒂娜自方臘去後,獨身久曠,在先得月及西奔這一路上不知聽了巧雲與恩客、與折翎多少窗。心難耐下雖難耐漫漫長夜而頻頻自瀆,卻從未與男子,以致情都有些乖張。今機緣巧合、被風慎男,終把持不住,誰知卻是如此結果。不由得將往積攢的怨氣火盡數賦予利齒,對著風慎脖頸狠狠咬將下去。

風慎正舒失神間,忽覺劇痛自肩頸襲來,直至面目扭曲、頰肩俱麻仍不少退。與適才金針刺痛相較,實乃天壤之別,只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兩行清淚沿舊痕淌,入地無聲。

克里斯蒂娜口中已然腥鹹,心中憤憤猶自不減。翻身下地,俯下身軀,左右開弓將一十四個耳光狠狠印在風慎頰上。又起身將兩枚金針收回,跌坐在地上自己衣物之中,亦是下淚來。

風慎久歷場,知女子心事猶如海底一針,非男子可猜度。面前胡女喜怒無常,武功高強,乃是雌閻羅一般的人物,遂忍痛緊閉雙目裝死。屋內一時靜謐非常,針落可聞。

克里斯蒂娜身為明教特使,平裡雖為教宗連金盟蜀、做出好大一番事業,但私房之中,畢竟仍是一花信年華之女子。此時偽裝盡去、赤委頓,坐在那處一時思念方臘,一時覺命數悲苦,一時怒罵折翎,一時腹誹巧雲,一時暗恨自行不端,一時只殺風慎憤。半晌,終是濾去雜思,還復清明,做回自己與生而來、無可選擇的明教使命。起身將衣裳一件件穿回,亦把厚重面具甲殼一點點戴好。

風慎耳聽悉悉索索之聲,卻不敢睜眼去看,只做昏死狀。未幾,覺手腳一鬆、腹部一痛,整個人便橫拍在前地上。正猶豫該否睜眼時,只聽克里斯蒂娜冷冷說道:「莫裝死,小心我一刀結果了你!」

風慎再無猶疑,一骨碌起身,就那麼光著身子站定,規規矩矩,畢恭畢敬。待克里斯蒂娜手指地上衣物,方施了一禮,快手快腳穿戴整齊。此時方覺臉面腫,每一震晃皆似骨分離,疼痛不已。

克里斯蒂娜見他穿戴已畢,便沉著臉揮手讓他離開。誰知風慎站立不動,踟躕試探道:「適……才……我與娜娜姑娘所議……所議之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不想他依然有膽惦著此事,略帶愕然隨口應道:「若我應允此議,你待怎樣?」

風慎暗暗籲口氣,正道:「此處若真是鄧艾昔年入蜀之路,那麼自後山絕壁以繩墜下,必可直通蜀中。還請娜娜姑娘遣人助我自此處出砦,待我尋得張樞密,便請他遣軍來援。姑娘在此處,仍依舊法,使王砦主於折翎及金人處左右敷衍,等宋軍來戰……」

克里斯蒂娜聽得心煩,加諸適才心緒尚未平復,不等風慎話畢,截斷冷哼道:「你這狗賊,如此說來就是你自己先行逃離,棄此地於不顧?先生背主之心,又添棄義之舉,實在該死!」話音落,腳尖一挑,桌旁一椅飛出,直奔風慎而去。

風慎被飛椅砸個正著,踉蹌倒地,不敢再發一言,只是身呼痛兼以眼暗瞥,心中暗思道:「今在議事廳只聽了些算不得秘聞的秘聞,便險些被折翎、安鴻取了命。這砦子詭異非常,若再不逃走,恐夜長夢多。費盡心力思得這胡女許是此砦主人,卻不想是個瘋的。如今白白受了這一番苦楚,真是無妄之災!」

風慎只將這一番念頭翻來覆去在腦海裡轉,面上做出酸澀痛苦,卻不敢妄動一絲一毫。一旁的克里斯蒂娜怒氣稍止,意放風慎出砦禍害宋廷,免得在身邊使自家看著羞惱,無奈身邊乏人可用,只得尋個由頭先騙他出去,慢慢再想法子。於是眼珠一轉。喝道:「若不是看你所言尚有幾分道理,此時便應將你斃於此處,免我眼中麻煩。如今你且應承我一個條件,我便送你下山去搬救兵。」

風慎本以為此事無望,只求今能全身而退,便是大幸。誰料聽克里斯蒂娜言語,卻似猶有轉寰,大喜問道:「莫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八個,但我能做,也便應了!」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那此事便說定了!我最喜將男人剝光吊打,而後行房。我看你相貌不差、又兼皮細滑,除那話太速外,其餘尚得我心。你且如今般陪我三次,做三首若白樂天琵琶行般長詩,我即遣人送你下山便是!」

風慎聞言,心中暗叫聲苦,抖囁喏卻不能成語。克里斯蒂娜見他臉苦澀,思及適才如何對他,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風慎見克里斯蒂娜綻出笑顏,心中稍定,陪笑言,卻不料她面一冷,清吒道:「滾!若覺得能承受了,便自己再摸過來!」

風慎尷尬,復轉怏怏,喪眉垂眼,小意離去。出得門來,方才發覺適才穿衣慌,七扭八歪,不甚齊整。遂行幾步後站定,一面整衣一面腹誹,將克里斯蒂娜直罵了個狗血頭。待衣已整肅,氣已微除,便一步三搖行去,一派瀟灑自若之態。

行數十步,恰恰到了折翎巧雲房前不遠。風慎怕有人出屋,見到自己這頭灰土、一臉青腫,遂急行幾步,繞將過去。可就在堪堪將過之時,只聽嘶啦一聲,那房子窗紙被一物穿。一物差之毫釐在鬢角飛過,狠狠釘在了身後土牆之上。

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六章城頭三箭

風慎本就在強作鎮定,此時飛物掠過,險些被嚇得跌跤。惶然回頭去看,見土牆上一染血尖刀已直沒至柄,那還顧得步法儀容。只索以手捏頰,將險些出口的喊聲掩住,如喪家之犬般狂奔而去。

房中折翎高臥未醒,呼頗為平順,鼻息之內夾雜著幾聲輕鼾,似是睡得正。俏婢曉月委頓在折翎前,左手按著紅腫右腕,一汪晶淚聚在眼眶內打轉,似委屈又似疼痛。巧雲立在榻正對著的博古架旁,面不愉,狀似沉思。

適才巧雲自克里斯蒂娜處迴轉,進得房來便見折翎有一足伸在被外,本上前為其整理被角,誰知榻旁轉出曉月,只是張臂阻擋,使巧雲不得近前。巧雲心下煩悶,又曾在谷中自克里斯蒂娜處聽得曉月乃是明教暗中遣來的細,此時見曉月擋在自己與折翎當中,不由得怒繞心頭。恐驚醒折翎,低聲音訓斥幾句,卻見曉月全無了往的溫柔恭順,只是把腳緊緊在前釘住也似,寸步不肯相讓。

曉月在谷中聽得秘辛,自回房後心中忐忑難定,眼見英偉折翎睡安詳之態,心念女主巧雲活命厚待之恩,左右為難中只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扯成兩半一般。待到巧雲回房直奔折翎而去,以為谷中那一聲「好!我去殺他!」是巧雲真心實意,此刻便要動手。曉月將心一橫,合身撲出攔在折巧二人之間,自己雖駭的牙關緊咬、雙腿微顫,也不肯聽巧雲斥責、讓出分毫。

巧雲見曉月情狀,以為她受了克里斯蒂娜使命,若非殺折翎便再不讓自己近其身,遂怒道:「既讓我殺他,也總需讓我過去才行得!」言罷便打開曉月手臂往前去。

巧雲這一打含忿帶怒,用了幾分功夫勁道。曉月吃了一拍,只覺得半邊身子都跟著痛麻起來。耳聽巧雲之言,心中驚懼更甚,只恐她真傷了折翎,急用肩頭往巧雲身上一頂。巧雲被頂了一個措不及防,向後倒退幾步方始站定。

巧雲惱怒,嗔目斥卻見曉月面複雜,既是委屈又有踟躕,心下不暗暗起疑。遂丟了氣惱,再退後幾步坐在桌前、自斟了杯茶,將適才自入谷至出克里斯蒂娜房這一段經過細細思量,黯然靜默。曉月見巧雲情狀,以為自己傷了小姐心懷,遂不假思索噗通跪倒,亦是再不挪動。

風拂綠,新芽發生,暖透窗,燕兒鳴。屋外生機萬象,屋內死寂無聲。

巧雲安坐,又將當年收曉月及這些年的往事在腦中一一過了遍,繼而自忖:「娜娜說曉月是明教中人,可風雪之夜、孤女將死是我親歷,明教真如此神通廣大?竟可算得我何時出行、將走何處?此點斷不可信!但若非如此,與廿三郎之藥只曉月與我二人煎熬,她若不識藥、未報娜娜,娜娜又是從何而知?曉月面上悲苦分明,淚目而跪,定有隱情。她究竟因何攔我?不如我再試她一試!」

巧雲這一番思想足足花去頓飯功夫方才起身。主意既定,遂雙目凝聚、飛身出掌、直撲折翎。曉月大驚,以為巧雲定計,對摺翎痛下殺手,忙起身將自己擋在折翎身前。

曉月本就不識武功法訣,又加谷中巧雲所使身法曼妙綺麗,直以為自家小姐只是善舞而攻。此刻直攖其鋒,但覺勁風撲面、膚痛裂,方知小姐亦是武道中人。雖是甘願捨身,心內卻也慌異常,遂收回張開雙臂蜷在前,側頭緊閉了雙目待死。誰料收臂後忽覺左有硬物一咯,電光火石間記起袖中藏了白小六所遺尖刀,也忘了眼前心中這許多,只將尖刀摸出在面前空中胡比劃。

巧雲一掌推出,見曉月只是將身子擋在折翎前面便再無動作,心內欣喜,轉而略有微酸。所喜者,曉月對自己仍如舊時般忠心不二,應非明教所遣之人;所酸者,曉月隨侍已久,卻從未如現下般將對摺翎心意大白於自己眼前。心神略分,暗歎口氣,便想散了勢子、將事情前因後果好生盤問清楚。不想尚未及收招,曉月便摸出把尖刀劃。幸得曉月體弱,揮刀亦無章法,才不至傷及自體。巧雲認準刀路,一下擒住曉月手腕,剛出言喝問,眼光一轉瞥見刀如牛耳、虎血猶存。不住一顆心突突急跳,腦海裡全是白小六墜崖的情形,渾忘了安睡的折翎。又驚又怕的嬌吒一聲;手指使力,捏的曉月骨裂筋開、再握不住尖刀;緊接著側飛一腳,將正在跌落的尖刀破窗紙踢出屋外。

見勾起魂思的尖刀飛去無蹤,巧雲心下略略定了些個,放開曉月手腕顫聲道:「你當時就在谷中!你果然是娜娜所遣明教暗樁!你將這刀拾回來嚇我!還是你……你得了娜娜之命,準備殺我……不,是殺廿三郎麼?」

巧雲問罷,忽地省起折翎就躺在一旁,如此吵鬧,怎會不醒?急轉頭去看,卻見折翎依舊沉睡,心切情急,怒喝出聲:「你這婢,對廿三郎做了什麼?」

曉月聽巧雲問自己話中大有冤屈,急分辨,但抬手對巧雲只比了一個手勢便覺腕子鑽心般疼痛。抬眼見巧雲已扣住折翎脈門,攔阻已是不及,再看巧雲眼中盡是關切,方才醒悟過來吵鬧中折翎未醒、大有不妥,遂也擔著顆心靜靜立在下首。

巧雲探折翎脈象平穩,並無大礙,只是體內的藥草分量比起平來重了許多,以至他昏沉不醒。思來想去,只有曉月能做此事,又記起克里斯蒂娜之言及方才曉月手中的虎血尖刀,遂運力足尖、一點曉月膝蓋窩,沉聲恨恨道:「你這婢做的好事!」

曉月神全在折翎身上,只覺得自己雙腿一麻,站立不住,委頓在地。耳聽巧雲再次喝問,心中委屈倒比腕痛更甚,眼眶中晶瑩轉,只是看著巧雲搖頭。

巧雲抬手打,看見曉月清秀模樣,這幾年中那些殷勤小意、惟命是從一時間都湧上心頭。放手轉念,省起曉月手中尖刀說明她定是身在谷中,那藥草調製需時,即便她偷偷學到方法,卻也分身乏術,不可能趁自己在谷中時再喂折翎服藥。這事中大有蹊蹺,說不定另有他人所為。思慮中向外走了幾步,又想及曉月受明教之命已久,說不得早就做了準備,只待今所用。左思這般,右想如此,終究難得要領。

巧雲不動,曉月亦不敢動。就這般一站一坐,自正午直至紅偏西。曉月雙腿麻木漸解,挪身改坐為跪。巧雲見她手腕青腫,低眉順目,更覺可憐。正伸手扶她起來,將心中疑竇好生問個確實之時,聞聽門外有人揚聲請報。

「將軍,郝摯請見。」

巧雲起身啟戶,見郝摯抱拳站在門外,遂微笑言道:「廿三郎傷勢不穩,服了藥尚在沉睡。事可急麼?若是不急,可否待他醒轉,由我轉告?」

郝摯抱拳不動,垂首為禮道:「雲夫人,安公子和魏慶在砦外不遠發現敵蹤,皆是蜀……皆是宋人。殺了四個,捉了個活的。言說金狗穿此砦行路入蜀,大隊已過白龍江。安公子命我來請將軍和王砦主至砦牆處,審問、商議。」

說到「皆是宋人」四字時,郝摯語氣忽滯、眉頭收緊。巧雲聞言,心中一顫,身子微微晃了幾晃,抓著門框強做平靜道:「你先去吧。我這便喊醒廿三郎,告知他過去。」

郝摯頓首應諾,轉身行了幾步又轉回抱拳問道:「雲夫人,可見了小六麼?」

巧雲本就心神不定,再一聽郝摯問起白小六,心中愧疚更甚,語卻難,只緩緩搖了搖頭。郝摯撓頭道:「這賊小子!前陣子一直在我耳邊絮叨,說見夫人懼寒,要為夫人做虎皮披肩、虎皮坐墊。如今得了將軍的虎皮,卻又不知去哪裡頑耍。夫人若是見了,煩請告知他今晚給陸兄弟的接風宴怕是辦不成了,讓他到砦牆處尋我等吧!」言罷,一雙眼在巧雲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往屋內瞥了一瞥,這才言又止地行禮告辭。

巧雲見他情狀,知他所想,一時心間也是悽然。閉了房門,在垂香囊中取出一小包藥粉,使指甲挑出些許彈在桌上杯中,又取些水衝了,拿了杯在手中發愣。轉過念來又想適才除去克女之思只是憤,卻難解自己愁局。眼神越過地上跪的曉月,心中暗暗思量:「家門教養,明教迫,折郎麾下與我門中人多有殺傷,可叫我如何是好?姊姊英武,小妹懷韜,定可成就家門大事。我一以娛人之姬,不如退去。這世間真心待我者,唯廿三郎一人。我請他踐前諾、同我避世而居,他定會應允。到時我與他同心相印,再無半點欺瞞,豈不勝卻如今千倍萬倍麼!」端杯往榻處走了幾步,猛地省起折翎待箭營兄弟至厚,白小六又是喪命在自己眼前,心頭又忐忑起來。再轉念思及郝摯回報花石峽大戰的情勢及命喪安鴻劍下的四師公,眼窩一酸,眼前便朦朧起來。想想兩邊死傷或可相抵,心中稍定,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巧雲端杯至前,將折翎緩緩扶起喂水。適才巧雲放藥粉時一直背對榻,尚跪在地上的曉月未曾看見,故此也不攔阻。抬眼望巧雲面上愁雲慘淡,眼中晶瑩轉,想關心卻又不敢。只好怯生生的將眼緊緊盯著巧雲每一個動作,一來怕漏掉巧雲使喚,二來也怕巧雲暴起傷害折翎、自己救護不及。

未幾,折翎鼻中嗯了一聲,緩緩張開雙眼。覺到腦後枕的溫香軟玉,微微一笑執起正為自己撫口那一隻柔荑,尚未動問便已見到跪在前、面帶淚痕的曉月,訝道:「曉月怎麼跪在地上?」

巧雲扶著折翎坐直,強裝清淡道:「方才你睡下不久,我便也伏在邊睡著。這丫頭偷偷溜出去頑,不知怎地摔了手臂。我恨她不小心,所以讓她跪著。」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道:「適才郝摯來報,魏慶在砦外有發現,請你去砦牆處商議,王砦主和二叔都在那處等你,我這才把你喚醒。我為你整理衣衫,先顧著正事要緊。」

折翎聞言,抖抖頭頸振作神,起身寵溺的拍了拍曉月的額頂道:「正該如此。曉月還是個孩子,莫太嚴苛了。魏慶所報,定是金人遠攔蹤跡,且取我穿雲來。」

巧雲應諾,往牆角取了折翎的大弓。曉月忙從地上躍起,隨著巧雲曳出兩個箭筒。大弓一角,布拖痕;箭筒中裝箭支,尾端竟然俱是無翎。

折翎持弓背箭、整束行,巧雲在身後道:「廿三郎,你身子尚未大好,能不動弓時就不動了吧!」

折翎停步頷首道:「雲兒放心,我心中自有分數。」繼而又沉沉嘆了口氣:「這幾睡起,只覺得耳目不明、神不暢。這傷莫名其妙,也不知何時方能痊癒?」一邊說話一邊出得門去。

折翎轉出中坪,恰好撞見急急火火往砦牆去的王砦主,遂行在一處。不多時上了砦牆,只見一人臂上繫著兩截黛絲絛,口鮮血躺在正中,已是死了。安鴻魏慶立在一旁,面無表情。另一側有砦丁十數,明刀亮劍、怒目橫眉對著安魏。箭營未傷諸人俱在睥睨處向外持弓戒備,陸大安與晏虎各持刀劍在安魏身邊守護,只不見郝摯和白小六蹤影。

不明所以的折翎尚未言語,王砦主已搶前幾步呵斥砦丁散開。砦丁讓開條通路,望向王砦主的眼中,怒愧參半。安魏陸晏四人見折翎來到,遂抱拳行禮,劍拔弩張之氛,略略緩解。

安鴻向折翎行禮後,穿過眾人來到折翎身邊,近耳悄聲道:「魏慶在砦門見幾人面孔陌生,上前查問時,兩人已慌慌張張退去。守門砦丁故意阻了魏慶些許,兩人便沒了蹤影。我來時,魏慶正在砦外搜索痕跡。我與他循跡到了五十餘里外,竟然見了一座金狗營盤。數帳幕,人數當有千餘。我二人見追蹤的行跡未絕,又恐打草驚蛇,故悄悄退去。不數里,又見了一座小營,內中俱是宋人。金營外不曾見明樁暗哨,宋營外卻是不少。我二人殺了四個,捉了一個活口回砦。卻不料砦中人見了此人,便圍攏上來鼓譟。箭營兄弟趕到,我教郝摯去尋你,牆外卻又來了金狗。箭營兄弟一陣箭下去,捉回來這人竟趁機衝破道咬了舌頭自盡。古怪!古怪的緊!」

折翎面一凝,剛要說話,卻聽得耳邊弓弦吱呀,令人牙酸,繼而砦牆外便傳來幾聲慘呼。折翎手扶睥睨向外瞭望,只見砦外河邊、斜坡之上伏著幾具金人屍首。另有兩個狀似首領的金人在不遠處人手各持一木盾,一邊將到身前的箭支擋開,一邊緩緩退遠。

轉眼間,砦牆上眾箭手又是一輪箭雨灑出,兩名金人首領手上的木盾上亦多紮了些箭支,人身卻是無恙。折翎見狀,張長弓搭無翎箭直指其一。牆上眾人一眨眼前方見折翎張弓,眼未全睜便聽得一聲撕裂長空的尖嘯,張開眼即見折翎箭指的那名金人首領連盾帶人被釘在地上,口中鮮血汩汩,雙腳猶在蹬動。

本在對著牆上咬舌人發愣的王砦主被折翎這一箭引了目光,反應極快的高聲喝了個彩。彩聲未落,砦丁們的驚歎之聲便轟然傳來。

折翎面沉心靜,不理砦牆上驚呼慨嘆,探手背後再取一箭,如電放出。砦牆上所有人都屏住呼看著折翎發箭,牆垛上著的本是風飄的旗子也無打採的垂頭,一切仿似都已凝滯,只餘折翎手中無翎箭支破開一切,呼嘯而去。

對面那名剩餘的金人首領貌似已被同伴的殞命方式嚇呆,頭的極低,站在那處一動不動。電光火石之間,無翎箭已到了近前。砦牆上眾人見此情景,震天一聲彩喝出口來。這邊彩聲方起,那邊箭已觸盾。可這張盾牌並未如上一人手中盾般被利箭穿透,而是以箭觸點為中心,飛速向四邊裂開去,霎時間碎裂,化為小木塊飛散四方。盾後人前響起一清亮金鐵鳴,聲若龍,餘音久久。

這一切發生太速,砦牆上大多人只見盾碎、聞金鳴而不知其餘。只寥寥幾人看清箭碎木盾之後,金人手中揮劍將去勢已衰的無翎箭劈開原向,身子微擺,將奪命一箭險到毫釐的避了開去。

折翎微怔,繼而眼睛一亮,輕笑道:「有趣!不想在這山野之處竟能遇到如此高手!晏虎,紅翎!」

一旁的晏虎未看清原委,聽自家將軍語方知無翎箭竟是無功。暗自咋舌間飛速將身後紅翎箭了一支雙手遞上。折翎反手接箭,尚未入手,身側兩道身影已自砦牆上飛掠而下,直奔那強橫金人。折翎虎目一掃,認出是安鴻魏慶,遂接過紅翎箭虛扣在弓弦之上,留而不發。

魏慶深知折翎羽箭之威,適才見那金人首領竟以真氣灌注木盾擋箭,又飛速劍打掉折翎箭只,知其武功高強,恐其全身而退、翌為宋人之害。而安鴻卻是心切折翎傷勢未愈,恐他傷上加傷。二人遂心意相通般同時提氣輕身,躍下砦牆,意圖將老者殺死。砦牆高厚,又兼牆前頗陡,似此一躍而下,非輕功了得之人不能安然。折翎見安鴻星般飛下並不以為意,轉見魏慶身法奇詭、只落後安鴻一息,卻不由暗暗稱奇。

安鴻在空中毫不停留,藉著前衝之力使了招追風趕月,一劍刺出。魏慶卻是先求落地,緊接著一個地滾在袖中取出一對細鐵錐,靈蛇出般直金人首領腳踝。那金人不慌不忙,將身子一縮,一柄劍由左到右畫了個半圓,將安鴻在頭頂上讓過、上下兩路的攻擊收在劍勢裡,再好整以暇的還刺了魏慶一劍,然後才向側方一躍,捏了個旋風格提劍以待。

安鴻落地,定睛看那金人首領。見其竟是個瘦削幹、鬚髮皆白的老者。想起適才他那一劍深得青城守無致虛的妙,遂開口問道:「前輩深得青城功法之妙,定是青城前輩高人。敢問前輩名號為何?家師曾上青城山問道,與前輩或許有舊。」

老者聽罷,劍勢不散,只冷冷道:「小子恁多廢話!上來送死便是!」

安鴻聞言失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言罷,望了望一旁的魏慶,見他雖緊盯老者,卻是雙手下垂、沒有出手之勢。遂說了個請字,劍遞身前。老者也不多說,欺身而上。

二人所戰之處,尚在砦前滑陡坡上。偏偏這二人在這普通人連站立都難的所在,將手中一口劍使得輕靈飄逸,出塵若仙。老者所用每招每勢,都是劍宗大派的妙招式,時而華山、時而無量,直教人眼花繚。安鴻所使,卻俱為最淺的入門劍招。但這劍招在安鴻手中,便如同憑空生出千百種變化,自不可能處別出機杼,隱隱剋制老者手下妙。你來我往凡二十餘合,老者漸漸失了先手,雖是招式不,但守勢已是漸多。

砦牆上折翎依舊持弓不動,看似專注觀戰,卻是暗自調息,運轉真氣自查肺脈,平復適才因那兩箭而上湧的煩躁。王砦主站在折翎身側,一張笑面上掛著難能得見的凝重。其餘人眾只遠遠看見一團光影舞,只得瞪大著雙眼等待著勝負分出的一刻。

戰團附近的魏慶冷眼冷麵的看著二人手,整個人就如同木樁一般絲毫不動。戰團中安鴻漸漸勢強,趁著老者後退的時機突出一招仙人指路,老者略有不防,身子向右趔了少許。說時遲那時快,魏慶如一隻覬覦獵物已久的豹子般暴起,手中鐵錐直擊老者面門。老者怒喝一聲,藉著趔趄的勢子往右便倒,險險避過魏慶的突然一擊。魏慶手腕一轉,手中雙錐刺中了老者頭上戴的金人狐尾帽頂,並挑散了老者頭上髮髻,整個人急掠而過。

老者在地上翻滾起身,身泥汙,狼狽的向後退了幾步怒道:「賊子!竟敢突施暗算!今我必取你狗命!」

安鴻迴腕收劍,看著魏慶蹙眉不語,心頭亦是不。魏慶垂首立在一旁,面無表情,就似適才突施一擊非自己所為一般。老者貂帽落下後,砦牆上砦丁響起一片驚呼,王砦主在折翎身側手咋舌道:「以多欺少,這個……這個不太好吧?」

折翎探傷無礙,收氣沉聲道:「武林人士切磋,自該單打獨鬥。但這老賊甘為金狗之奴,便是做我宋人仇寇。對英雄,有英雄道理;對仇寇,有仇寇規矩。那金狗起于山野,能有多少人物?我大宋河山淪喪,多為此輩人助紂為所致。對此等人,何須顧忌?」

王砦主喏喏不言,面上卻掛了六分關切、四分羞慚。折翎雖做如是言,但心中對魏慶偷襲也是不喜,故揚聲喚道:「魏慶,回來。二弟,停手。兀那老狗,且再吃我三箭!若你不死,我便放你歸去!」

折翎言罷,停了幾息,見安鴻輕身退開,魏慶依令而返,遂張弓搭箭喝了聲:「看箭」!箭字出口,弓弦離手。弦在弓上嗡嗡顫抖,一道紅光轉瞬即逝,下一息已來到老者身前。

老者得了折翎故意留下的息空當,已將真氣強自調勻。耳聽羽箭破空之聲,圓睜了雙目,大喝一聲,運劍如刀、直劈而下。劍鋒真氣鼓,帶起地上落葉無數,淺草突分,現出直直的一條泥土。

紅翎箭倏忽而至,老者運劍的火候分寸正是恰好,硬生生的劈在紅翎箭頭之上。箭劍相,發出清亮金鐵之鳴;餘音尚亢,繼之又是利刃破木的「喀嚓」一聲。老者悶哼退後,雙肩皆現血光。被老者一劍劈成兩半的箭支各帶半邊紅翎擦過老者肩頭、轉瞬無蹤。適才被老者劍氣裹挾的落葉又被紅翎箭反著帶回來,在老者身邊打了個擰漩,散落一地。

折翎自幼隨佟仲之父習武,天賦異稟、青出於藍。少年時更得折可同私下傳授箭法,其後江湖飄,明悟以氣御箭之技。自梁山受折可存點撥甄致大成以來,再未遇正面能擋一箭之敵。此刻遇此強者,心中雖恨他為虎作倀,卻也著實有些棋逢對手的快,仰天大笑道:「好內功!好寶劍!」言罷,探手向後。一旁的晏虎剛剛聽自家將軍說明要三箭,早就將自己箭壺中紅翎取了兩支捧在手上。此刻見折翎探手,即刻奉上。折翎取箭,側頭對晏虎微微一笑以示誇獎,才再搭箭道:「看箭!」

折翎愉再,對面老者卻是面若死灰。方才見出手三人俱是一等高手,自知難敵。本想拼力一劍,以自己潛修四十年內力將箭劈歪,借力往安鴻對面密林中潛遁而去。誰料折翎之箭非止力大,其上更蘊真氣,若不是自己手中劍乃是蜀中名匠所冶,借其鋒利劈開箭頭,此時已做箭下一鬼。現下雖是得大難,但已是雙肩被傷、虎口劇痛,借力遁逃之事則是化為泡影。此刻見紅翎如血、破空而來,真個是心膽俱裂。勉力鼓足剩餘真氣灌在臂腕之上,雙手握劍作殊死搏,卻見紅翎像是失了準頭,在自己身側不遠處呼掠而過,篤地一聲沒入一棵大木中,只餘紅翎在風中飄動。

老者見箭矢劃過,心中一鬆,一口氣散了出去,腳下險些滑倒,駭了自己一跳。忽想起牆上人還有一箭未發、安鴻虎視在側,忙調息運氣不提。砦牆之上,折翎垂弓而立,冷冷的遙視著牆下老者。王砦主坐在折翎身後的地上,卻覺背對自己的折翎似乎將全部氣機都鎖在了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周身寒冷無匹,忍不住打了寒噤強笑道:「觀戰心切,一時腳滑,衝撞了將軍神,還請將軍海涵啊!」

折翎探手從晏虎處再接一支紅翎,一邊搭箭一邊說道:「王砦主不必過謙。砦主太高鼓,雙腿略彎,下盤結實,雖有一張人皆喜的笑面引注意,卻也難掩這一身頂尖外家功夫。如此用腿高手,怎會腳滑撞我?我等久居砦中,本該還王砦主些人情,只是今這老者武藝強悍,又甘為金人走狗,斷不能放去。這餘下一箭,還請王砦主成全。」

折翎語氣悠然、動作舒緩,遠遠看去像極了一個在山間閒暇遊獵的富家公子。可無論是被折翎箭尖遙指的老者,還是折翎身周不遠處的王砦主和晏虎,都覺得身周似有寒冬北風襲來,整個身子如墜冰窟。折翎緩緩拉弓,弦開半。王砦主覺得身周氣機迫漸漸鬆懈,卻也隱隱覺得牆下老者生機漸絕。看著折翎背影近在咫尺,卻不敢再動分毫。心中驚恐於帶傷折翎境界竟能如此之餘,亦為老者生死攸關而焦急萬分。

時光說來似緩,實則飛速,轉瞬間折翎大弓已是開成月。牆下老者知折翎氣息,自知今恐難生還,深了口氣雙手握劍冷目以對。折翎蓄勢已,正要喝一聲看箭便結果了老者命。忽聽身後不遠處喚道:「將軍且住!」

折翎聞聲知人,眉頭一簇、心口一糾,些許怒意升騰。舉弓良久,肺脈隱隱作痛,又思及平照看、恩,默默一嘆。遂將箭頭偏了半寸,松弦出箭。

箭支離弦,身後登時發出十數聲驚呼。只是這箭支飛出後,竟隱隱夾了風雷之聲,瞬時蓋住一切聲響。紅翎在空中劃出一道火殘影,重重的撞在在木中的第二支箭箭尾。一聲悶響,樹皮木屑漫天飛舞,眾人循聲望去,之見合抱之木已爛去半邊。牆下老者本已將真氣全數調動,以抵擋折翎。待折翎忽然轉了箭向,老者只覺身前一空、氣息翻湧,所有真氣都擊在了空處,喉頭一甜、嘔血當場。

折翎收弓、負手立於牆頭,衣袂與大旗一同隨風飄舞、獵獵作響,高大威武、狀似天神。牆上牆下,所有目光都聚在折翎身上,只是心懷各異,一時寂靜無聲。

安鴻雖是離牆甚遠,但內力充沛、耳聰目明,將牆上事聽了個分明。對著老者向外擺了擺手,飄然而回。老者鮮血染白鬚,息不已,狀甚恐怖。見了安鴻手勢,神複雜的對著折翎行了個抱拳禮,又將目光瞟了眼折翎身後,返身離去。

安鴻上得砦牆,叫了巧雲一聲「嫂嫂」,行了個禮便退在一邊。王砦主慢慢爬起,也低著頭退往一側。箭營眾人,走過圍簇安鴻;砦丁十數,跑去擁立砦主。片刻間,兩撥人眾涇渭分明。

巧雲趨前,面泛白、雙手微顫、福一禮道:「謝將軍!」

折翎不語,不動,似木然,又似沉思。

巧雲再福,柔聲道:「郝摯已將情形說與我聽。此時金人進,當先協心同力退敵才是。我已自作主張,使郝摯請風大人至議事廳等候。請將軍、二叔及王砦主同去共商對策。奴家前事,自初見至再見,自富平至此砦,對將軍多有欺瞞。待將軍正事畢,且歸房中,奴家從頭說與將軍知曉。奴家一心以待將軍,欺瞞處俱是不得已,還望將軍體諒。」

折翎聽巧雲聲音雖柔,言語間卻透出近來少有的平靜篤定。待到巧雲自述經歷,細想起以往種種及巧雲當時面上顏,誠然如斯言。心下便是一軟,回身撫了撫巧雲臉頰,中千重疑問、萬般言語終究未說出口,只輕輕點了點頭便當先下牆,直奔上坪。安鴻對著巧雲一禮,隨行而去。王砦主將眼看著巧雲,待巧雲做了個手勢、微微頷首,方才吩咐砦丁好生守衛、獨自離去。

巧雲適才情急之下喊折翎手下留情,心中忐忑不已。轉念思及自己即將拋卻一切重負、與折翎雙宿雙飛,心內又是一陣喜。呆立遠處,小心思在內中輾轉幾番,才驚覺箭營眾人尚在看著自己,遂面紅道:「請諸位箭營兄弟亦在砦牆守把,切勿與砦內人起衝突。若有事宜,待將軍回來再處。」

箭營眾人抱拳應諾,各自散開。陸大安也準備去尋個睥睨瞭望,忽聞巧雲呼喚道:「陸先生,此刻將軍身邊無人。請先生去將軍身邊聽調可好?」

陸大安聞言,拱手連稱不敢,轉身就走,將那耳後傳來巧雲吩咐砦丁把那咬舌之人抬去安葬之語拋去不想,一溜煙跑下牆去。陸大安腿快,未到中坪便已趕上折翎人等,稟明來意,在折翎身後隨行。

眾人一路默默。進了議事廳,早就等在此處的風慎起身將眾人禮讓入座。風慎痛,王砦主心愧,折翎靜思,安鴻不語,正是各懷心事,靜謐無言。此時天漸黑,堂中只點了一支火把。火光忽明忽暗,照的眾人面都如晴不定一般。良久,站在折翎身後的陸大安不耐煩嘀咕道:「不是來議事的麼?金狗已在不遠,怎地個個都學起烏金山中的老和尚來?」

陸大安聲音極小,但屋內眾人除風慎外個個武功高強,俱聽了個清楚。折翎猛醒,對風慎拱了拱手,將適才之事從頭到尾學了一遍,繼而問道:「風先生可有良策?」

風慎聽罷,心中暗喜,眯眼捻鬚、做出一副高深樣子問道:「王砦主,不知砦中有多少能戰之士?」

王砦主適才得了巧雲首肯,此刻也不隱瞞,笑意上臉應道:「迴風大人,除卻婦孺,得力青壯約有百人。」

風慎心頭一動,暗自思量:「砦中房舍,恐是住上千人亦有富餘。這砦主所言不實,怕是得了克里斯蒂娜所命,另有心思。不過如此甚好,以人數優劣說動折翎遣人下山求援,我便能溜之大吉。」輕咳一聲,正要言語。安鴻在一旁輕聲道:「砦中房舍甚多,人眾卻是稀少。」

安鴻此語甚輕,不類發問,反而更似自言自語。折翎將眼看王砦主,風慎在肚中暗自腹誹,王砦主卻呵呵一笑道:「不瞞安公子,我砦中所住本有近兩千丁口,武藝高強者也有數十。只因近有一大事要辦,故四散下山張羅。此間留守不多,是為實情,還望公子明察。」

安鴻一笑,再不多言,噏傳音與折翎道:「此人一向吐吐,不實情,今反常,大哥小心。」

折翎不看安鴻,只是微微頷首。風慎懼折翎追問情由,誤了自己所謀,遂急忙道:「那再敢問砦主,砦中軍器所備如何?嗯……尤以箭支為要。」

王砦主再笑,撓頭道:「此砦偏僻,又兼險峻,多年來從無敵至。因此,這軍器所積不多。刀弓盾應有幾百,箭支卻是不多。」

風慎聞言大喜,恨不得當場手舞足蹈一番。恐被眾人發覺心內喜悅,故暗暗在袖中捏緊了拳頭,將面上愉悅之情化作重重一嘆道:「如此這砦子是難守住了!安公子所探之營,應是金人前哨。前哨人馬便有千數,那後續之兵必定眾多。所俘之人,又曾言道大兵已過白龍江,恐其進兵之期,亦在眼前。此砦雖險,但兵丁軍器俱缺。如是死守,必定凶多吉少!不若……」

說到此處,風慎捻鬚蹙眉,停了話語。折翎安鴻對視一眼,齊聲問道:「不若如何?」

風慎以為得計,沉道:「金人自此險峻難知處進軍,定是大散關一線我西軍守把得力,急切難過。張樞密攜西軍主力,應是陳兵於大散關一線。敢問王砦主,此砦可有小徑直通大散關前?」

王砦主略略一頓,繼而猶豫道:「我少出山,故此不知。」

風慎心中暗罵,嘴裡卻大義凜然道:「砦主不知,也是在理。此砦名諸葛,又有鄧艾留下神蹟,定是鄧艾昔年入蜀之路。那麼自後山絕壁而下,必可直通蜀中。不若遣人取道蜀中,赴大散關求軍來援。內外夾擊,定可保此砦無虞。將軍且舉砦在此與金人前哨周旋,在下曾在張樞密帳前參謀,願為將軍捨命走這一遭,搬來大軍,剿滅金狗!」

折翎起身對風慎行了一禮,正道:「風先生所議極是!但山中崎嶇,又多虎豹豺狼,先生卻是去不得!二弟,你走一遭如何?」

安鴻站起抱拳道:「義不容辭,大哥放心!」

風慎亦起身急道:「不妥不妥,安公子與張樞密素來不識。如何能至中軍得見樞密之面?遷延時久,誤了兵機,漫說此砦不存,便是蜀中亦難保有。還是我去!」

安鴻聞言動道:「風先生憂國憂民,心著實令安某佩服!但此行危險,還是我去穩妥些。至於樞密之處,勞煩先生手書一封,予我帶去。進中軍,易事耳!定不負先生與大哥所託!」

風慎惶急,張口辯。折翎向前幾步一把握住他手道:「先生莫再爭了,此砦雖險,但守備稀鬆。堅持到援軍大至,尚要費些功夫重理防務。先生與王砦主一知兵事,一知地理,守備之事,還需二位與我同心協力!請先生萬勿推辭!」

風慎心中暗暗叫苦,卻又不敢跡太過,只得苦面唯唯。安鴻見風慎眉頭緊皺,面焦急,以為他猶擔心求援事,遂說些話安於他。尚未曾言語,只聽一旁半晌無語的王砦主冷冷一笑,問道:「這砦子雖是姓孟,但主家不在,便是我來做主。若我力主不守,折將軍又有何話說?」

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七章各自心懷

安鴻風慎都是一怔,繼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議事廳前大旗三面,正中那面便是斗大一孟。砦主尊位後所掛錦繡之上,亦是孟字當中。我雖愚笨,卻也知砦主只是提線木偶。砦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每每議事之時,砦主眼光只在我身邊巡逡。說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寬心,但聽令便是。」

王砦主知巧雲即將告知折翎一切,卻不知後果究竟如何。眸中芒再不隱匿,收笑意起身抱拳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喚便是。祝將軍言到功成,得償所願!」

折翎笑意更濃,拱手一禮、轉身便走。陸大安在身後如影隨形。安鴻風慎對視一眼,亦是緊緊跟隨。未行幾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邊人雖是女,但大節大義之處,一向不讓鬚眉。金狗肆,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下人雖做出助紂為、與虎謀皮之事,她心中卻必定苦痛萬分、恨其助殘暴金、怒其為胡人犬。今之事,恰是撥反正之機。她必與我同心堅守此處,自此便可放開懷,與我再無隔閡欺瞞。還請王砦主儘速秣兵歷馬,以待大戰!」頓了一頓,側頭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面上,只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之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說到此處,又是重重一嘆:「只不知為何你等身為宋人,卻做金人走狗,喪了我箭營這等英雄弟兄!」言罷,向後一抓陸大安手臂,大步星而去。

陸大安雖是豪,但也聽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溪峽那場險些喪命的血戰,雙眉一擰,就要刀。恰此時,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將其右臂緊握。陸大安只覺臂間一股大力無可抵禦,只得了怒火,乖乖隨行。

二人身後,安鴻對一切早就有所猜測,故雖不愉卻也未變面。而一旁的風慎卻心思飛轉,一雙眼珠滴溜溜轉個不停。把折翎適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己在克里斯蒂娜房中偷窺之事,只以為折翎念頭轉錯,尚不知巧雲亦非命王砦主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為克里斯蒂娜提前報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自山後身之事。甫一出門,便急切開口道:「折將軍、安公子,時間緊迫,不如我們分頭行事!折將軍自去安排穩當,安公子再出砦偵敵、謹防夜襲,在下這便回房準備寫予張樞密的信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頷首道:「風先生所言極是!二弟,便依風先生所言。」

安鴻風慎雙雙拱手應諾,轉身離去。安鴻身法飛快,一瞬便沒了蹤影,剩風慎甩袖獨行。折翎望著風慎灑然背影,鬆開陸大安手臂道:「陸兄弟,你可信我折翎?」

陸大安出了口氣道:「怎會不信?折將軍說得哪家話?可還是把我當外人麼?」

折翎緩緩負手於後,再問道:「擊退金狗與為箭營弟兄報仇,哪樣為重?」

陸大安雙拳一緊,甕聲怒道:「自然是為箭營弟兄報仇為重!佟仲至今生死不知,林童田力丟了命,谷山李七重傷難起。這樁樁深仇,將軍不都說是那王砦主及其同夥所為!既如此,將軍為何阻我殺這狗賊?」

此時山風漸起,天邊一彎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遙望,有所思道:「此砦所處之地乃三國時西蜀諸葛武侯親選,鄧艾偷渡平時已被後主荒廢,不然鄧艾怎能成其大功?如今我西軍殘部守住大散關,金狗無計可施。遂效仿鄧艾,藉此路入蜀。此砦雖險,但我箭營弟兄能戰者僅餘七人,羽箭僅餘數百。如何抵擋金狗如狼似虎?唯得舉砦一心,事方有可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則三分歸晉之故事重演,陝西路金狗搶掠屠戮慘劇亦將復現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破碎,百姓亡身喪家者何止千萬!這千萬命,與我箭營兄弟命孰輕孰重?若折翎仍是昔江湖一草莽、此處非山河攻守之地,今必斬此賣國狗賊於刀下,為佟仲及箭營兄弟報仇。可如今身為西軍一卒,當此緊要之地,身負江山重任,如何能肆意所、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營兄弟十數條命與我大宋萬千百姓命,又是哪樣為重?」

折翎方才對王砦主一番說話雖是鑿鑿,可巧雲入砦後所言所行不盡不實。強行下疑慮不問,卻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蠱在即,難免懷了慼慼在。將中氣附在這一段話中,似自堅又似說與陸大安聽,語氣由平靜轉作昂,再由昂化作沉重,最後變探問收尾。一波三折,將心中鼓無餘。陸大安靜立一旁,將言語聽了個七成明白,卻把這情緒收了個十足。聞折翎探問,不甘之下略帶黯然道:「將軍所說諸葛鄧艾,我卻不懂。但砦子險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打我大宋,我是聽真了的。金狗殘暴,小種相公便是死在他們手中!為阻金狗入寇,我西軍同袍不知戰死多少。天殺的廝鳥在中原陝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無數,自不能再放這群牲畜入蜀。只是……只是這箭營兄弟,就該白白丟了命麼?這……這這可怎麼處?」

折翎倏地轉身,將眼盯了陸大安道:「我等先殺金狗,後顧私怨。擊退金狗保住砦子之後,再與他算我箭營之事,如何?」

陸大安低頭看地、切齒抿、臉上刀疤微微抖動,半響方道:「別無他法,只得如此!」言畢將眼光一抬,撞見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將主,慌忙單膝跪地、抱拳垂首、轟然應道:「陸大安謹遵將軍差遣!」

陸大安被折翎扶起,卻見他不言不語,神情不屬。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擾,只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時,不遠處的議事廳中傳來杯盞及木椅破碎之聲,聲響之中,夾雜著幾聲喟嘆,充愧疚無奈。折翎聞聲回神,望議事廳搖首自語道:「雲兒近來面含悲苦,砦主牆上廳中亦帶愧疚,此事或有隱情,尚未可知。」言罷,一面想著如何向巧雲發問一面負手往坪下行走。

陸大安隨折翎緩步而行,盞茶時間方到中坪。折翎遠遠望見自己所住居所,便停步不前。陸大安見折翎時而微微搖首,時而放眼遠望,時而側臉蹙眉,時而輕輕一嘆,時而雙手握緊,時而起步行,卻不知為了何故。心自己是個只知廝殺的人,不能為將主解憂,不自覺間亦是眉頭蹙起。侍立片刻,耳聽折翎吩咐自己往砦牆換崗,遂行禮離開。

折翎獨自往居所去,推門而入,房中卻只有曉月一人。適才折翎走後,巧雲冷著臉將曉月腕骨接駁,又扯了布條為她裹好便出門去。曉月未得小姐吩咐,不敢再次擅離。加上今崖邊被嚇得不輕、回房護折翎時餘勇皆盡,只索歪坐在桌前瑟瑟顫抖。好不容易穩定心神,想著如何將自己所見之事告與折翎,又怕折翎知曉後會對巧雲動手,胡思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門聲響將曉月吵醒,慌跳起掌燈。燈火照見是折翎迴轉,不由喜出望外,起身三步並作兩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關切、口中嗬嗬,卻不知如何是好。折翎甫一進門便被她抓住,登時一頭霧水,見她面焦急,疑惑道:「曉月,你可是有事要和我說麼?」

曉月聽折翎溫言,心中擔憂關切大起,蓋過其餘,忙不迭點頭,可一時之間又不知如何表達。閉門幫折翎除弓解箭後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著痛雙手一齊比劃。折翎見她手舞足蹈,狀略滑稽,心中的愁結稍為之緩,微笑道:「你這丫頭,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語的,待雲兒回來,你講給她,再讓她說與我知便是。」

語出折翎之口極為平緩,入曉月之耳卻變作一驚。曉月心中再生兩難,念轉身靜,再無動作。折翎見她不動,只當她聽了自己所言照辦,遂未將此事掛心,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道:「曉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雲兒在那裡,請她回來見我。」

曉月聽聞克里斯蒂娜之名,先是駭的一抖,繼而猛省:「觀小姐動靜,並非真心想要加害將軍。若有所為,皆是娜娜迫。如今我何不將崖畔娜娜行事告與將軍?將軍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圖謀將軍,亦可為墜崖的白小六做主。」心中想著,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劃開來。見折翎面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上一角擺著的筆紙,心下大喜,用舌尖潤了筆鋒,一點點勾畫起來。

曉月雖自幼服侍巧雲,卻因身有殘疾而未通文字詩畫,只是學了常禮數。此刻想使水墨表達心中所想,只覺得千難萬難。艱困勾勒出一長髮女子之相,便急慌慌用手去指對面克里斯蒂娜居處。也虧得折翎心思捷,皺皺眉便張口道出克里斯蒂娜之名。曉月忙不迭點頭,大為欣喜,提筆再畫。

折翎覺曉月與平乖巧大不相同,兼見她畫的古怪,遂漸漸凝了心神在桌面紙上。曉月一點點的畫將下去,又繪出一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執王字獸首,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話一出口,曉月便是花容一慘,繼而拼命點頭。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指了指畫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著克里斯蒂娜居處,以筆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曉月吃了一驚,手中筆滑落地面。定睛一看,來人明眸杏目,正略顯吃力的搬著一具瑤琴,乃是折翎尋的巧雲。

折翎起身,將琴接過安置於桌上,瞥見琴尾古舊劃痕,心中一軟。將手探出挲過琴身嘆道:「久不見此綠綺!事之中、輾轉千里,雲兒你竟還將它帶在身邊?」

巧雲手按琴絃,轉眸擠笑道:「當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音不佳,你便從紅玉姐姐口中問明我所願,千里迢迢覓得此琴。綠綺古琴,再貴重在我眼中也是尋常。可這琴中卻有廿三郎濃濃情意,我怎會隨意丟棄?我身嬌弱,故託在娜娜處保管。娜娜不負我望,完璧至今。只是此琴不知你費了多大代價,花了多少力方能得回?想來便讓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求琴之事,不由會心笑道:「只一具琴,尋到買了便是,哪有什麼力代價?」

巧雲笑著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勢一捶道:「又來說些輕巧話糊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綠藤繞於古木之上。即便並非司馬相如當年那一具,亦是古物無疑。怎得讓你輕輕巧巧購於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雲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與韓五哥二人共守之秘,卻不能說與你知!」

巧雲素手被折翎握了個結實,心頭泛起陣陣甜,柔聲佯嗔道:「韓五哥許是已經偷偷告知紅玉姐姐了,只你將好事欺瞞了我一個!」

折翎聞聽欺瞞二字,忽地從往事柔情中復歸現下,面容為之一僵。巧雲心細如髮,觀面知其心。念起往昔心無隔閡時之恩,又見如今雖相敬如賓,卻親密難再,不幽幽輕嘆。折翎聽她嘆氣,想起適才因琴而起之意,雖是昔常態,卻已久未得見,遂也是一聲嘆息,將握著巧雲的手輕輕鬆了去。

巧雲失落無言,繞坐在桌前調試琴絃,心中轉著想要告知折翎的實情,斟酌話語,只覺百般艱難。折翎亦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該從何問起。

一旁的曉月適才被巧雲嚇得心驚,趁著二人甜言意之時拾起筆悄悄退在一邊,卻心憂不知該怎麼取回桌上的塗鴉。見折巧二人憶往昔無暇他顧,稍稍心安。待二者之間的情意漸漸消退、對坐無語,便又開始擔心起來。

房外夜涼如水,月光似紗,林木之間霧氣繚繞,宛若人間仙境。房內燈花偶爆,琴絃微錚,三人坐立不同卻皆是思慮無語。

良久,折翎破去沉悶、將曉月拉到身邊,撫其肩對巧雲強笑道:「適才你未歸,曉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筆作畫,似有要事。可她所繪,我卻難明,只看懂了娜娜,小六,別的卻皆是混沌。雲兒你善解手語,且問她一問,然後將事說與我聽如何?」

曉月聞言,駭的渾身一顫。折翎驚覺,詫異將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對坐的巧雲,見她亦是面發白,心中疑竇大起。正發問時,巧雲搶道:「廿三郎,曉月所說之事,暫且容後。我有一事,想要與你商議。」

折翎應允,便遣曉月迴避。曉月心憂,垂首衣角、踟躕不肯去。巧雲望著曉月,鄭重道:「我已決意與廿三郎生死與共,萬事再無欺瞞,你且去吧!需要用你處,我再喚你。」

曉月抬頭,見巧雲面尚白,眼中卻是堅定平靜。遂將眼瞄了瞄折翎,抿行了個禮,起身奪過桌上畫紙,掩門而去。

折翎懷探詢去看巧雲,卻見巧雲微微苦笑,搖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邊,我待她若胞妹!」接著自嘲般一嘆,續道:「我與柒柒,許久不見,不知是否已出落長大?」

折翎聽得一頭霧水,巧雲卻不再續說,只是調試琴絃。半響,巧雲將琴調好,心緒也漸平復,遂雙手虛按琴絃強笑道:「廿三郎,可還記得當年你送我此琴時的情景麼?」

折翎聽巧雲再敘當年,心頭湧起暖意,頷首道:「我自汴梁得琴,夜兼程趕回京口。你見琴心喜,至極而泣,在我頰上輕印一吻。那時我年少孟,得卿青睞,一腔喜無發處,直癲狂。遂將你抱起,躍往先得月高樓之上。那晚雲淡星稀,明月如盤,燈火闌珊去樓頗遠,繁華喧囂踏諸足下。仿似天下只得你我二人,再無其他。你頭碎尾銀簪,身著湖綠襦裙,風而立,宛如仙子私下凡間。我痴望於你,直至今,仍覺不夠。」

巧雲在折翎語中亦憶起當年事,不由得面緋紅、眼波轉。待聽到折翎最後一句情話意充斥、發自肺腑,遂動情應道:「將軍威武英雄,又是將門之後,而我彼時尚在娼家。能得將軍垂憐,心中實在泣。」

折翎聽巧雲不自覺間帶出了彼時稱呼,心中親切,將手一擺微笑道:「那時你也是如此說!我之心跡,也是如舊一般!無論你在何處、出身如何,我喜你便是喜你!我乃折氏棄子,宗譜不得入。當跡江湖,亦無今時從軍功名。雲兒你不也是絲毫不棄,將這終生託付與我?此等話,以後可不再說了?」

巧雲懷,只覺心中情意竟無法表於言語。起身斂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繞過桌子,將她扶起。荒山險砦、西軍箭營、欺瞞疑惑全數不見。雙手相執,是溫馨甜美;四目相對,盡是情意綿綿。

有頃,巧雲猛省起今事由,緩緩將頭靠在折翎膛,甜聲問道:「廿三郎,你可還記得那晚應承我的事麼?」

折翎環抱玲瓏嬌軀,鼻尖盡是悉的體髮香氣,神道:「自然記得!那晚你在我懷中言道,倦了這世間紛繁,求一避世之地結廬而居。我答你道,蜀中峨眉山高水秀、氣候宜人。願與你一同去彼處避世,撫琴舞劍、畫眉兒、終老一生……」

巧雲聽折翎將許久之前的許諾娓娓道來,心中的喜如沸水般翻湧開來。打斷折翎,亦神道:「只可惜世事繁雜,多不遂人願。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將軍便遣人來尋你與韓五哥。差韓五哥往劉延慶將軍麾下聽調,卻帶同你去梁山剿賊寇。梁山事了,你堅辭不肯從軍,帶我離去,卻又路遇二叔,盤桓了那許多時。繼之靖康國難中從軍,富平血海死戰……」

折翎聽巧雲說話,記起當巧雲通知安鴻陣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緊了緊懷抱續道:「那時危急,多虧你與二弟來援,否則我必命喪黃泉。曾聽聞美人恩重一說,以己度之,古人誠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雲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抬頭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間無分彼此,何來恩怨之說?」頓了一頓,鼓足勇氣道:「你我並未刻意安排,只是在世間隨運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後,峨眉想來已是不遠。廿三郎,你我不若拋卻此間塵世紛擾,往峨眉結廬可好?」

折翎望向巧雲的目光隨著巧雲之言,自動情緩緩轉作糾結愕然,蹙眉沉道:「這……」

巧雲不語,只是懷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之諾,懷抱嬌柔之軀,一時間,腹百鍊英雄氣化作溫情繞指柔,左右為難,不得決斷。待目光碰上懷中巧雲投來的期盼,心頭一軟,就開口應承下來。恰此時,巧雲久候無果,心中原本的無比堅實也就虛了,開口歉然道:「適才砦牆之上,你放過了二師公,此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我去勸他們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遷往他處,由得金宋各憑自力征戰。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如何?」

巧雲不說這番話,折翎心頭尚蒙了層兒女情長。此刻聽了巧雲言中金人、砦子等語句,如自噩夢中醒來般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沉湎往情懷,竟險些誤了大事!」嚥了口唾沫,雙手扳住巧雲香肩道:「雲兒,莫忘記你我便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則我大宋危矣!此砦當金人入蜀必經之地,合該你我逢其會,到得……」

說到此處,折翎已然全醒,思緒亦得以活絡,將負傷入砦後的每樁疑惑全都記起。心中紛,糾結叢生,卻不知如何開口質問。巧雲只覺折翎雙手漸漸力大,肩頭隱隱作痛,遂嬌呼道:「廿三郎!」

折翎聞呼,一震收手,退兩步站定,面複雜。半響,左手握拳、右手攤掌狠狠一擊道:「雲兒,這砦子可是受你約束?花溪峽外,傷谷山李七、死林童者,可也是你師公麼?砦外金人營側那小營內宋人,可是這砦中人麼?」

折翎初問時,聲似蚊吶;三問之中,音量漸漸高亢;到得最後,更是揮掌擊在側牆之上,再厲聲道:「你隨我多年,一向知禮明義,待我弟兄如同子。我殺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傷與你入這砦中,怎地卻變成如此?你是何種身份?砦子與你是何關係?你所為可疑之舉,我盡皆不問。可你為何……為何縱容砦中人傷我弟兄?又為何與金狗同合汙,侵我大宋江山?你還知不知自己乃是宋人!」

折翎掌中蘊含內勁,勁風到處,牆皮淺磚碎裂,四處紛飛。巧雲聽了折翎問話,心如死灰、不躲不閃,任由牆皮擊打在身,只是默默淚。一塊磚碎正擊在巧雲面頰,登時紅腫。折翎見狀,心頭一痛,伸了手問,卻終於還是將手定了在空中。

屋內一片安靜,屋外一人快步行至門前,踟躕許久又躡足退去。折翎見燭光下巧雲楚楚可憐,向前一步想要攬過巧雲,卻聽巧雲自嘲一笑,輕聲道:「我也不知自己應否算個宋人!」不待折翎答話,迴轉坐在桌前,雙手虛按琴絃,凝視折翎問道:「將軍是否執意在此抗金?」

折翎見巧雲面有淚痕,頰間紅腫,眸中卻盡是安平靜謐,自己中那為國為民的萬丈雄心化成的一個是字竟是哽在喉間,無法出口。有頃,巧雲輕嘆,手撥綠綺,決絕道:「將軍心意,妾已深知!妾十四歲出砦下山直至去歲返來,也做了許多事,但唯有與將軍定情一事為妾自擇甘願。將軍待妾,天下至厚。將軍送我仙桃,妾自當報以瓊瑤。此一場大戰,正是妾為將軍出力之時!」

折翎聽巧雲所說若有深意,開口問。巧雲微笑搖頭道:「將軍不必發問,妾自當全數盡言以告。敢請將軍先聽我這一曲!」言罷,美目轉,素手輕撫,綠綺錚錚。

折翎心有疑竇,本是神思不屬,待琴音響起,轉眼望去,卻見巧雲與適才愁苦悲痛者判若兩人,面上容光,身上神采,彷彿重回昔年江南遊歷時一般。

巧雲舉目望折翎一笑,曼聲唱到:「太行曉透窗明,畫眉黛,試瑤箏。不期相見,飛將若龍城。三十六砦皆俯首,穿雲箭,大黃弓。及笄年懷總角,不知懼,喜賊清。身雖處險,君在妾自平。挽弓問云云不語,得一曲,奏君聽。」

巧雲所唱曲調,波折婉轉,俏皮漾。折翎傾耳細聽畢,神往道:「那是重和二年,我與佟仲自統安赴中原。途徑太行,路見盜匪剪徑。我趕到的晚,那些無匪類竟將一商隊之人盡數屠戮,連尚在襁褓的嬰兒也遭毒手。我上得太行,遍尋匪砦,但見匪類,盡皆死。山後七砦匪首得了消息,聚在紫團峰主砦中倚多為勝。」

巧雲嘴角微翹道:「那我晨起畫眉,試了試琴便聽見前廳紛。躡足繞在一邊偷窺,不想得見將軍。將軍獨當砦門,發矢如電,每開弓必有山賊斃命,遍地狼藉。那武功最高強的匪首,想使輕功與將軍近身搏殺,卻被將軍一箭釘在廊柱之上。眾匪跪地乞命,將軍……」

折翎邁前一步,打斷巧雲道:「眾匪何足慮?那時你方及笄,清巧秀麗,一雙大眼美不勝收。我箭殺人,你藏在牆邊非但毫不懼怕,而且面帶笑容。我死一人,你便笑一笑。我將那人釘在柱上,你竟笑的前仰後合。眾匪乞命時,若不是你對我搖頭,我怕要殺所有人才肯罷手。」

巧雲起身,盈盈一禮道:「那時我涉世未久,只道殺戮尋常。幸得將軍教導,後心中方有正之分。」

折翎再前一步,將巧雲扶起道:「那時我年少氣盛,你父當面卻仍出言無狀。你不責怪我便已喜出望外了。盜匪雖擄了你上山,卻成全了我與你初見。砦中那一望,我便喜了你。只是當時痴傻,不懂情之事,以致而後一年,每每對月悵然。」

巧雲聽折翎提起當時隨自己上太行遊說諸匪造反,現已喪命安鴻劍下的四師公,心痛如絞,花容一黯。盡接著再聽折翎自諷痴傻,又忍不住含悲莞爾,假作嗔怪道:「痴傻怎只當時?」舍了折翎攙扶,坐在桌前輕撥慢捻,又開口唱到:「月上樓邊,樽酒暖,座間客多情淺。女兒心涼,卻見繡簾高卷。轉出如舊翩翩,雙目盼,遍樓生燦。動紅鸞,急撥琴絃,彌彰羞紅面。得月圃中生白草,懷綠綺,千里重見。湖扁舟終身訂,人近金燈遠。喧囂繁華氣多,諾峨眉,一如所願。心意合,並肩同觀雙燕,天光忽斂。」

巧雲此唱,與前段略有不同。雖然依舊婉轉,卻多了些柔媚;雖然亦有俏皮,卻更添幾分綺麗;將女子紅鸞心動的嬌俏與初承雲雨的甜懶表現的淋漓盡致。巧雲按琴,羞面笑道:「千里送琴,得上繡船。真不知你是真痴傻,還是故作痴傻!」

折翎神思隨曲飛去過往,沉湎中聞巧雲言,當時情形順勢出於心於口:「紅玉嫂嫂可是當夜就拉了韓五哥回房的,我卻漏夜跑去求琴,旬月方歸,痴傻可見一斑!」

巧雲面更紅,輕啐道:「終於肯承認那琴是求非購了麼?」

折翎大笑,復前一步站在巧雲身邊,執其手慨嘆道:「我認為太行一別,從此天高水長,怕是永無再見之。怎知天可憐見,真讓我與你京口重逢。上天待我折翎何厚!玉人心中所願,休說一琴,便是十五月,我折翎也必登天取之!」

巧雲面動,猛抬頭看了看折翎,卻又緩緩低下頭去。再抬起頭時雙翕動,眼中晶瑩,卻還是默默低下頭去。折翎見她情狀,一句「我與你拋開一切,同上峨眉」險些口而出。踟躕良久,最終仍只是閉目將巧雲擁在懷中。

巧雲亦閉緊雙目,將整個身子埋在折翎懷裡,只願天下皆無,僅餘此一屋。轉念又知此願難現,此情難再,心中一痛,將折翎緩緩推開。

折翎詫異,卻見巧雲已端坐整琴。不幾聲,攻伐之氣便已瀰漫廳堂。金戈鐵馬,刁斗的盧,濃濃肅殺好似撲面而來。巧雲雙目堅毅,撫琴唱到:「身登諸峰絕頂,矢作霹靂驚弦。盡俗世群魔舞,破去紅塵汙瘴煙,清平還與天。北向掃平胡虜,敵酋砌首京觀。披甲解民倒懸苦,奔襲飲馬敕勒川,莫待鬢髮斑。」

巧雲每唱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而折翎每聽一句,懷著的武勇豪邁就多一分。待巧雲一曲唱罷,折翎只覺得一腔熱血在中沸騰起來。不由擊節讚道:「御胡虜,保萬民,建功業。好男兒生當如此!雲兒,唱的好!我與你……」

此時屋外山風大作,吹得林木呼呼作響。隱隱之中,似有雷聲傳來。平裡巧雲最懼雷鳴,折翎聞雷住口,雙手掩了巧雲雙耳想將她攬進懷裡,卻發現巧雲置自己言語若罔聞,身子發僵,面上如古井無波,依舊端坐琴。琴聲自越轉作悲惋,讓人聽了愁結腹,直落淚。折翎錯愕不知所以,衣坐在桌邊,靜靜看著巧雲。只聽巧雲開口唱到:「窗外輕雷催夜雨,如泣如訴心聲。斗室唯有殘燭明。再無私倚處,難見月華生。君做川陝擎天棟,北御萬千旗旌。妾自助力鎮三坪。唯念秦淮畔,成雙燕兒鳴。」

折翎聽出巧雲後半詞中助己御金之意,心頭大喜,待聽到秦淮燕鳴一句唱的悲若啼血杜鵑,又見巧雲神委頓,坐在桌前竟似搖搖墜,遂趕忙躍起抓住巧雲雙肩,駭然驚呼道:「雲兒!你沒事吧?」

巧雲面蒼白,強擠笑道:「當年紅玉姐姐曾說我思重體弱,不易撫琴,將軍是知道的。今只是太過專注,有些疲累罷了,不妨事。」

折翎關切道:「既如此,就不要再唱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巧雲掙折翎,坐直身子道:「最後一曲,請將軍聽完。」說完也不待折翎同意,便撫琴成曲,啟朱唱到:「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繡簾一點月窺人,倚枕釵橫雲鬢。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年暗中換。」

一首婉約詞,此時巧雲唱來卻毫無綿悱惻之。同前幾首詞曲相比,彷彿內中一絲情也無。折翎聽罷點頭道:「這不是那年我與韓五哥上樓時,你正在唱的哪一曲麼?」

巧雲亦點頭道:「正是。此詞乃是先祖之作,在世間廣為傳唱了的。」

折翎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雲兒你如此喜,時常哼唱。」

巧雲面失望之,繼而輕輕嘆了口氣,起身至火盆處摸了摸出門前備好的酸漿飲子,自己淺啜了口,又仔細抿了抿舌後遞予折翎道:「將軍,請飲此杯。妾有話要說!」

折翎聽她說得鄭重,心中也是一重。端坐了接盞飲盡,等巧雲告己以實。誰知巧雲卻將話頭左拉右扯,只是不說正題。折翎強忍焦躁應答,漸漸覺得雙眼沉重、身體疲乏,強自打起神。

巧雲見折翎委頓,住了口回身,在箱籠裡尋出兩盞金燈籠,掰開合好掛在頭,回眸展顏一笑,垂首將折翎自桌旁牽至前。折翎見了那一對金燈,心中雖是一,卻仍難敵睡意漸濃。糊間只覺得燭火漸暗,四處皆黑,身重難動。巧雲輕撫折翎面,斂笑柔聲道:「將軍暫且歇息,妾有些事要做。事畢便回來伺候將軍!」

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八章雲去戈起

朦朦朧朧中,折翎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喊。睜眼看時,只覺得雙眼似墜了鉛塊般沉重難開。將一口氣攢在喉口勉強嗯了一聲後,耳力彷彿也靈光了許多,再試圖活動手指頭頸,卻依舊不能挪動。

巧雲見折翎雖有應聲,但閉目不動,心知其藥力尚未全退,在他耳邊低低喊了聲「廿三郎」,接著便落下淚來。折翎聽清聲音所屬,面上又覺有水滴落,心中疑惑。身子難以動彈,便把心思轉的飛快。待記起自己無知覺前發生的一切及巧雲的最後一句話語,心中暗叫不好。提真氣驅毒,卻發現經脈中一絲異樣也無,心內急如火焚,怎奈毫無辦法。

巧雲輕撫折翎面龐,將適才做的事細細梳捋了一遍,覺得毫無差錯,遂起身將頭所掛金燈點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燈我已掛好。那夜江中繡船之上,我初經人事,未能盡意服侍。今,就讓我好好彌補。」言罷,悉悉索索為折翎寬了衣物,又將自己光,俏生生立在榻邊上。

此時天已微明,雷收雨歇。屋內燭火不紅,金燈難燦。巧雲獨立,麵粉朱、膚、椒、背腿無暇,猶若初破繭之蝶,美不勝收。折翎身僵臥,目不能視、耳畔無聲,卻有一襲淡淡香氣飄進鼻腔,氤氳不散。俄頃,折翎覺下身自冰冷轉為火熱,似是有人以口相就。未幾,自那昂首處始,由點及面,僵直化作酥麻,指端竟可微動。又數十息後,下身自熱復冷,倏忽變作滾燙,合、無隙無間。折翎只覺周身力道一點點回復,丹田之中生出一縷柔之氣,將本來的真氣密密繞起來。小腹之下,雙腿之間,暢無比。又過一刻,那縷柔之氣漸漸融進了折翎丹田真氣之中,牽引著在體內轉了個周天,而後便在肺脈之中不斷往來徘徊,一點點將傷損醫復。

折翎雖知巧雲所行於己有益,但既不知巧云何處習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是否會令其自傷,心中甚是難安。暗暗將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一把按在巧雲跨間。

折翎只覺得手心發燙,定睛看巧雲全身泛著淡淡紅光,就連雙目也是赤紅。折翎大驚,喉頭一緊,擠道:「雲兒……你……」

巧雲見折翎醒轉,嫣然一笑,面上眸中透著說不盡的平安喜樂;動作不停,如同騎在匹烈馬上一般,空中長髮飛散、前波濤翻湧,整個人散著道不出的媚惑妖嬈。

折翎望著巧雲雙眼,自己眼神漸漸,陶醉其中難以自已,漸漸不知身處何地、今夕何夕。或是良久,亦或轉瞬,折翎體內真氣若江河入海般重歸丹田,肺脈傷情盡復。正恍惚間,忽有一片溫熱撲面灑至。折翎醒神,只覺得鼻中淡香驟減,取而代之的是血氣腥羶。大驚下抬眼去看,只見巧雲七竅血,正軟軟倒下。

折翎躍起將巧雲摟在懷中,只覺五內俱焚,大喊道:「雲兒!怎會如此?為何如此?」

巧雲癱軟在折翎懷中,平靜微笑道:「廿三郎,我服了劇毒,生機已盡。你莫出聲,且聽我講。」

折翎眼紅心碎,連呼「為何、為何」,不迭點頭。

巧雲艱難息幾下,續道:「我以為能當面對你說明一切,但最終還是難成。我已將所有事情書為一信,待我死後便會有人送至。孟門、諸葛砦、花溪峽外宋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齊心守砦禦敵,切莫為難我砦中門人!」

折翎趁巧雲說話,將手按在她背上的至、命門兩以真氣為她療傷續命。不料真氣所至,移脈碎,竟是無可進處。不由心間絞痛,雙淚長

巧雲見折翎淚,伸手為其擦拭卻因無力抬手而不能。遂自嘲一笑續道:「廿三郎莫悲!我這一生所為,除許身於你外,皆非自己情願。生,恐永陷愁結欺瞞而不能自處。如今一死,家國大夢再與我無干,倒是輕鬆寫意。只是,我這心中卻怎也捨不得你……」說到此處,口中又湧出一口黑血。

折翎只覺懷中人呼氣越發火熱,可身子卻冷如冰凍,知其隨時棄世,於是也不管有無用處,徑自把體內真氣催到極致,將巧雲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半刻一時。

巧雲一口血吐出,只覺雙眼難開、疲累睡。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那酸漿中有毒,永遠不要再喝……箭營之中,有我……有我孟門門徒……曉月與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一口氣,再無動靜,香魂一縷,散去無蹤。

折翎不言不語、不挪不動,如一尊石像般凝視著懷中的巧雲。毫無表情的臉上空餘兩道淚痕,眼中卻再無熱淚湧出,只有雄渾的真氣仍在源源不絕的往巧雲的身子上撲過去。巧雲已死,真氣滑過她的身子往四邊發散,將帳與金燈打得搖擺晃動,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一般,赤身圍衾相依相偎,於天微明時看雙燕銜泥。

東方紅初升,溫暖光將林間雲霧映做縷縷紅紗,層層疊疊籠罩在坪中蒼翠之上;遠近高低,傳來鳴鳥振翅、竄獸折枝之聲。砦子三坪二十餘層臺之中,皆有衣白之人魚貫而出,各成隊伍往折翎巧雲所在中坪聚集。兩刻之後,屋外已是密密站了人眾,皆緘口不言。王砦主與兩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對房門,臉肅穆。王砦主身後,約有百五十眾,俱是青壯。立他左首那人年過五旬,身高五尺,五短身材,面龐黝黑。無論氣質樣貌,均是田間地頭常見老農。他身後隻立了五人,個個氣質與他相仿。右首那人是個年輕後生,濃眉白麵,望之可喜。他身後所立人數最多,卻是非婦即幼、非老即殘。

安鴻早就攜魏慶、晏虎、高誦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來到折翎門口,背房面眾站定。白衣砦眾排班列位之時,雖無人說話,但腳步聲亦是頗為嘈雜。待一切清靖後,折翎房中的布幔吹動之聲便凸顯在安鴻耳中。

安鴻聞聲,面一凜,縱身撞破房門便衝進屋中。魏慶反應稍慢,正緊跟衝入,卻聽屋內安鴻一聲斷喝:「你們三人守在門外,不要進來!」

魏慶倏地止步,轉身與險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誦一同把住門口。動作才定,就見王砦主和身邊兩男子面一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接著,場間所有白衣砦眾跪倒一地,山呼道:「送長公主!」

箭營三人駭了一跳,雖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卻也隱隱覺得不好。忙側身避讓大禮時放眼去看,只見砦人皆悲,痛哭涕者頗眾。那一聲山呼更是亦莊亦慟。

屋內,安鴻見上二人赤相偎。巧雲不動,折翎真氣外、已近枯竭。分別喚了二人幾聲,卻無絲毫動靜。遂不敢大意,將掌抵在折翎後心,柔發內力入折翎經脈,探至透體出處發力一震。折翎身子一跳,哼了一聲,瞑目向後便倒。安鴻閃身將他讓倒在上,急扯了錦被為巧雲遮羞。再伸手去探巧雲鼻息,心中便如觸手處那般一涼。懷了慼慼傷悲長嘆口氣,強收情緒將折翎扶起坐正,以真氣助他周天轉、回覆氣力。

良久,折翎體內真氣回覆、已可自行運轉,神智亦稍復,遂緩緩睜眼道:「二弟,有勞了。」

安鴻聽他語氣平靜,毫無波折,擔心道:「大哥保重身體!嫂嫂……嫂嫂之事,尚請節哀。強敵在外,砦中一切還需依仗大哥!」

折翎側頭直直看著巧雲,抓住她在被外的冰冷雙手道:「幫我請王砦主和風先生去議事廳。」

安鴻錯愕,繼而恍然黯道:「砦眾數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來尋我時便已吩咐了我今早請風先生一同來見大哥,但我遍尋不到,這才帶了魏慶、高誦和晏虎來大哥房前聽調。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只是平靜地看著巧雲屍身。半響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撫砦眾,我隨後便出去。」

安鴻點點頭轉身,行了幾步轉回道:「適才我闖門時,王砦主及眾砦丁好似已知曉嫂嫂……死訊,並山呼了聲長公主。大哥恐要留意應付!」

折翎姿勢依舊,心中想起昨夜巧雲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鎮三坪」,靜寂若死的心忽地猛跳了幾下,全身血氣都跟著心跳顫抖翻湧,五關四肢俱僵麻不能動。良久,方緩緩平復道:「雲兒昨夜已告訴我了。」

安鴻詫眼看了看折翎,跪地咚咚向巧雲的屍身磕了四個響頭,再不多說,轉身離去。

屋外數百衣白之人依舊長跪,見安鴻獨出,面悽然,遂悲聲又起。良久,折翎懷抱巧雲,整衣而出。最近的王砦主及那兩名男子見到二人,匍匐於地,泣下沾襟,身後數百人瞬時悲如雷動。魏慶晏虎見狀,亦是傷悲。高誦更是痛哭涕。折翎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徑直走到臺階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的挖起土來。

安鴻和箭營三人搶前相助,被折翎揮手而止,只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淚。王砦主及麾下眾人停了哭泣,只長跪不動看著折翎動作,眼中晶瑩閃爍。又頓飯工夫,事畢。折翎在巧雲額上深深一吻,捧其面道:「雲兒,你暫且歇息。此間事了,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離!只可惜,不能帶你去峨嵋了!」言罷,便將巧雲屍身掩埋。

此時,一旁長跪的王砦主忽道:「稟將軍,長公主是服用魍魎涎而亡,死後面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經年不腐,暫時不必掩埋。長公主遺命小人,若將軍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將軍將她埋葬;若將軍提及,則讓小人提醒將軍此節,以便與將軍同赴峨眉。」

折翎聞言一怔,繼而轉喜,再轉橫眉。將巧雲緩緩放好,霍地起身怒道:「你既知道雲兒尋死,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謹行禮,悲聲道:「回將軍,小人年長公主十七歲,看著她在此砦中出生長大。長公主自幼待下人寬厚,我與她雖份屬主僕,卻是情同叔侄。昨夜公主對小人作遺命之時,小人也曾死死勸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難放棄家國,更難放棄將軍,為全將軍志向與我等忠義,死志已決。在尋我前,便已服下魍魎涎。此藥乃我孟門獨門秘藥,服之無解。小人見此狀,只得奉令。小人無能……小人無能……」

王砦主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折翎見他額頭青腫,痛悔面,知他所言屬實。想到巧雲如此決絕,恐多半是為自己優柔迫,心頭一酸,險些淚。深口氣強抑酸楚道:「砦主請起。」

王砦主給巧雲屍身磕了頭,方從地上爬起。他身後白衣人眾依例磕頭後,也全都站起。王砦主向折翎行禮道:「將軍,小人姓王,單名一個錦字。因公主及門中長老常不在砦中,故而暫代砦務,並非什麼砦主。今後,王錦願為將軍帳下一走卒,與砦中弟兄一同隨將軍守砦抗金。砦主這個稱呼,還請將軍免去,直接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聞此言,心中又浮起巧雲昨夜音貌,一時倒是悲大於喜。回望巧雲、神有不屬,呢喃出聲:「雲兒……孟門……究竟是一個什麼門派?竟有如此……嗯……」

王錦見不到折翎面貌,以為他在向自己詢問,怔了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門時便發過毒誓,不可向任何外人透孟門來龍去脈。還望將軍萬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了一聲,王錦還道折翎不此答,遂誠摯道:「昨夜長公主曾言,關於孟門及此砦之事,她自會安排使將軍知曉,不用我等破誓,請將軍耐心等候。至於我等隨將軍抗金禦敵之堅決,還請將軍放心信任。我等雖是……雖是……但畢竟是華夏一統,非胡夷族類,怎甘心為金人走狗,葬送我華夏大好河山!當年老門主尚在之時,多次拒了西夏胡賊內外攻之議。後老門主喪時,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門內左使主事,右使輔之。誰料左右二使一改老門主之風,竟轉與胡賊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陝西,後聯明教菜魔江南,今又引金人入中原。我砦中門人,多有不。怒而敢言者,皆被誅殺。三公主年幼,二公主與左右二使一心,唯長公主秉承老門主之念,屢因大義所在與左右使爭。故我孟門中人,多奉長公主為正朔。昨夜長公主號令全砦,願御金者留,不願者走。去者僅三十餘,而砦外小營中歸砦者逾五十。今在此聚集,先為送長公主,後為尊長公主遺命、聽將軍調遣!」

折翎耳漸聰、神漸明,追問道:「既如此,你門中左右二使今在何處?」

王錦道:「將軍寬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舊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說。還請將軍相信我等禦敵守砦之心!」

折翎拍了拍王錦肩頭,見王錦身邊兩人皆直勾勾盯著自己,那白麵後生眼中更是充憤怒。遂問道:「這二位是何人?」

王錦恍然,一指面黑年長者道:「此乃我孟門專責刺探之人,姓趙名破。昨夜自小營歸砦,因此尚未與將軍相見。」

趙破對摺翎憨憨一笑、抱拳為禮,便又回覆了悲痛樣子。他身後的五人隨其行禮,動作整齊劃一。

折翎回禮,王錦又指白麵後生道:「此乃我孟門專責糧草軍械之人,姓李名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對將軍隱瞞,故不曾為將軍引見。」

李豫怒目瞪著折翎,切齒道:「御金之際,砦中軍械糧草事我會全力助你。且待擊退金人,我定來尋你為長公主報仇!」

折翎聞言心頭一絞,毫不猶豫道:「如此甚好!我亦捨不得雲兒孤獨!」

李豫微愕,繼而轉頭,從鼻孔中發出重重一哼。折翎也不理會,反回頭對箭營三人問道:「雲兒說,箭營中亦有孟門之人。那人可在你們三個中麼?」

魏慶晏虎茫然,居中高誦向前兩步跪倒道:「將軍恕罪!屬下先被門中左使派至方臘身邊監視,後將軍與韓五爺生擒方臘,又奉命藉機追隨將軍身邊。」語罷一把扯開自己衣襟,出左前刺著斑紅一花,花瓣六出,如錦若繡。

折翎回望王錦。王錦亦扯衣出左前亦是一團錦繡,與高誦如出一轍。折翎輕輕點了幾下頭,餘光盡處,看見克里斯蒂娜面中帶恨站在己房門前。曉月在胡女身後不遠對著巧雲方向磕頭,一張俏臉上涕泗橫。折翎記起巧雲臨終所言,心頭不由疑恨皆生。

高誦見折翎不語,雙眉緊蹙,遂向前膝行幾步道:「高誦自知愧對將軍教導信任!請將軍隨意處置,高誦皆是心甘!」

折翎語,卻聽得鑼聲猛起,自遠傳來。王錦聞聲回望,緊接便單膝跪倒大呼道:「我等皆願奉長公主遺命,聽將軍號令,守砦禦敵!」場間數百白衣,皆隨其下拜呼喊,聲震群山。

折翎知銅鑼響必有緊急,亦曉得王錦心思,遂扶起王錦提氣揚聲道:「金人殘暴,若是使其入蜀,陝西中原慘劇,必將重現於天府。我等皆是華夏漢統,怎能坐視蜀中煉獄?」說道此處,回視巧雲屍身,含悲堅毅道:「恰此時,當此地。折某願與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進,保我華夏榮光!以金狗命,為長公主祭!」

聞折翎最後一喝,自王錦三人以下,眾白衣皆悲憤隨呼。折翎吩咐王錦與安鴻等人去砦牆,暫依舊法配置砦丁守備。待王錦揚聲傳令,這才回身扶起高誦道:「隨我禦敵,前事概不問。佟仲不在,我與強敵對之時,你可願在身邊護我周全?」

高誦聞言大喜,重跪下以頭頓地。三拜之後,復膝行退幾步方才起身,心中佩,實無以言表。

安鴻上前,耳語折翎道:「我先去砦牆。若是有緊急,便讓魏慶來報。若是無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敵事大,卻不急於一時。」

折翎面上遲滯,彎身抱起巧雲方道:「二弟,等在此處,我安頓雲兒睡下便來。」

安鴻還想再勸,身後魏慶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搖頭。俄頃,折翎自房中提弓挎箭而出,眼望對面二女大聲吩咐魏慶道:「你守在此處,有意圖入屋者,殺無赦!」

對面的克里斯蒂娜聞言怒視折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後便拂袖回房,曉月卻仍是跪拜哭泣不已。折翎心急先前鑼響,心中又未將兩個弱質女放在心上,故攜了安鴻等,飛速下坪。

折翎安鴻腳程快,不多遠便將高誦晏虎甩在身後。飛掠之際,安鴻忽道:「昨夜嫂嫂來尋我,託我將一封信送往閬州秦記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訝異道:「信不是給我的麼?」

安鴻亦訝,搖頭否定。折翎面微滯,沉思不語。安鴻久候無音,便也不再言語。眼見砦牆將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備,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了那八門箭陣的秘譜帶在身上。」

安鴻一凜,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實放心不下。二弟放心,無論如何,我定會等你回來。」

安鴻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將頭重重一點,攜了安鴻手擠出一笑,輕身飛掠而去。

到得砦牆,只見牆上衣白砦丁約有二十,正與郝摯、陳丹、謝寶雜著向下箭。陸大安不知在何處尋了許多碗口大小的石頭,又拘了幾個不會箭的砦丁與他一道向下拋砸。牆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屍數具,另有百餘金人,正在一個首領呼喝下分散開來,舉著大盾緩緩後退。金人漸遠,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難至。陸大安等人丟下的石塊沿坡滾動,每有金人踩絆踉蹌,箭營之箭便隨之建功。

折翎見狀,從身後撤出支無翎箭搭上弓弦,弓開月喝一聲「著」。聲音未落,金人首領已是血濺當場。砦牆上喝起沖天一聲彩,百餘金人志為之奪,倉惶搶了屍體,如水般退去。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星,支支追魂。有幾個金人發了狠,哇哇叫著反身殺回,卻被箭營三人收了命。

片刻之後,金人殘兵退盡。地上伏屍處處,倒有一多半身上的是無翎箭。恰此時,王錦、趙破、李豫三人帶著一隊人馬自砦中而來。人人肩扛手提,皆是軍械。刀、弓箭、盾牌、撓鉤應有盡有,卻多是攻器,守具甚少。折翎遙望,面上微微變。待到得切近,陸大安在一旁失口驚呼道:「孃的,那搬的不是神臂弓麼?」

帶著抬弓漢子行走在前的李豫聞陸大安驚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大驚小怪!子弩砦中亦有一張的!可惜年久絃斷,竟不可用。否則抬將出來,還不嚇死你這腌臢漢!」

王錦在後,聞言喝止已是不及。折翎抬手止住橫眉怒目的陸大安,正道:「子弩倒還在其次,這神臂弓卻真是來的蹊蹺。我大宋軍法,神臂弓不得遺失一具,或敗不能攜,則寧碎之,防敵得其機輪仿製也。如此嚴令下,砦中竟然有四具之多?」

李豫將頭偏到一邊,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門左使之威勢,莫說是幾具破弓弩,便是你們這群賊廝殺漢的命,也只不過反掌之間便取了!」

王錦趙破聞李豫言語,面皆變。趙破將李豫拽了去安排弓弩佈置,王錦對摺翎賠禮道:「李豫年紀尚輕,說話不知輕重,還望將軍勿怪。」

折翎擺擺手道:「無妨!只是你門中左使之能,讓折翎好生費解。不知砦主……」抬眼看王錦面為難,心中忽記起巧雲臨終叮囑,遂再擺手道:「無事,煩勞砦主請趙破趙兄過來。他既專責刺探,我想詳細問問山外軍情。」

王錦不迭應聲,再囑了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將趙破喚至。趙破趨前行禮道:「將軍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複了遍想法,便面憨憨道:「宋軍富平戰敗後,軍士多逃散,兵將各自不知,唯吳玠收攏殘兵數千自永興軍路退守大散關。後其他散軍聞知張浚駐興州,復聚而為軍。但多有散兵不復歸者。趙彬等部見事不諧,反降了金人。此刻宋軍全軍,不過幾萬眾,且軍無戰心,其狀不穩。」

趙破說到此處,一旁的陸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說的話,心中憋悶,遂重重一嘆。箭營一眾,思及西軍慘狀,也是七情在面。趙破頓了頓,抬眼看折翎,見他頷首示意,遂續道:「金人富平戰中得了宋軍軍資無算,在我孟……嘿……以降軍為前驅,佔了陝西大半。完顏宗輔將兵鋒推至鳳翔、神岔一帶,意兵分南北、兩路入蜀。南路取大散關佯攻,北路自……我諸葛砦行險入蜀,與南路軍內外夾攻。砦外金人,乃北路軍探路先鋒,共千二百人。帶隊金將名為僕散,是烏魯手下第一猛將,勇謀兼備。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傷,故後續大隊尚在木門道外越百里,數約兩萬,踟躕不前,短期內無法到達此處。適才金人攻砦,定是見小營退走。念及此後一無嚮導,二無後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險一搏。」

趙破語氣樣貌雖然憨直,但談起情報事卻是侃侃無疏。折翎聽罷,心下稍安道:「這千人小隊不足慮,後續軍兵卻不是我等可應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緊。敢問趙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關或興州?」

趙破道:「有一小徑可至二里驛,再往南行不遠,過了和尚原便是大散關……」

此時,一人喊道:「既如此,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眾人視之,乃是正急匆匆上砦牆的風慎。他神采雖是未減,但臉上青腫處處,頸處隱有血痕,頗為狼狽。

風慎走近,氣吁吁地急切道:「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兩路。安公子往吳經略處,我往張樞密處,雙管齊下豈不更為穩妥?」

趙破聞言撓頭道:「可那小徑林木深遠,絕壁處處,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連我砦中行慣了山路的砦丁也只是幾人能走。只怕這位……大人和那位什麼公子走不得啊!」

折翎搖首道:「安鴻無礙,風先生卻是不行。先生給張樞密的手書可修好了?還是予安鴻去求援,先生與我在砦中安排守禦事吧!」

風慎面上惶惶,抓了趙破衣袖再三叮問後,終於在袖中出封信遞給折翎,頓足道:「不想我風慎聰明一生,如今卻被野雁啄了眼!折將軍,適才中坪事我聽了個真切,還請將軍節哀!」急止了折翎還禮,又續道:「我觀此砦牆並不甚高,又是石基木壘,當敵之時,需防火攻。護河外坡陡滑,攻來之敵立足難穩。可將木籬至此處路上的石板全數掀了,使行走更難。牆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敵難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與砦牆成掎角之勢,相互照應。將軍若覺可行,又信得過風某,就請將軍委我專責,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請先生盡意安排!」言罷將王錦喚至,請他派遣人手助風慎行事。待二人去,將手中信予安鴻道:「二弟,雖說此砦絕險,但我看適才軍械,守具不多。舉砦之內,久在軍中的唯有魏慶一人。砦中人與我等兄弟,皆是江湖氣重,兩軍攻守並不擅長。我原以為只要武功高絕,便可傲視天下。經富平一戰,方知千萬人戰場之上,一人之力實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儘速,二求援軍人少質,可在金人大隊到前教授砦中人守禦之術者最佳。」

安鴻抱拳道:「定不負大哥所託!」

折翎亦抱拳,吩咐了安鴻去取密譜後又對趙破道:「還請趙兄安排一個識小徑的得力人為安鴻帶路。」

趙破點頭答道:「選兩人同去吧!萬一路上有個閃失,不至於誤了將軍大事。」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摯自折翎箭敵酋後,便退過來站在折翎身旁。此刻見折翎身邊無人,便上前拱手道:「將軍,昨不見了白小六,屬下與陳丹謝寶尋找一夜,在中坪後發現一絕谷,在谷中見了兩件物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條披與一把牛耳尖刀。

折翎見尖刀與披俱是血跡斑斑,心中便是一顫。仔細辨認,披是曉月之物,尖刀是自己送與白小六那把,寒氣更是漸漸湧起。郝摯在旁續道:「谷中絕壁處有血跡,小六多半墜崖了。崖邊腳印雜,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糾。小六武功不弱,曉月恐難以殺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說了!」

郝摯面惶恐,卻是一膛大聲應道:「箭營兄弟只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天,山外探軍情損了田力、失了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殺林童、殘李七、傷谷山,如今小六又……紅紗妖女、臂上絲絛、不明宋人、谷中鬥,皆與雲夫人、與此砦不得干係。將軍曾言必會給我等代,如今雲夫人已去,一切休提。但這砦中人絕不可……」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陳丹、謝寶,將他綁了,重打二十軍!我等與砦中諸兄弟戮力同心,抵禦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黃!」

箭營三人面面相覷,不肯動手。折翎再喝,三人這才上前,將郝摯按到在地。王錦風慎等四人早就聞聲,此時見折翎要動軍法,趕忙上前攔阻,只李豫獨自冷眼旁觀。

郝摯強項,仰頭直視。折翎忿怒,只是要打。眾人再三勸阻,折翎這才喝陸大安將郝摯趕下牆去。待陸大安推搡著郝摯離去,風慎自轉去左峰指揮砦丁配置守具,王錦趙破向折翎莊重一禮,帶了砦丁出砦破壞石板小路。

眾皆散去,折翎站在砦牆之上,雖是英姿如舊,可這本就悲慟的心中卻被郝摯所言攪得更是傷懷憋悶。吩咐陳丹趕上郝陸二人,讓陸大安將自己昨傍晚的一番言語轉述郝摯後,便再無言語。箭營幾人知道將主心傷,也不敢打擾,只是靜靜侍立。

未久,趙破自砦外小路盡頭飛奔而至,立在河邊向折翎大聲報道:「將軍,木籬外不遠,發現金人正在掘壕溝、壘土山,似有斷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遠處已傳來隱隱的廝殺聲。折翎面一緊,飛速吩咐身後箭手道:「使一砦丁尋陳丹三人回,你等據砦牆各守睥睨,不許出戰,只待放箭接應。」言未畢,已躍身飄出砦牆,急忙忙向前掠出。

趙破飛身趕上,奇怪道:「將軍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見趙破身法詭異,似是比自己還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趙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種,其彪悍兇猛較契丹、西夏遠勝。富平時我大宋西軍甫一遇上,便吃了大虧。所幸西軍諸部久經戰陣,才漸轉頹勢,勉強敵了個平手。但趙哲所部終究潰退,引至大敗。昨今兩番守砦,我見砦丁面有駭容,顯是從未經戰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廝殺,恐……」

折翎話未說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籬之外。只見數十砦丁已潰,正沒命向回奔逃。王錦獨自斷後,已被數名金人圍攏,左支右絀,眼見不敵。

趙破見狀,嘿了一聲,加速前衝。折翎攔之不及,只得自己定在原地,張弓搭箭。砦丁敗退如水,折翎挽弓似磐石。一襲襲白衣自身邊如飛般劃過,一張張驚恐面容直直撲來又從眼角消失。折翎沉沉嘆氣,調勻氣息,箭矢飛出,一敵斃命。弓弦猶顫,第二支箭已然搭好。箭離弓不遠,下一支便已自身後箭筒出。如是七,王錦身邊便躺倒七人,趙破未到,其圍已解。

戰團中,王錦身中兩刀,本以為必死,卻覺得周遭力忽地一鬆。匆匆一看,無翎箭遍地,便知是折翎來救。於是毫不猶疑,踉踉蹌蹌回奔。趙破接著,攙扶他後退。折翎一陣連珠箭急救下王錦,便停弓不,意使臂力略為回覆。對陣金兵約有百人,見折翎神,也不敢的太緊,各持了大盾分散著往前一點點來。

折翎待王趙二人跑回自己身邊,低喝了聲「快走」後,便運真氣於箭,緩緩出。兩箭出,雙人死,一對盾碎,餘眾多不敢向前。折翎箭鋒指地,跟在王趙身後,背行著一點點退去。就在此時,路兩旁林中忽發震天一聲喊,各湧出百餘金兵,手持大盾,將三人歸路堵了個水不通。折翎吃了一驚,趁伏兵立足未穩,發箭死幾個,卻也難阻兵陣做成。正面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開,一邊前一邊在本就不寬闊的小路中硬生生讓出條通路來。盾後金兵的眉眼已經清晰可見,個個面容猙獰,目兇光。

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九章心腹之患

折翎又發矢死兩人,但還是難擋金人合圍步伐。截斷三人歸路的兩隊金人已將歸路缺口封死,直對著的那些金人卻依然保持著一條通路。通路盡頭像是什麼都沒有,卻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得分外詭異。

折翎再一箭,不由心頭惶急。以己之能,破敵不易,竄高離去卻是不難。只是身邊王錦本就不以輕功見長,此刻腿上又受了刀傷,更是行動不便。趙破功夫又不知深淺,想要一同離去,恐是難如登天。正彷徨中,趙破突然低吼一聲「隨我來」,然後便架著王錦向路左密林狂掠。折翎毫不猶豫欺身跟上,緊緊追在二人身後,一雙眼緊緊盯著三隊金人動向。

適才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對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隊尾最後剛剛出林。見三人飛速逃向自己,便嘰裡咕嚕的大叫著擎盾舉兵相。趙破王錦二人並未攜帶兵器,只得一對拳頭,一旦對上眼前金兵,定是難逃糾。而身後三隊金兵見三人逃竄,已經轉過方向、快速圍攏過來。折翎見狀,知道一刻也耽擱不得,遂喝聲「隨我來」,接著倏地加速越過趙王二人,就在空中將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後取了兩支無翎箭,如一隻大鳥般撲向那五名攔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面沉穩、膀大圓,看到有敵來襲也不緊張,非常自然地迅速結成一個小防禦陣,一看便是久經沙場。手中兩長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將空中飛落的折翎罩在當中。折翎冷哼一聲,手中用勁「喀拉」一聲捏斷箭桿,只留了箭頭後幾寸長短。人尚未有落像,已將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出,直取持長兵二人面門。金兵才見過折翎神,不敢託大,急將手中盾抬起、頭頸縮下遮擋閃避。這一閃避,手中兵器便指歪了些許,折翎藉著這個空當,破陣而入。三名持短兵的金人見勢不妙,執手中刀對著折翎橫掃豎劈,灑出刀光一片。折翎將向後一扭,險險避開刀鋒,自身後再取二矢轉真氣飛身前送,直刺入兩名使刀金人咽喉。兩名使長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長兵擺佈不開,遂將身子在手中盾上,靠蠻力從兩邊橫過來。二人本是想將來敵擠個骨斷筋折,卻不料折翎身法奇快,如泥鰍般自二人盾前滑過,一腳踢在僅存持刀金兵的下頜。骨碎之音在先,刀飛人倒繼之,最後才是兩盾憑大力相碰的巨響一聲。盾響之聲未落,折翎已回身分手捏住二金兵咽喉,運氣碎骨,取二命於反掌之間。

這一衝一戰電光火石,兔起鶻落,趙王二人只覺得空中那一聲喝在耳中猶有餘韻,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開,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攙扶著跑過去與折翎聚在一處,三隊金人尚有二十餘步之遠。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腳尖挑起兩柄金人朴刀遞在趙王二人手中,將身上弓取下搭箭做之狀。金人皆懼折翎手段,圍攏之勢竟為之一緩。折翎挽弓,提氣揚聲道:「爾等回營告知僕散,切莫做喪家犬竄。旬之內,我必取他命!」言罷,一腳踢在下頜碎裂、在地上痛苦掙扎那名金人的太上,而後與趙王二人閃進密林。

入林之後,趙破便似到了自家院中一般,攙著王錦、帶著折翎,幾個拐彎便將金人的喊殺追討聲遠遠拋在身後。過了盞茶工夫,砦牆左那四壁平滑如鏡的平頂山峰便出現在眼前。趙破從懷中取出火信發在空中,片刻便有人探出頭來看。不久便有長繩垂下將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殺聲一片。風慎見了折翎,亟不可待的抓了折翎袖子臨崖觀戰,擔憂道:「砦丁蜂擁敗回,一時難渡護河。陸大安帶了十幾個敢出砦的砦丁過河接應,卻與金人混在一處,身不得。此時橋上木梯不能撤,砦門不敢關,甚是危急。將軍拿個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觀,只見十餘個白衣砦丁正與衝上來追趕的金兵互相砍殺,雖已是血染白衣,卻仍是死死卡住了砦前斜坡遠處最窄一段,寸步不讓。陸大安頂在最前,一口朴刀上下翻飛、毫無懼意,堪堪敵住左右前三面來敵。戰團之後,最後幾個敗卒正狼狽不堪的爬過護河木梯,往砦內逃奔。

見此情狀,折翎也來不及與身後王趙客氣,當機立斷道:「箭營出砦,以陸大安等人為刀牌,殺金狗。牆上能箭者備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拋阻斷,接應回撤。不能箭者持長兵聚至砦門後,以防敵藉機衝砦!」

折翎運氣揚聲,眾人皆聞。箭營餘下五人皆在牆上,只是斜坡窄處頗遠、箭矢難及,折翎走時又嚴令不許出戰,正急得什麼也似。此刻聞令而動,真個若兔一般,不一時便奔出砦門,直奔戰團而去。白衣砦丁也分了大半依言持長兵據守砦門,而留在砦牆上的持弓砦丁卻有些茫然,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折翎見狀錯愕,身後趙破嘿了一聲,抱拳道:「將軍勿憂,我去傳令講解!」

趙破飛身去後,王錦抱拳道:「慚愧慚愧!砦丁中能戰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吐蕃、西賊、方臘三役損了許多。隨陸兄弟出的十餘人經過戰事,可驅使如意。其餘人等,尚需調教。非不遵令,只是明拋,卻不明阻斷之意……」

折翎恍然,點點頭道:「無妨,王兄容後教授便是。折某在軍中有時,行伍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參詳處,儘管開口。」

適才折翎單匹馬救了自己命,王錦便已至極。此時聽折翎不稱砦主而稱兄,心頭大喜。遵遺命聽令御金一事之中隱隱藏著的些許不快化作飛灰、煙消雲散。行禮道:「將軍儘管放心,王錦責無旁貸!」

兩人說話之時,折翎手中並未停歇,此刻已將一支箭掛在弦上。王錦話音落,折翎道聲「好」,便彎弓放箭,直取陸大安身側不遠。

折翎此箭,真氣貫,又兼居高視下,勢若劈竹,隨箭竟隱有風雷之聲。一金兵正襲擊陸大安左肋空當,刀鋒尚未遞出,就覺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大木重重錘擊,痛入骨髓。手中刀飛落一旁,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向側前拋飛,撲倒了自己一名同伴。莫名往身下看時,只見那名同伴被一支無翎箭穿心釘在地上,不由大駭。回視已毫無知覺的右肩,箭宛然,鮮血濺。急轉頭找箭的來處,卻被一口刀直劈下來,命喪黃泉。

陸大安三面受敵,漸漸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飛箭相助,身左攻勢緩極至無,前右兩側亦是凌不堪。於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翎箭落處砍劈。折翎每箭出,必有敵亡,陸大安便撿亡敵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下手,殺來砍去,戰績斐然。箭營人此時亦至,各自找了適合的位置發矢相助。道路狹窄,幾百金兵本就擺佈不開,只能十數人一波上前廝殺。此刻箭雨臨頭,一個個手忙腳只顧遮擋,頃刻間勝勢化作頹勢,水般後退。

陸大安正殺的興起,發現金兵退卻,便也一步步墜在後面追殺。砍翻了幾個金兵,正在得意時,忽然有一刀自正面劈來,迅疾非常。運足力揮刀上,卻不料兩刀相時,對面刀如一座小山般直過來。驚駭之中再鼓餘力,才險險將那刀停在額頭上不足三寸之處。咬牙運力將刀向上頂,那兩刀相處卻緩緩向自己額頭過來。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將的臉虯髯已是清晰可見。

此金將帶了隊親兵出現,退卻的金人止了敗勢,又將身子護在盾後衝了回來。戰團重現紛,十餘白衣砦丁自顧不暇,救援無力。箭營五人見陸大安不妙,集中了箭矢往這邊攢,卻被那金將親兵撥打擋住。

陸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橫,準備撤刀用己命拼金將一傷。心思方停,手上乍動,對面刀上忽然力道全消。陸大安起身舉刀就要往前反劈過去,忽然遠處聽折翎暴喝一聲「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戰中見陸大安勇猛善戰,心中都隱隱將他奉為主心。此時見他退卻,亦皆生退心。箭營一陣連珠羽箭灑出去,將金兵進擊之勢緩得一緩,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隊再追,卻被那金將抬手喝止。金將看了看自己身邊被無翎箭穿盾入,正躺在地上切齒忍痛的親兵,眉面動,向砦左峰上喊道:「你,箭很好!我,撲散,圍你不住,可惜!」

金將撲散所言雖是語調怪異,詞難成句,可中氣卻甚是充沛,密林山間盡是迴響。折翎聞言失笑,亦揚聲道:「今承蒙款待,自當銘記!不,折某定有所報!」

折翎說話,撲散只直勾勾看著崖上,待身邊一親兵附在他耳旁耳語幾句,方冷哼一聲,揮手下令撤兵。崖上風慎看著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撲散撤兵,何不借機掩殺?」

折翎凝視崖下道:「金軍整肅,非同等閒。我砦中慣戰之士僅二十餘,追則必敗。」

風慎眼珠一轉,再道:「此時撲散無備,將軍何不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瞞先生,以氣御箭,損耗真氣甚巨,雖強卻不能久。撲散所處之地,已在我程外,適才那一箭本應穿盾死那金狗……」

風慎不待折翎說完,拱手截斷道:「風某無知,將軍恕罪!」

折翎忙轉身回禮道:「先生說哪裡話?先生盡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還望先生後勿難言,始終教我!」

風慎眼中出複雜神,片刻後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擺佈守具。此時砦外陸大安等人已渡了護河回砦,砦門一閉,山崖上所有人方鬆了口氣。幾名砦丁發現王錦腿上中刀、行動不便,趕忙上前攙扶。折翎招了名砦丁去喊大夫為王錦包紮,又安王錦幾句,這才自崖後下崖。

砦牆內,陸大安等十餘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營五人裹傷。趙破在砦門後不遠將奔逃而回的那許多人攏在一處,一邊清點傷亡,一邊咒罵教訓。奔逃之人面上多有愧,哭泣者亦不在少數。見折翎至,紛紛行禮甚恭。趙破轉身道:「將軍,清點已畢。這群逃卒死了七人,重傷三人,餘者皆輕傷無礙。趙破領軍不利,請將軍責罰!」

折翎心內轉了個念頭,搖手嘆道:「今撲散設局賺我,王趙二兄只是恰逢其會,何來責罰一說?不過,今臨戰者皆是七尺漢子,卻望敵而竄,內中竟無一二有膽的好漢麼?」

砦眾聞言,盡皆變,有愧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趙破先亦變,後做恍然。折翎掃了眾人一眼,轉頭揚聲問道:「大安,你與出砦接應的兄弟每人賞酒一壺、三斤可好?」

陸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摯用布條勒的呲牙忍痛,聞折翎喊話便一使力躍起道:「好!」他身旁十餘個砦丁亦躍起道:「謝將軍賞!」

折翎哈哈大笑,再道:「吃喝足,好睡一場,夜裡與我一同出砦劫營可好?」

陸大安看了看左右,咧嘴與十餘砦丁同道:「甚好!」

折翎轉回頭對面前眾人道:「似這般方是大好男兒!」

眾人中有一人聞言頂撞道:「那時金人來得快,我等只是猝不及防,再加未攜兵器,故而逃竄。若是有所準備,又有兵器在手,怎會不拼他娘個魚死網破?將軍說我等不是好漢,好沒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說話人一番,見他年紀與自己相仿,方面闊口、虎背熊,一臉不忿的站在隊中,遂凝視問道:「如此說,今夜你可敢與我出砦劫營?」

說話人將膛一道:「有何不敢?休說我敢,我身邊兄弟,個個都敢!」

說話人話音方落,便起洶湧群情。眾人皆捶揚手,口稱願往。折翎也不言語,靜待眾人聲息,指說話那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說話人大喇喇將手一拱道:「在下章興,砦中兄弟都喊我老坑。」

折翎笑道:「老坑?好!你可敢擔責?」

老坑向前一步道:「但憑將軍吩咐」

折翎道:「在這一眾人中選出真正敢戰之士。不拘多少,整隊與陸大安等人合在一處。一個時辰後,我來整隊。」

老坑道:「將軍放心便是!」接著咂咂嘴,又要說話。折翎用手一指,笑道:「酒卻是沒有!想要酒,自己來掙!」

老坑嘿嘿一笑,左顧右盼大聲道:「兄弟們,夜裡與我一同掙酒去!莫要讓人瞧扁了我們!」

眾人七嘴八舌發喊,一時雜不已。折翎回身拍了拍趙破肩膀道:「言語冒犯,趙兄勿怪!」

趙破搖頭對摺翎示意無礙,繼而問道:「今夜劫營,會不會太急了些?」

折翎面由輕鬆轉作沉重,聲道:「雖然適才老坑所說屬實,但砦丁怯戰亦是實情。若無一場砦丁親歷之勝,這砦子恐難守住。砦外金人只是先鋒,大隊尚未開至,這場勝自是越早越好。」

趙破頷首道:「將軍所言甚是!」見折翎面沉重,頓了頓岔開話題道:「片刻之間便已將眾人戰意挑起,將軍所用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靜觀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處?還不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慷我諸葛砦之慨!」

折翎聞趙破言,已是面一滯,李豫低聲入耳後,更是搖首低眉,痛心道:「請將不如將!此法乃雲兒教我!」

李豫聞聲失語,連慣常的冷哼也忘了。趙破自知失言,正勸解,忽聞一聲尖嘯自砦中遠處傳來。趙破不知所以,折翎卻聞聲一驚,飛速道:「安鴻示警,我去看看。趙兄與李兄弟請謹守砦牆,切莫輕出!」言罷提起輕身、飛掠而出。

隨著折翎行路,嘯聲不時傳來,內中卻沒了惶急之意,只是為來人指示方向。折翎循聲來到自己房前,門戶開,魏慶不見。急衝進房中看時,只見魏慶左目血,委頓在桌旁。安鴻守在上巧雲屍身旁邊,手中捏著一金針,面警惕。見折翎近前,揚了揚手中金針道:「娜娜為此!被我打了一掌,有傷,不重。」

折翎問明巧雲屍身安好,又探查了魏慶傷勢。待知他左目損傷頗重、已眇然難醫,心中不懊惱不已。正措辭安魏慶幾句,魏慶已歉然道:「實不知胡女居然有奇詭武藝在身,吃她偷襲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時趕到,未讓她觸及雲夫人遺體!」折翎止住魏慶說話,準備將他扶去靜處調養時,趙破一陣風般出現在門口稟報道:「將軍,大事不好!砦丁來報,養傷的兩位箭營兄弟被胡女所襲,重創……身死……」

折翎安鴻聞言變,魏慶倏地起身,恨恨低喝了聲「妖女」便一個縱身奔出房門,直奔谷山李七養傷之處而去。折翎怒喝道:「趙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見了克里斯蒂娜,立斬!」趙破轟然應諾、轉身將去之際,折翎又揚聲道:「且慢!」頓了頓再道:「隨我來!」

折翎回視,安鴻會意道:「我不離開,大哥放心!」折翎也不多言,帶著趙破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克里斯蒂娜居處破門而入。屋中椅內的曉月被駭了一跳,見破門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時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門口走過來。不料折翎面鐵青,揚手便是一掌揮出。曉月只覺得勁風如刀、撲面而來,別說動作,便是連呼都不得暢快。花容變蹙眉瞑目之時,卻又覺得面前力道一偏,被帶著打了幾個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鴻示警趕回後連聞噩耗,心中既傷且怒。傷者,箭營餘子一殘兩喪;怒者,自己忽視巧雲臨終言語、未即刻處置克曉二女,以致有此禍事。此時雖不能明鑼明鼓大索克里斯蒂娜以免動搖軍心,但可搶先於曉月處亡羊補牢,以免重蹈覆轍。待含忿而至、一掌揮出,卻並未到有任何抵擋。彈指間往曉月臉上一瞥,見其容顏慘淡、淚痕猶在,不由得心頭一軟、手掌略偏。

曉月心驚,趙破待命,皆寂而無聲。折翎回掌凝視曉月,心中一時是曉月平乖巧,一時又是郝摯手中舉著的披,一時是曉月昨夜燈下的墨筆塗鴉,一時又是巧雲死前那一聲「曉月娜娜皆不可信」。千迴百轉,終是難決。半響,嘆口氣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許她離開此屋半步!」說罷,轉身離去。趙破唿哨一聲招來兩名砦丁,吩咐了看守再尋折翎,哪裡還有蹤影。

折翎腳下比心中更急切,不一時便已到了箭營眾人居處。那房外已經圍攏了一群人,多是白衣,見折翎至,不約而同讓出條通路來。折翎大步星衝進人群,只見房門外郝摯抱著頭蹲踞於地,雙手狠狠的糾扯著髻旁頭髮;高誦立在一旁,目中含淚,雙手顫抖。折翎心中一寒,抬步邁進房中,室內情景入眼,霎時血沸怒起。

谷山左,被不知什麼利刃挖了個碗口大的血碎如糜、白骨森然。李七喉頭著一金針,所餘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丟棄在一邊。四壁之上,俱是濺鮮血;腥氣散在空中,使人嘔。折翎懊愧而怒,怒極反笑,霍地轉身問道:「魏慶呢?」

高誦聞折翎發問,再難忍目中熱淚,哽咽道:「魏慶往房中看了一眼,便去尋那……那……那胡女了!他的眼睛……」

折翎容一黯,搖手示意高誦不用再說,轉對一白衣砦丁道:「傳令下去,全砦人在砦牆處集合,不得有一人遺漏。」待砦丁應諾,其他砦丁散去後又對高誦道:「將箭營兄弟全都喚來,送谷山、李七一程,也好將他們兩個好好安葬。」

高誦擦淚離去,折翎與郝摯各懷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未久,除魏慶外,箭營眾人齊飛奔而至,屋中哀聲令人聞之心碎。陸大安刀在手,狠狠地砍在上吼道:「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屋內眾人紛紛隨之怒吼,聲震屋瓦。蹲在屋門外的郝摯聞聲霍地起身,卻不料雙腿已麻,一跤跌倒。折翎探手過去,想將他拉起。本以為郝摯眼中應是憤怒,故自己眼中帶著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對時見他眼光空,竟是一絲情緒也無。郝摯借力站起,折翎探問再看,卻看見趙破叉手垂頭立在郝摯身後不遠,遂拍了拍郝摯肩膀,走到趙破處問道:「我有一事相詢,請趙兄定要如實作答!」

趙破面沉重,點頭道:「將軍請講。」

折翎道:「我與雲兒相識之時,克里斯蒂娜已在她身邊做琴師。這女子究竟是不是諸葛砦中之人?」

趙破搖頭,答非所問道:「適才砦中亦死了四人!一老者,一男丁,兩婦人,皆是金針在喉,死狀甚怖!」

折翎一怔,繼而深施一禮道:「無端猜疑,請趙兄恕罪!適才我恐砦眾驚懼、動搖軍心,更恐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了趙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眾在此處圍觀、知此事者甚眾,我心中結亦結了,還請趙兄、王兄傳令舉砦大索,更兼安定人心!」

趙破還禮道:「將軍說哪裡話?若我是將軍,逢此事亦會疑慮。還請將軍放心,砦中所餘皆是同心抗敵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同身受,大索之事,義不容辭。至於安定人心,將軍予我與王錦二人便是!」

折翎點頭道:「這胡女狡猾殘忍,我怕她入夜再來殺戮……」

趙破亦點頭,截斷折翎道:「將軍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慮。砦中雖有一套應內敵的法子,卻數十年未曾用過,恐是有隙……」

折翎會意道:「大宋軍中有結營巡哨之法,應可稍補闕漏,我使高誦助你。」

趙破道:「如此甚好!適才我已聽砦丁傳令集結,這便去砦牆安排一切。」

折翎道:「趙兄辛苦,高誦隨後就到。」

趙破拱手離去,折翎轉身入房中安了箭營眾人幾句,便吩咐將谷山李七屍身用被子裹了,抬到中坪自己居所處。安鴻聞聲而出,見了二人慘狀亦是大驚失,悲慟不已。眾人七手八腳在清晨折翎掘的坑邊又掘了一坑,繼而填土埋屍,使谷山李七入土為安。

此時雲大合,密佈空中,如沙灘頭浮沫般層層疊疊在山間林梢之上,似已與樹間輕霧連為一體。山風穿林,草木嗚咽,似邊羌笛,又若百鬼夜哭,與兩座新墳前眾人悲聲合在一處。折翎凝視二墳,俄頃又將眼光轉向房中。思及短短兩夜間心頭摯、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從中來。可這悲慼到了七竅處卻難以宣而出,反是又轉回內中,惹口一陣煩悶。如此往復不休,整個身子被悲煩填,魂魄靈臺似乎也被憂悶淹沒。

安鴻見折翎怔怔出神,恐他傷心過度,把其臂開口道:「大哥,保重身體!」

折翎吃他一驚,深口氣將中煩悶暫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鴻見他口中雖答,但心神仍是不屬,正借他事分其心神,抬眼卻見屋角處轉出個人來。定睛一看,乃是魏慶。箭營眾人大多數尚未知曉魏慶被克里斯蒂娜傷眼之時,此時見他眇一目、目下頰上血痕猶在,遂一擁而上攙扶問訊。魏慶也不理會,穿出人群來到折翎面前。折翎關切道:「如何了?」

魏慶施禮懊惱道:「屬下循著死去砦丁屍體一路追去,卻還是丟了蹤……」

折翎搖手打斷道:「我是問你傷勢如何。」

魏慶聞言一愣,折翎續道:「這胡女傷你一目,損谷山李七,我定要將她碎屍萬段!不過,你目傷不輕,切莫再單身獨尋,以防不測。」說到此處,略略揚聲對場內眾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眾人應諾,獨魏慶不語。半響,方如下定決心般單膝跪倒,抱拳道:「將軍,我有一事稟告!」不待折翎說話,又續道:「我乃吳玠吳經略貼身侍衛,富平戰前奉吳經略之命隱於箭營兵士中歸在將軍麾下,若察將軍有隨府州反宋降金之意,便將將軍刺殺、以絕後患。富平戰敗,於軍中隨將軍來至此處,心中仍念吳經略之命。前議事廳中,我見將軍情狀,方知吳經略所疑不實,將軍定與府州反叛事毫無干係。當時向將軍坦承一切,怎奈事頻發,不得其便。今得將軍關懷,再不說明,怎堪為人。魏慶乞為將軍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無二心,還請將軍恩准!」

折翎靜聽,面容由驚轉喜。魏慶話音方落,叩首於地。折翎坦然受了魏慶三拜,將他扶起視其目鄭重道:「前事已矣,今後同心!」待魏慶頷首回應,又將眼光在箭營眾人面上一一凝視。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而立,折翎揚聲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將家國事共扛於肩!內誅胡女,外御金賊!」

場內諸人皆隨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禦及教砦丁結營自保事後便紛紛散去準備。魏慶不顧眼傷,亦要與眾人同去砦牆。折翎心中忽閃起一念,遂將魏慶喚住問道:「安鴻求援,僅攜了我與風慎各一封手書。吳經略軍離此較近些,但適才聽你所言,卻顯然信我不過。若是你隨安鴻同去,一來可覆命,二來可代我言明心懷,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只是你眼傷方被……」

魏慶聽到此處,截斷折翎言語,抱拳正道:「尊令隨安公子求援!」

折翎見狀,也不再多說,吩咐魏慶自去結束準備,轉身對安鴻道:「二弟,那箭陣密譜可收好了?」

安鴻將衣襟略為扯開,出懷中貼處一薄薄布包道:「大哥放心,我將這密譜用油紙裹了一層,又用布包住藏在前,萬無一失。」

折翎頷首道:「此密譜中所記八門箭陣,乃我與雲兒據諸葛武侯八陣圖之法共同參詳而創。變化萬端、奇妙非常,敵酋及武功高強之人有奇效。密譜所書,甚為詳盡,但花溪峽外谷山……」說道此處,折翎看了看不遠處新墳,頓了頓續道:「谷山用箭陣八門闕一,卻點醒我此陣可不拘泥而用。為七星、為五花、為三才,使其視人數之眾寡所變化,結軍營之陣列以抗敵。我心中有所構想,尚未及書於密譜之上。我現將變化之法話與你知,你出山後若是得遇堪託付之人,便將密譜連同其法傳授於他……」

安鴻本是連連點頭,但聽得折翎語中蕭索之氣越發濃重,最後幾句大有託後事之意,忙打斷問道:「大哥,可還記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約?」

折翎會意,擠出微笑道:「二弟多慮了!我將神臂弓改良之法授與韓五哥之時也是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語氣如此。密譜所記,我早已爛,只是擔憂此密譜在砦中毀於戰火罷了。那神臂弓改良之後,韓五哥為其取名為克敵弓。這密譜,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個響亮的名字才好。」

安鴻見折翎容語氣皆轉輕鬆,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負大哥所託。」

折翎聽罷,招手示意安鴻附耳,將自己心中箭陣變化與他細細說了一遍。安鴻依記憶複述,折翎聽後指其錯漏。如此幾遍,直至安鴻記憶無誤,方才罷手。

安鴻閉目又將陣法在心中默唸了一遍,轉身看了看屋內、眼光又掠過屋外新墳,對摺翎抱拳行禮道:「如此,我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鴻頷首,提氣飛掠,淺荼颯颯,衣袂飄飄,起落之間,漸漸去遠,化作山間一白點,終消失不見。折翎正極目遠眺,遙送安鴻時,幾名白衣人自房側轉出,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錦。

王錦帶著幾名砦丁來到切近,對著兩座墳恭謹行了禮,才到折翎身邊低聲道:「將軍節哀。」

折翎頷首問道:「王兄來此何事?」

王錦道:「砦中胡女肆,小人恐長公主屍身有損,故此來請示將軍。議事廳後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歷代門主牌位之處。可否將長公主屍身暫且存放在彼處,以保無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憂心此事。多謝王兄告知!我去抱巧雲出來。」

王錦連稱不敢,繼而為難道:「門規所限,將軍恐進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議事廳前大石處,餘下路程,有勞王兄。」

王錦不迭應允,同折翎一道攜了巧雲屍身至上坪議事廳前。折翎等在大石處,待王錦與隨行砦丁出廳,問明穩妥,方才一同離去。

不多時來至砦牆,多數砦眾已散去,只餘箭營、隨陸大安出砦死戰十餘人及老坑等潰兵仍在牆下等候。折翎將風慎、王錦、趙破、李豫招來跟前,共同商議定下出兵六十之數,一眾潰兵竟因能否隨戰爭執起來。折翎見軍心可用,便棄了適才斷後那十餘人,將潰兵全數帶上。一旁風慎皺眉悄聲道:「將軍,除箭營六人外,皆用剛剛潰於軍前的逃卒,會不會太過冒險?」

折翎道:「金軍不識地理,又兼後勤已失,定是兵無戰心,此我等必勝一也。今砦前三百金兵圍我三人,雖看似勇猛,卻徒有其表,與富平相比,銳氣全無,乃至功敗垂成,此我等必勝二也。潰兵請戰,軍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勝三也。再加趙兄領路,箭營隨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論戰果如何,此戰後砦中亦可添數十敢戰之兵。隨大安斷後者,俱是能戰之士,留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我心中亦安穩些個。」

風慎捻鬚道:「將軍所言有理!那箭營與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調配?砦中弓手亦多未經戰,由將軍選兩名箭營老卒帶出歷練也好。」

折翎贊同道:「合該如此!晏虎郝摯帶一隊弓手與我同去,餘人帶一隊弓手守砦。」

在一旁偷聽的陸大安聽到此處,忍不住叫道:「將軍,我亦要去!」

折翎聞聲,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營,你暫為隊正。」又轉頭對隊列中的老坑道:「你為大安之輔。」

陸大安得令,欣雀躍,就在牆邊找了個平坦處,將刀枕在頭下,不多時便鼾聲大起。晏虎郝摯得令後先隨王錦去牆上選了一隊弓手,而後依陸大安之態,亦是睡去。老坑及一眾預備出戰的砦丁雖是學樣躺在一邊,卻是個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折翎及眾人計議,趙破隨軍出戰,風慎王錦守砦,李豫大索克里斯蒂娜。安排已定,眾人各司其職,趙破亦去歇息。折翎在陸大安身側一塊石上盤腿打坐,調息運氣,只待李豫以鑼傳訊,便趕去手刃克里斯蒂娜。可體內周天轉,空中紅漸西,也無絲毫動靜傳來。又行了幾個周天,耳聽高誦在耳邊輕輕喚道:「將軍,時近二更。」

折翎吐納畢,只覺神清氣。睜目見趙破已至,便吩咐整隊。放眼看去,除趙破及箭營三人外,個個眼袋浮腫,顯是未能安睡。不過個個都是摩拳擦掌,一副躍躍試之態。折翎與趙破一同,臨時立了幾條令行止之規,便領軍出砦。趙破在前領路,行了幾里,揚手示意。折翎凝神於目,遠處林中,依稀有火光跳躍,遂下令人人銜枚、散成幾隊躡足向前。折翎趙破眼力皆佳,於暗處解決了幾個金人哨探。悄沒聲向前摸去,看看金人營帳已在一箭之距內,折翎剛要下令放箭篝火旁金兵,趙破忽一拉他衣角,低聲道:「不對!」

林子口 2024-08-19 00:46:00

第十章破營殺將

折翎卸枚,問道:「怎麼?」

趙破道:「前些我曾與金人共結營多時,悉其法。金人營帳雖是大小各異、無規難計,但夜間二十五人共用一火卻是常態。此撥金兵數目恰是千人,營火應是四十。可眼前營火不足三十,除卻累死傷,仍是缺了五六火。不怕將軍怪罪,得長公主令後,我孟門弟子雖多數回砦,但亦有些不肯奉令、滯留於金營。此刻砦中缺了的百餘金人許是由留營弟子帶著,去截斷了通二里驛的小路,意絕諸葛砦外通之路。安公子只帶了三人同行,眾寡懸殊,恐有疏漏。趁此刻戰端未啟,將軍速速撤軍,使一隊人馬往援方為上策。」

折翎目視前方,盯準了幾個目標,使晏虎郝摯傳令弓手後方道:「趙兄所言極為穩妥,卻是對我那二弟有所不知。他若不是得名師以獨門內功心法相授,吐納修行間制了骨子裡嗜殺的子,江湖上不知要因他掀起多少腥風血雨。可他修成了這功法,若想殺人更是無人可擋。若非千軍集結硬撼,則皆是自尋死路罷了。」

趙破聞言,腦中浮現安鴻溫文爾雅樣子,一時愕不能語。折翎看著他微微一笑,在他耳邊吩咐一番,而後長身而起,彎弓搭箭直取營中火邊一金兵。金兵應聲而倒,其同伴驚駭四顧,措不及防之下被倒一片。

……………………………………………………

安鴻見兩名漢子自草叢中潛回,微笑問道:「二位兄弟,探查的如何?」

其中一黝黑漢子抱拳道:「安公子,金人篝火五堆,應有兵百二十餘。」言罷,面踟躕。另一瘦漢子見狀續道:「金人營左,是我孟門未歸營的弟兄。安公子,金兵眾多且當道下寨,我等只得四人,既繞不過又打不贏,不如回砦搬救兵吧!」

安鴻聞言搖首,回視魏慶道:「你眼疾如何?」

魏慶道:「萬事無妨,請公子吩咐。」

安鴻點頭道:「隨我破營!」

魏慶重重點頭,那名黝黑漢子急道:「公子三思!」瘦漢子亦急道:「切莫傷了我門中兄弟!」

安鴻起步道:「你二人跟在我身後,金兵來不必管,若是你門中兄弟來,則勸止便是。」

魏慶出袖中鐵錐,緊緊跟隨言罷離去的安鴻。兩名漢子對視一眼,亦無奈跟上。

安鴻魏慶輕身功夫高超,一路上為了等待兩名漢子帶路,故行的緩慢。此刻全力施展,兩名漢子幾息間便已被甩出好遠,只見前面一白一褐兩個身影於林間夜幕中縱躍起落,轉瞬不見。兩人發足狂奔追趕,才數步,已聽見前面營中慘叫呼喝聲雜,兵刃相鳴,隱有血氣隨風入鼻。又奔數步,入耳聲音反漸遠,血腥氣倒是越來越濃。又是數息,二人奔到營邊,場中篝火猶旺,卻全然不是自己適才探營時的樣子。火旁帳外,伏屍處處,斷手損腳及各種兵刃丟散在被鮮血染紅的草葉土地之間。營盤正中,安鴻持劍、劍光霍霍,魏慶持錐、錐風森森。一,一磊落一險,一瀟灑一拙樸,無情收割金人命。營角一宋人裝束老者已經收攏了約有十人,一不列陣、二不相助,只各持兵刃,警惕地站在一邊。

安鴻與魏慶趁敵不備,偷襲頗有成效。待金兵反應集結、有所抵抗之時,兵丁之半數已屍橫當場。安鴻武功高絕,手下亦不留情,劍每出必染血。魏慶久在沙場,每招每式均實而不華,喪命其錐下之金兵亦是不少。金兵自恃偏僻險阻,毫不設防,此刻雖被安魏二人殺的狠,卻終顯出百戰兵的樣子。長短兵刃夾雜,勉強在一面帳幕旁列出個陣勢,總算是守得命。

安魏二人再鼓而衰,一時突不破金兵陣勢。倒退幾步略穩陣腳,魏慶收錐將背上山桑弓取下,扯出一支白翎箭,也不要準頭,往金兵陣中便。金人列陣倉促,三十餘人卻只得兩面騎兵旁牌,餘下皆是刀。敵我相對不過數步,只覺弓弦才響,箭已穿,實難以撥打遮擋。如此被死幾人後,有十幾個發狠的棄陣而出。安鴻仗劍擋在魏慶身前,或劃或刺,或挑或撥,無一金兵能躲過照面之厄。魏慶出砦,只攜了白翎一筒,待安鴻清了眼前,一筒箭堪堪光。餘下不到十名金人見攻守皆喪,一時心驚膽顫。不知哪個先發了聲喊,一眾金兵竟四散奔逃。安魏二人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夾路追了下去。

此刻兩名漢子早已追到安魏身後,見自己幫不上忙,便從遠端轉過二人身側,各持兵刃立在金陣與幾名宋裝人眾之間。待金人四散,忙回頭向為首那老者行禮。那老者瘦削幹、鬚髮皆白,正是昨砦前坡上被折翎饒了命那一名。老者也不搭理兩名行禮的漢子,只負手與後,面沉似水地聽著遠處傳來的一聲聲慘叫。

片刻,一切歸於靜寂,只餘營內篝火中木柴噼啪。又半響,兩人自黑暗中轉出。魏慶全身是血,火光映面,狀若地獄幽冥般猙獰;安鴻卻依舊是長衫颯颯,衣上竟似連一絲塵土也無。老者待二人至近前,緩緩抱拳。魏慶冷目凝視、無動於衷,安鴻還禮道:「前輩,不期相見於此。」

老者冷哼一聲道:「小子,你待如何?」

安鴻低頭略思後道:「過路而已!金人是我大宋仇寇,見即殺之而後快。嫂嫂臨死前,曾叮囑大哥莫傷孟門弟子。嫂嫂之言,安鴻不敢有違,只是對前輩有一言相勸。前輩或進砦中,與我大哥同守險隘,據金人於外,解蜀中之厄;或率身後眾人退出山中,兩不相幫。此二者皆為好出路,如今砦中孟門弟子已遵我家嫂嫂遺命,與箭營一同戮力抗金。前輩又何苦痴不悟、為金人賣命?言盡於此,還請前輩思量!」

安鴻說罷,便招呼兩名漢子趕路。老者看著兩名漢子再行一禮,轉身離開,亦不阻攔。正在老者若有所思之際,身後一人越眾而出,指著剛好走在火光亮處的安鴻嘰裡咕嚕的吼叫了一番,狀若癲狂、頗為動。安鴻四人一愣,止步回望。老者面忽變鐵青,揚聲憤然道:「小子,我且問你。十數之前,花溪峽外,那蒼髯赭衣老者可是喪命你手?」

安鴻微做思索,點頭道:「不錯!那老者與金人一道追殺我箭營兄弟,以至一死兩傷。我……」

老者聽到此處,戟指怒目、顫聲打斷安鴻道:「好!好!好!一飲一啄,自有天數!若不是牙吾塔先被我師弟打暈,他便不能裝死逃過一劫,如今更不能指認你這賊子!我青城四傑,立誓同生共死,卻不料四師弟折在你這小賊手中!納命來!」

老者口中最後三字一字一頓,方出口時人方輕身,最後一字說出時,劍光已經籠在安鴻頭頂。安鴻不願與其手,提氣向後飄飛訝道:「青城四傑在江湖上消失已有二十餘年,怎地卻襄助孟門?又怎地甘做金人走狗?」

老者聞言冷冷一笑道:「我四人本就是孟門眾人,學得武藝自然回門中效力!你這……」言未畢,忽覺身左勁風冷。急向右退,卻還是被魏慶手中鐵錐劃開了肋上衣物。老者站定,視衣暴怒道:「又是你這賊子!今我必將你二人碎屍萬段!」說罷,持劍使一招風過鬆直取魏慶。

安鴻見老者獨戰魏慶,自忖不便相助,遂站在原處不動。不料老者身旁眾人齊喝了聲「為四長老報仇」便一窩蜂湧了上來,只得嘆口氣持劍相應。魏慶擅暗殺行刺,雖是兩度偷襲老者成功,但真實藝業卻不如老者遠甚,又加左目新眇,不一刻便已險象環生。好在魏慶出招,式式以命搏命,老者又是有傷未愈,故拿他無可奈何。一旁安鴻獨對眾人遊刃有餘,只是不願痛下殺手,僅用劍柄、雙腳將身周人擊退,一時難以得

隨魏慶來的那名黝黑漢子聽老者與安鴻對話時不停氣,待眾人混戰,重重的嘿了一聲,刀便要向前去。瘦漢子一把將其拉住問道:「你待做什麼?」

黝黑漢子道:「自然是與大夥一道,為四長老報仇!」

瘦漢子將他一扯道:「長公主遺命遵折將軍令守砦!折將軍令我等求援,你忘了麼?適才安公子不是說,四長老當時也殺了箭營之人。求援事大,怎可因前怨私廢?」

黝黑漢子聽罷,回手虛晃一刀,怒道:「咱家心裡可沒有你十二那麼多彎彎繞!無論何故,殺我孟門的人也不能白殺!你忘了幼年入孟門時起的誓了麼?」

十二見刀光晃眼,只得鬆手放他去。想想眼前情形,卻是無解。正進退兩難間,忽然發現一身影悄悄自亮處沒入黑暗。定睛一瞧,原來是適才挑起事端的金人牙吾塔。回頭再看戰團難解難分,嘆口氣狠狠心追著牙吾塔去了。

黝黑漢子持刀前衝了幾步,發現十餘人將安鴻圍了個水不通、無從手,遂轉向魏慶與老者戰處。待了一待,恰好老者一劍將魏慶向自己這邊退了些步,心下大喜,向著魏慶脊背一刀猛劈下去。

魏慶正全神應付老者,不料背後有人偷施暗算,倉惶間側身去躲,卻還是被黝黑漢子砍傷了左臂。老者與黝黑漢子前後夾攻,魏慶漸漸不支,一路往營外敗退。一旁戰團中的安鴻見狀,再顧不得許多,手中劍在身周畫了個整圓守住所有攻來之勢,緊接著一腳踢飛面前孟門弟子,如游龍般飛出戰團,劍鋒直指老者後心。

魏慶被傷,老者得勢,正要突施狠手將其擊殺,卻覺身後殺氣人,無奈下只得回劍防身。安鴻一劍刺來,於火光照映中宛若驚鴻,瞬息之間,連刺老者十一劍。十聲劍劍鳴之清脆響聲密集如一後,第十一劍正中老者左期門,發出噗一聲悶響。老者踉蹌後退,步履間歇運氣化去自劍尖侵入體內的真氣,待站定時角已然溢血,竟是震動了早前內傷。魏慶得安鴻相救,力頓輕。於安鴻刺傷老者,停步不追之時,使手中鐵錐將黝黑漢子刺了個對穿。一腳將屍身踢倒、鐵錐拔出,才發現自己被老者的真氣散,腳下打晃、險些摔倒。

安鴻將劍反手收在臂後,目視老者冷冷道:「你孟門長公主生前與我大哥琴瑟相和,如今兩方又攜手抗金,份屬同盟。之前你我戰,多有損喪,亦當各安其命。你將前事糾,我卻不再做殺傷。不過若你執於此,休怪我劍下無情!」

老者聞言,仰天大笑,狠狠道:「我孟門聯金伐宋,眼見功成。長公主定是受了你等詐小人矇蔽……哼哼,說不定便是你等害了她命,假傳令旨,使我孟門自相殘殺!」

安鴻道:「砦眾舉喪奉命,金人小營中孟門子弟大部歸砦,你還看不清麼?我大宋兒郎,不分孟門西軍,皆應奮起抗敵。怎容得爾等倒行逆施,與金狗作倀,使華夏淪喪?」

老者聞言再笑,喝到:「我等大好男兒,怎會是詐宋人?滅宋平分天下,生聚廿載伐金,這等華夏榮光又豈是被擄為豬狗的趙家人可比?多說無益,看劍!」老者藉著言語的時間調息已畢,說罷欺身上步,一招芙蓉錦繡,舞開一朵劍花罩住安鴻。

圍安鴻的十餘人聽了老者與安鴻說話,先是憤怒,繼而惘,最後又現出無比的狂熱。此刻見老者動手,便也吼叫著一擁而上、圍了魏慶戰。魏慶不似安鴻那般好相與,手下毫不留情,一對鐵錐上下翻飛,頃刻間便刺倒了數人。餘人膽寒,再不敢靠攏過近,藉著手中兵刃長度之利遠遠圍著,堪堪與魏慶戰了個對等。

安鴻與老者相往復,過了十餘招,一如那砦前斜坡之上。老者適才被安鴻退,心知他此時未盡全力,又見那邊弟子被魏慶殺傷過半,不由心中煩躁。急切搶攻之中,反失了自家劍術要,破綻漸多。安鴻覷得真切,運劍自中路直突而入,刺中老者握劍手腕。老者吃痛,寶劍雖仍在手,動作卻為之緩慢變形。安鴻再幾劍分別傷了老者肩臂幾處大,使其雙臂難起、空門大,方震劍指其咽喉,喝到:「統統住手!不然,這老人家命難保!」

孟門餘下眾人聞聲,紛紛停手向安鴻叫罵。魏慶冷哼一聲,作勢撲。眾人驚惶之下退了些步,顧不得口中言語,皆緊張做防備之態。十二此時從營外樹林中衝出,手提一人頭,呼道:「安公子不可!」

安鴻尚未答話,老者已怒喝道:「十二,你與趙破等狼心狗肺之徒皆是大師兄之徒子徒孫,家中亦代代為孟門子弟。如今竟敢違背左使與大師兄之命,實為欺師滅祖!」

十二噗通一聲雙膝跪倒,泣聲道:「二師公,我……」

老者嘿嘿冷笑,打斷十二,對安鴻道「我引兩路金兵至諸葛砦,使命已了。今技不如人,報不得四師弟血海深仇,卻也不能被你等惡徒折辱。我孟門子弟,有死無降!」話音未落,便將咽喉撞上劍尖,霎時間血濺五步。安鴻大驚撤劍,卻哪裡還來得及。

孟門眾人見老者屍身倒地,悲痛大譁,皆奮不顧身向前攻來。魏慶面無表情,撞進人群中,不多時便殺了個乾淨。十二跪在一旁,瞠目結舌,傻傻呆呆的看著眼前鮮血四濺,和土成泥。

安鴻驚詫於老者舉動,待回神止魏慶時已不及,遂皺眉一聲輕嘆。十二聞嘆,忽然一躍而起,先將手中人頭擲向魏慶,接著便持刀衝了上來。安鴻恐魏慶傷他,故輕身躍在魏慶之前,左攔右擋,見招拆招。未久,勢若瘋虎的十二咕咚一聲,力倒地。安鴻收劍,示意魏慶將其扶為坐姿,接著便以掌抵其背,運真氣助他恢復。

盞茶過後,十二微微醒轉,環視周遭,默默淚。安鴻見他恢復,歉然道:「如此,非我所願!」

十二哽咽應道:「一切我都看在眼裡,與安公子無干!」用手一指魏慶,怒目道:「只是惱恨這廝痛下殺手!我孟門弟子見二師公死於非命,悲憤之下才衝上前。我孟門與你結盟抗金,你怎能下如此狠手?待金人退後,我必殺你以報此仇!」

魏慶置若罔聞,只冷冷看著十二。安鴻不知該如何勸解,只得岔開問道:「適才你二師公死前,說引兩路金兵至諸葛砦,是皆在砦前安下營盤了麼?」

十二眼瞪魏慶,口中答道:「那千餘金兵是一同來到,並非兩路。」

安鴻了口冷氣道:「不好!大哥並不知金兵援軍已至,今夜率眾劫營,或恐有失。魏慶,你可記得來時道路?」

魏慶頷首道:「記得。」

安鴻飛速道:「甚好!你儘快回砦,將此消息稟告你家將軍。若是兵馬已出,便請守砦之人速去接應。萬不可使你家將軍有失!」

魏慶亦知緊迫,抱拳行禮,便要離去。行了幾步又止住,自懷中取出一面杯口大小銅牌拋與安鴻道:「此乃吳經略貼身侍衛牌,公子至軍營出示此牌,便可求見吳經略。」言罷要走,十二忽擲來一物,冷硬道:「此乃我孟門所用示警火信!」

魏慶接物在手,揣入懷中,向著十二鄭重一禮,扭頭便走。安鴻在旁誠摯道:「多謝!」十二將頭一扭,淚道:「給火信又不是為了你等!守砦亦或劫營,皆是我孟門兄弟!」

……………………………………………………

「只火旁,莫顧其餘!休讓金狗熄了營火!」

折翎一聲令下,本是分散的箭支漸漸集中成一波波箭雨,灑向火邊之敵。營中篝火明亮,化作催命之符,金人避之惟恐不及,個個東逃西竄、狼奔豕突。忽一聲隊正呼喝,聞聲之人紛紛取盾自保。十數息間,越來越多的兵士取盾結陣,漸成規模。盾陣既成,慌亦消。金人隊正留心營外灑來箭雨,每波僅有二十餘,等了幾波,亦是如故,遂下令盾陣向營外出。喊話發令時,略為無備,將頭肩出了些許。無翎一箭自黑暗處如電而來,將金人隊正兩個太了個對穿。無人發令,盾陣步伐不一,出些許隙。營外黑暗中大多箭支雖依舊打在盾上,但每波中總有三支箭透隙而過,帶出幾名金兵死傷。

攪擾片刻,金陣中又有一隊正接替喊話,盾陣重歸齊整,那三支箭亦無計可施。盾陣又推進些步,看看已過營圍,來在林木之前。夜中忽飛出一箭,破盾而入,死盾後金兵,又將屍體帶飛數尺。兩支箭緊隨破盾之箭,自缺口處入,收割金人命。如是幾番,金人又將盾陣向後退了些許,黑暗中那破盾之箭也似難以為繼,不再出。金人隊正見陣腳穩住,遂再發呼喝。盾陣後一直隱而不發的弓箭手起身拉弓放箭,也不求準頭,只是集中了向林木黑暗中回

金人箭術,亦是強橫,程比箭營中人亦是不遑多讓。若不是折翎與眾弓手藏在黑暗之中,恐已多有折損。折翎等躲避一刻,再回一刻,幾次下來,所攜箭矢眼見將盡。折翎環視左右箭筒,對身旁砦丁頷首示意。砦丁自懷中取出一枚火信,揚手施放,花燦漫天。

天上火信方熄,金人軍營正中忽有幾座帳幕騰起熊熊大火。營中金人,驚魂方定,本以為盾陣在前可保無虞,不料營正中居然火起,登時混。營內火光之中,趁適才金人慌時潛入的趙破砍翻幾個金兵,大喊了聲「殺」,便向營左殺去。與此同時,營外亦是殺聲大起,左右各一路人馬,藉著火光殺進營中。

營左一路,二十餘人,為首者乃是陸大安。一口朴刀上下翻飛,在火光中舞成一條銀龍,當者立斃、所向披靡。身後砦丁見他勇武,士氣大振,一個個如狼似豹,撲入營中。營右一路,亦是二十餘人,為首者乃是老坑。隊伍突入之處,恰是金人傷兵所在角落。老坑砍翻一個金兵,看看周圍,咧嘴笑道:「弟兄們,咱們運氣好,撿了個現成。隨我殺金狗啊!」一隊人若虎入羊群,盡意屠戮。

金人盾陣見營中生變、慘叫連連,瞬時動起來。隊正大聲呵斥,卻是制不住。折翎在暗中看了個真切,遂大喝聲「放箭」,帶著一眾弓手將餘箭一股腦放出。金人盾陣被箭雨侵了空隙,死傷之下立時大,隊正無奈下令後撤。折翎藉著此勢,帶領眾弓手持短劍衝出林中,隨後追殺。

金人三路受敵、突變起於腹心,又兼夜籠罩、分不清來敵數量,遂營皆。盾陣人眾乃營中銳所在,雖受弓手追殺,亦有大部退而不。金人隊正見局面已難以收拾,只得下令棄營,指揮尚在一處的盾陣人眾在營中收攏散兵往營後退卻。折翎及陸大安見機較快,金人退出營盤便喝止追擊,老坑所部正殺的興起,銜著金人隊尾殺將出去。折翎大聲呼喝,為時已晚。退入黑暗林木中的金兵一陣來,將衝在最前的幾人倒在地。老坑醒悟,帶餘部退回,懊悔不已。

折翎見眼下與金人明暗易處,忙約束全軍暫退。選了陸大安、晏虎、郝摯幾人去四處放火、燒燬營帳、阻斷金人視線,又令老坑帶人於砦中搜剿兵器糧秣。待眾人分頭行動,方拉趙破至一邊道:「金人數量與適才趙兄所講營火之說大有不符!我度其數量,應在三百上下,且有傷者不少。依我本意,今夜劫營實為擾,只殺些金兵使砦中兵士莫畏戰也就是了,不料此時竟可以數十人迫其棄營而去。戰時,你可見撲散了麼?」

趙破搖頭道:「未見。開戰前我奉將軍令,去營右埋伏,卻發現巡哨者頗少、守把稀鬆,遂將隊伍給老坑,帶了兩名擅潛行的弟兄潛入。直摸進中軍,發現營帳內竟空無一人。恰逢將軍發號,這才趁便點起火頭。」

折翎思索數息,忽有所悟道:「趙兄,自砦子通此處,可是隻有來時那一條路麼?」

趙破搖頭道:「林地甚廣,數徑皆可通行。金營中尚有我孟門子弟,尋路卻是不難。」

折翎了口冷氣,沉聲道:「不好!撲散怕是率兵趁夜取砦子去了!」

趙破道:「將軍不必憂心。砦子絕險,牆上又有防備,萬萬不是三五百人可以攻下!」

折翎道:「撲散乃久用兵者,怎會不知此點?他一意要去,定是……」

趙破見折翎語焉遲滯,遂凝眉思量,不多時大悟道:「砦中有內應!」

折翎頷首,剛要說話,忽然目光一閃道:「怕不是內應,而是援軍!」

趙破順著折翎眼光望去,才發現兩人說話間,砦丁已經在營中搜羅出恁多糧食,遠超千人所攜,在一角堆得小山也似。折翎與趙破對視一眼,再不遲疑,下令儘速收兵回援。砦丁依令將無法帶走的所有物事付之一炬,霎時火光沖天。軍行已遠,仍然可見天空染紅半邊。趙破回望嘆道:「幸得金人伐木為營,空出許多白地,不然這山火勢頭恐難扼制了!」

折翎亦回望道:「山火便如同我等來襲,乃是金人需擔心之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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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慶心中著急,於路低伏高竄、毫不停歇。到了約來時一半多路程之處時,只覺真氣難以為繼,身上新傷及左眼凹陷中隱隱作痛。無奈只得停步稍作歇息,待氣力回覆些許,再起身趕路。行之未遠,天邊明月破雲而出,一瞬,又重回雲後。就在此剎那間,前方樹後似有利器反光,微晃即逝。魏慶心生疑竇,躡足繞了個大彎摸到樹後,只見兩名金兵正在樹後警惕地向外張望。魏慶出袖中錐,輕身一躍,臂分左右,瞅準二金兵腦後刺下。金兵聞身後衣袂之聲,回頭已晚,被鐵錐自腦後至嘴中刺個通透,一聲未發,死在當場。

魏慶鐵錐建功,雙手一鬆,攬著二金兵屍體將其悄悄放倒。加倍小心了前行,果在半里之外又發現兩名哨探金兵。魏慶依樣施為,卻不料其中一個金兵頗為聰明,聞聲便矮身向外滾開,魏慶再出手已是不及。那金兵逃開之後也不出聲,只是在林木間繞著往諸葛砦方向奔跑。魏慶在後墜著急趕,眼見追上。那金兵繞過一棵大木,木後兩口刀讓過金兵,無聲無息的向著魏慶兜頭劈來。魏慶閃身躲過,正要還手突刺,又有幾名金兵閃出攻擊。這批金兵手頭頗硬,一時間佔盡優勢。魏慶奈何其不得,心中又記掛報信之事,於是虛晃一招,轉頭扎進身側林中幾名金兵隨後追入,緊緊咬著魏慶不放。林中亦不太平,隔三差五總有一兩名金兵突出。十幾株木過,圍堵金兵已有數十。魏慶見此情形,心中更是焦躁,東殺西撞之間,已來到砦前木柵不遠。正衝林而出,身前閃出一長大人影,刀風凜凜,寒氣人。

魏慶腳步倏地一停,硬生生化前掠為橫縱。雖是避開刀鋒,體內真氣卻是一陣翻湧。長大身影那口刀毫不停歇,緊追著又是一記劈來。魏慶無力再躲,遂咬牙將手中鐵錐搭成一個十字,舉高準備硬抗。誰知那人刀鋒忽轉,由豎劈化斜切,緣著鐵錐一頭划向魏慶肩頭。

魏慶趁對方變招,足下用力,一個側躍摔在地上。雖然狼狽,但終於出刀影籠罩。對面那人凝刀不發,古怪語氣問道:「你,折翎?」

魏慶不理,起身再奮力一躍,終出得密林。一之內,戰胡女、衝金營、憤離喪、往返趕路、身眼被傷,終至強弩之末,只足下發軟,忙伸手扶了木柵站穩。那長大身影邁步出林,雲內微弱月光照於其面,正是金將撲散。他瞥了瞥魏慶,搖頭道:「可惜!」揮手示意親兵圍剿魏慶,又喚來一人嘰裡咕嚕吩咐了幾句,接過一件黑褐斗篷將自己全身罩住後,繞過木柵往砦前斜坡而去。

魏慶所立之處,乃密林與木柵接所在,離斜坡小徑尚有段距離。此刻見撲散裝扮奇怪,上小徑往砦子處走,心內只覺不好。方探手入懷,取火信施放,得了撲散吩咐那人已與眾親兵一擁而上。魏慶遊走接戰,雖刺死刺傷幾人,卻難耐金兵人多勢眾,身上腿上又添了些傷口,漸漸乏力,身法緩滯。金兵見他情狀,不願為困獸多添傷死,只是圍住他做車輪大戰,意圖將其耗至油盡燈枯。

不一刻,林中深遠處忽然傳出一聲悶聲慘呼。木柵旁圍攻的眾金兵聞聲皆怔,而林中慘呼及兵刃相之聲越來越近、亦愈發密集。魏慶趁金兵分神,將手中雙錐奮力擲出,自懷中取出火信,便揚手施放。恰此時,林中兩道身影破空而出、殺入金兵群中,斬瓜切菜般放倒全數圍攻金兵。一人毫不停歇,越木柵向砦子疾衝;另一人扶住搖搖墜的魏慶,問道:「你怎麼回來了?安公子可是無恙?」

魏慶定睛一看,扶己之人乃是趙破。搖搖頭振奮神,先將火信施放,後道:「安公子單劍屠金營,安然無恙。得知金兵援軍至,命我回來報信。」說罷心頭一鬆,暈厥過去。

空中火信璀璨,化做塵灰下落。折翎一掌打死名金兵,躍在一大木枝杈上,借火信微光瞰視砦前斜坡,不由大驚失。砦前密密麻麻布俯臥金兵,或用黑褐布塊遮蔽、或渾身裹泥漿,與土地渾若一體。金兵尾端在自己腳下不遠,前端已至護河,怕是有千五六百之數。近處一人見天上火信,一躍而起,刀指前方做發令狀,口中咿呀大喝。眾金兵聞令躍起,野獸般衝往砦牆。幾架歪歪扭扭的厚木板經眾人之手由後向前傳送,離護河越來越近。

折翎搭箭,死一名抬傳木板的金兵。正要搭箭再,餘光瞄到一箭飛來,忙側身讓過。斜坡上撲散持弓大吼道:「折翎,來這,死!」

折翎視作不見,充耳不聞,搭箭再木板旁金兵,撲散亦是繼續箭折翎。折翎雖是分心避讓,卻依舊箭無虛發,怎奈金兵勢眾,難阻木板行程。望向砦牆,依舊無聲無息,黑暗一片,竟是一矢未發、一人不見,如同不曾望見火信一般。

撲散箭折翎,連續不斷。折翎望砦牆心急失神,躲避稍慢,被一枝箭劃過臉頰,帶出一道血痕。撲散見狀舉弓大笑:「哈哈……破軍!哈哈……殺將!」

撲散正笑間,砦牆之上忽發一聲喊,數十火把幾乎同時燃起,照的牆上亮如白晝。折翎撲散皆愕然,轉頭望去。牆下金兵亦多怔,攻勢一緩。牆上弓手搭箭垂弓、齊齊整整站做一排。正當中風慎右手持扇當腹,左手捻鬚,姿容儒雅,襴衫被火光映的雪白耀眼,頗有神仙之概。只可惜臉頰青腫,手中扇乃是不知何處尋得的農家蒲扇,不倫不類,使風采稍遜。

趁眾兵皆靜,風慎眯眼喊道:「爾等狄戎,犯我疆土。可知此間諸葛武侯之魂尚在?今武侯附於吾體,定教敵寇片甲不留!」

攻砦金兵連撲散在內,能說宋語的僅是鳳麟角,說的通順的是半個也無,風慎這幾句文鄒鄒的話語沒一個聽懂。不待他說完,亦不待撲散下令,便又吶喊著使剛剛到護河邊的木板搭起橋來。風慎見狀怒道:「豈有此理!真是對牛彈琴!」說罷,右手將扇向前一招,垂弓的弓手將弓抬起,箭頭處竟裹著燃燒的火布。箭矢穿空而下,金兵紛紛躲避。箭矢落於地上,惹起一陣噼啪爆裂之聲,人群之中火星四濺,兵士衣物多有引燃。風慎將扇於左手,又是向前一招,砦左火光不及之平滑峰頂便擲下許多缸罐來,密如冰雹。缸罐之中,是助燃油物,砦前瞬間化作一片火海。攻砦金兵所攜黑布,此刻成了上好的燒料,持布之人,個個如同火炬一般。裹著泥漿的金兵佔了便宜,帶著身上泥漿未處的明火,哭爹喊娘向回飛奔。有鞋子起火之人,奔跑時引燃地底所埋之物,引起一陣大火,再奔幾步便倒地無聲。

這一場大火,直映紅天際,峰頂王錦及一眾砦丁正拍手慶賀,動作面孔皆被照了個清晰。砦牆較左峰矮甚,且上端為木質,此刻火勢太大,若沒有護河隔絕,定要遭受池魚之殃。李豫在一旁沉著臉,一面指揮砦丁將早已準備好的水不停歇的澆在砦牆上以防火患,一面不的對風慎嘟嘟囔囔。風慎此時風得意,他人所言皆不入耳,只看著牆下金兵慘狀哈哈大笑。忽一股濃煙飄來,正被他入喉中,立時咳嗽不止,涕淚

撲散在後目睹此火,睚眥裂。樹上折翎見金人多被燒死,心下不忍,轉頭不看時卻恰好見了撲散對著火場大吼,遂張弓大喊道:「撲散!破軍!殺將!」待撲散回頭來看,便一箭出。

撲散適才以箭折翎,刀尚在鞘中。此刻見折翎箭至,便揮手中弓撥打。待折翎來一箭隨弓而落,正要取箭回折翎,不料那箭後還有一箭,直直入自己咽喉。

折翎連珠箭功成,收弓冷冷看著撲散道:「此箭長二尺五,點鋼為鏃,尾端設凹槽三,得真氣之御,以某名為翎,號曰穿雲。死於此箭,爾心可安矣!」

撲散怒目瞪住折翎,一把將頸中箭矢拔出,鮮血濺之下張嘴大吼,出野獸之聲。三五息後,吼停身倒,再無生機。不一刻,潰兵帶火四散奔逃,引熊熊大火將其屍身化作飛灰。

砦牆、峰上及趕來的劫營人眾皆望火大呼,群情高亢。折翎仰首望向雲間明月,喃喃道:「雲兒,你知否?此乃戰端方起耳!你在天上,定要保佑我守住此砦。擊退金兵之,便是你我團聚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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